“陛下,容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御前掌玺大臣、北高卢第一执政官,尊贵的斯图亚特公爵与曼彻斯特侯爵阁下,您的父亲伟大的爱德华四世陛下为您聘请的导师,威廉·斯图亚特大人。”
艾登一板一眼地介绍完,又面向来者,抬头挺胸道:“公爵大人,您面前的是蒙神恩庇佑以统治王国及其他领土和属地国王,国教捍卫者与领导者,伟大尊贵的爱德华五世陛下。”
遵循礼仪的介绍结束,艾登微微低头,退出了这对尊贵的师生的谈话范围,从现在开始,除非国王召唤,或者公爵有不利于国王的行为出现,他将一直是一个合格的隐形人。
爱德华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在面前这个相对于他的身份权势来讲过于年轻的大贵族。
威廉·斯图亚特。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浸泡在图书馆里的学者,面部轮廓清瘦,鼻梁高挺,戴着一副牵系银镜链的眼镜,高耸的眉骨下有一对深蓝的眼珠,深色的长卷发垂在肩上,几缕卷发落在脸侧,消弭了那种长期浸淫在权势里的压迫感,再加上他一直微微翘着的唇角,粗略一看简直能称得上是个和蔼温柔的大学导师。
“陛下。”
斯图亚特朝椅子上的小国王弯下腰行礼,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他身上的服饰与爱德华类似,都用宝石和金线、蕾丝、丝绸堆积出华美奢侈的风格,不过这种浮夸的华美并没有遮蔽他身上沉稳锐利的气场。
一个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政客。
爱德华移开视线,没有过分地打量太久,伸出手,让斯图亚特亲吻了一下烙印有国王徽章的戒指,然后朝他示意一下对面的座位:“请坐,公爵阁下。”
斯图亚特的手指很硬很冷,镜链擦过国王手背的皮肤,柔软的嘴唇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戒指就快速离开了,直到坐下,才微笑着纠正:“您不需要对我使用敬称,我只是您的父亲请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师,那么,您希望我教授您什么呢?”
第一句话显然是礼貌的客套,谁要是真的认为威廉·斯图亚特是个微不足道的人,那他离自己的死期肯定就不远了。
而第二句话……
斯图亚特看着桌子对面容貌秀丽如贵族小姐的小国王抬起眼睛直视他,那双绿色的瞳孔像是无边无际的森林浪潮:“我的父亲没有告诉您我应该学习什么吗?”
斯图亚特还是八风不动地微笑着:“先王曾嘱咐我教导您成为一个合格优秀、仁慈威严的君主,既然要做王国的统治者,不如就从了解自己的领土开始吧?”
小国王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斯图亚特于是从善如流地开始介绍王国疆域和镇守各地地贵族,不得不说他绝对是个极富有才华的人,知识渊博,言语精练风趣,寥寥几句就能勾勒出一个地方的大致样貌,且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知之甚详,哪怕爱德华冷不丁抛出一个偏门问题,也能得到详尽的解答。
这是个确凿无疑的天才。
“十五年前我们与高卢开战,夺取了北部从阿特拉喀山脉到鲁尔高地到一片土地,北高卢于是成为了您的领土,这里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敌视情绪很严重……”
“可您是这里的执政官?”小国王忽然问。
斯图亚特颔首:“是的,我的头衔里的确包含北高卢第一执政官,
这块领土当时是由我的父亲乔治·斯图亚特打下来的,那时候先王正与兰开斯特的爱德华在南部作战,战争持续了六个月,先王感怀斯图亚特家族对他的支持,就让我们担任了北高卢的执政官。”
“不过北高卢有意思的风俗有很多,在每年八月的彩带节,妇女会手编彩带前往教堂,可以将彩带送给路上遇见的第一位男性……”
斯图亚特很快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将重点放到了各种无伤大雅的有趣民俗上,如果他的授课对象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少爷,这样的话题显然是非常恰当且有趣的,然而他的学生是一名国王。
——学习重点不应该是“有趣”的国王。
斯图亚特一边讲述那些趣事,一边观察面前的小国王,从开始到现在,这位王国的统治者只对他说了三句话,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默的倾听。
一个十分有耐心的孩子,懂得沉默已经是很优秀的品格,尤其是在自身难保的条件下,没有贸然提出鲁莽的要求……
斯图亚特在来的路上想过,年幼的国王会不会沉不住气询问北方兰开斯特的动向,或者其他有关政治、军事的情报,不过面前这位小国王比他想的要聪明一些。
当然,如果国王问了,作为一名臣子,他一定会本分地告知,不过之后国王会面对来自谁的猜忌和警惕……那就不是一个臣子该管的了。
金发碧眼的小国王静默地听着这些遥远之地的知识,当斯图亚特恰当地停下来时,朝他礼貌地点点头:“非常感谢您今天的讲解,晚上威斯敏斯特宫中将举办一场舞会,我的秘书会送上请柬,希望您能出席。”
威廉·斯图亚特合上硬壳书,对桌子后的年幼君主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感谢您的邀请。”
他站起来,低下头颅,眼睛余光看见坐在远处的国王总管走过来,将手里猩红沉重的斗篷披上国王的肩膀,半透明的雪白蕾丝衣袖从桌面上滑过,金丝上的宝石跳跃着微弱的明净光辉。
他随着国王行动的方向微微转动身体,始终正面朝向国王,直到对方的身影被灌木掩盖,才直起身体。
叶片交叠的翠绿莹光间隙,还能看见金线和宝石闪烁又消失的细微光芒。
……一个年幼的、稚弱的统治者,漩涡里无力的雏鸟,只能祈求野心家施予怜悯的小鸽子。
威廉·斯图亚特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随意地折叠起来往桌上一扔,失去了镜片的遮挡和柔化,他深蓝瞳孔里锐利冷漠的傲慢显得一览无余。
冷酷、傲慢、暴戾,这才是北高卢实际上的统治者、第一执政官的真面目。
为了不吓到年幼的小国王,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爱德华走出阳光房,一个等候在门口不知多久的身影就倏地转了过来,脸颊带着婴儿肥的约克公爵眼神发亮,哒哒哒跑过来,牵起他的手:“哥哥上完课了?现在要去哪里?斯图亚特有没有欺负你?”
“殿下!”紧跟在国王身后的艾登警告性地提醒了一句。
理查瞬间明白了这位国王总管的意思,撇了撇嘴,慢吞吞地纠正:“好吧,那斯图亚特公.爵.阁.下,他有没有欺负你?”
幼稚的重音让艾登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但这次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看见了国王低下头对约克公爵笑了起来,笑容还是一贯的纵容温柔,同时对自己摇了摇头。
好吧,陛下总是这么纵容约克公爵,兄弟感情深厚是好事,但是约克殿下如果一直这样口无遮拦……
艾登不再继续想下去了,走在前面的国王转头问他:“今晚的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同时,他用空闲的手摸了摸弟弟柔软的淡金色头发:“理查年纪还小,就不用去了。”
约克公爵刚刚还乖巧地享受着兄长的摸头,一听这话就腾地梗起了脖子,脸色有些难看,正要说什么,眼神瞥见后面的艾登,又皱着眉头将话咽了下去。
“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小国王用轻快的语气安慰自己的弟弟,“而且还有斯图亚特公爵在,如果有困难,他会帮助我的。”
说这话时,年幼的国王脸上出现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理查纠结着抿了抿嘴,打定主意要趁无人的时候说服这个疯狂的外来者打消这个主意,宴会上将会出现很多贵族,一旦他漏了馅儿将面对极为糟糕的情况。
当然,这个外来者的死活理查并不在乎,他只担心这会牵扯到他的哥哥……而这个后果是必然的。
可是理查努力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找到和他独处的机会。
这并不难理解,首先国王身边总是要有人陪伴的,艾登算是常驻人员,而国王上课时候还会有老师,马术课上更是有一群骑士围绕,更别说理查自己也有课要上,国王一句“照顾好理查”,仆人们就轻轻松松地将满心抗拒的约克公爵端走了,让理查气歪了鼻子。
——我帮助你了解我的哥哥更好地扮演他,但是没让你把这一套用到我身上来!
时间就这样快速地过去,出身贵族家庭的侍女们将约克公爵送入国王的卧室,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做手工活闲聊,一边畅想着宴会上的盛景,一边注意着床上的约克公爵有没有好好睡觉。
而宴会厅里,小国王坐在首位,格罗斯特公爵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右手边的位置,汽灯放出微带昏黄的光泽,映照着墙壁上宗教色彩浓厚、质地鲜艳的挂毯,单手背在身后的仆人们无声地穿梭在席位间,将一个个白瓷盘送到宾客们面前。
散发着油脂芳香的烤牛肉、烤鹿肉摆放在花纹精美的瓷盘中,翠绿的罗勒叶片和小茴香点缀在边角,还有淡红的装饰用花朵搭在刀具旁。
长桌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只矮胖的花瓶,花朵硕大饱满的玫瑰向各个方向垂下花瓣,保证宾客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见曼妙的花型。
而长桌前的空地上,一支小型乐队正轻快地演奏着林间小调。
第53章 玫瑰战争(四)
眼看宾客都来齐了, 盛装华服的格罗斯特公爵举起银勺,轻轻敲了敲水晶杯。
清脆的响声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微笑着等待在场身份最为高贵的人的开场词。
——没有人不识趣地询问为什么致辞的不是尊敬的国王陛下, 就好像格罗斯特的行为完全符合社交礼仪一般。
看着他们柔和矜持满含期待的笑容, 上首的小国王冷漠地垂下了眼睛, 嘴角挂着礼貌性的弧度,合格地扮演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或是——吉祥物。
威廉·斯图亚特作为国王的引导者以及现今炙手可热的北高卢执政官,理所当然地拥有不下于格罗斯特的地位, 他正与身旁的女士讲述北高卢的风土人情, 听见格罗斯特的声音才抬起头, 同时极快地扫了离他只有一臂距离的国王一眼。
看完这么一眼,他才有些疑惑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去看一下小国王?
“尊敬的各位先生们,女士们,很高兴能在国王陛下的庇佑下欢聚于此……”格罗斯特端着酒杯对桌边所有人微笑, 宴会厅的长桌足以容纳数十人, 贵妇们身上闪亮的珠宝与汽灯的光交相辉映,让人仿佛来到了璀璨的天国。
爱德华的视线一直落在面前荡漾的红酒上, 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国王正在走神,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但是谁都不会愚蠢地指出这个事实。
而正在发呆的小国王则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剧情到底能容许他做出什么程度的改变呢?
从真正的爱德华被替换开始,崩溃和异变就已经发生了,但这种变化是细微的、持久的, 一直到原定爱德华将死去的时候也不一定会展现出来, 效果就是世界最后崩溃了, 他们还不知道错误出在哪里。
隐蔽性足够高, 但缺乏趣味性。
玩游戏不就是要找刺激、找踩钢丝的那种愉悦感吗?设下了陷阱看对方踩进去了却无法出来认领战果,那也太憋屈了!乔昼十分理解那些坏人干完坏事后为什么会兴奋地在主角团面前把阴谋抖落得干干净净,这和艺术家创造了完美的作品后希望与人分享是一个道理嘛!
也许,他可以尝试着试探下剧情的底线,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和所有人一起玩一个足够有趣的游戏?
一个优秀的游戏制作人,要擅长发现游戏、享受游戏、分享游戏,乔昼看着杯子里的红酒液面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幅度很小地微笑了一下,这游戏的主题是什么呢……
啊,有了,就叫《谁是背叛者》吧!
餐会结束之后是舞会,按照惯例,开场舞应该由国王和王后来跳,不过他们的小国王还没有迎娶王后,现场也没有身份高贵的公主——约克家族两代没有公主出生了,血缘关系最近的、有公主封号的是爱德华五世曾祖父的私生女玛丽,她的封号是汉诺威女伯爵,直到出嫁才有了礼仪性的公主封号,而这位公主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在这个年代是妥妥的高龄。
所以……礼服奢华,戴着王冠的爱德华五世目光环顾了一周,被他的目光扫到的绅士们都微微低下了头颅,贵妇们则打开各色手扇遮住半张脸朝他微笑,年轻未婚的淑女们提起沉重华丽的大裙摆,矜持地行屈膝礼,妆饰艳丽的脸上写满了鲜明的渴望。
谁都希望能得到国王的第一支舞的荣耀,这足够让年轻小姐们在社交场上占据有利地位,哪怕不能成为王后,说不定也可以成为国王情妇?
格罗斯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身后是公爵夫人和他的女儿玛丽,玛丽今年已经十八岁,比国王大了五岁,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十八岁已经是可以生育的年龄。
格罗斯特在侄子将目光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往一旁挪了一下,让女儿显露出来,这个动作的含义很明显,对面的小国王显然接收到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稚弱挺拔的少年像是一株脆弱的白杨树,即将被风暴折断,连那双翠色的眼睛都显得令人怜惜。
贵妇们最喜爱这种长相美丽的少年,如水边的那希瑟斯或是永恒的爱神,传统的金发碧眼又为国王增添了神性的光辉,有人私下里称呼国王为“伦敦的光辉宝石”,这种称呼在他还是威尔士亲王的时候能传为美谈,但等他登上了王座,就显得不太合时宜,多了点奇怪的狎昵色彩。
而且……要知道,贵族们在与性有关的事情上一向荤素不忌,继承了古罗马时期那种疯狂的混乱,年幼被寄养在贵族臣子家里的王子和公主会遇到什么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是掌控未来君主的有效手段之一,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
爱德华和格罗斯特的眼神在半空交汇,片刻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国王朝这边走来,其他方向的淑女们瞥了一眼就明白了国王会选择谁,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以掩盖心中的失落和不满。
“玛丽……公爵大人好像没有要给她找丈夫的意思……就是在等国王?可是她比国王大五岁。”
“不然还有谁?他想做国王的弟弟、国王的叔父、国王的外祖父……呵呵……他也想拥有一个‘造王者’称号吗?”
“年龄算什么,勃艮第的安妮嫁给鲁特一世的时候,两个人相差了十二岁,可是安妮最后成了高卢女王。”
有一句话被刻薄尖酸的夫人们含在嘴里:比起让女儿做王后,格罗斯特或许更想自己做国王。
爱德华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穿着天蓝色礼服的少女面前,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人轻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事的贵妇们飞快地扇动扇子,将兴奋窥探的目光在玛丽和爱德华、格罗斯特中间转来转去。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与我共舞吗?”爱德华遵循礼节弯下腰,向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少女伸出手。
年轻的女孩子有一瞬间的无措,她缩了缩脚,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后退,避让开众人八卦好奇的目光,还有面前这只手——这只手在此刻无异于烙铁、浓酸,或是任何麻烦危险的东西。
有一个视线从斜前方射来,如同锋利的铁箭,如果它有实体的话,少女相信自己此刻一定已经一箭穿心死在这里了。
她微微抬起头,发现这目光果然来自玛丽公爵小姐。
那位打扮得明艳张扬的淑女现在胸口剧烈起伏,一双大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子,片刻之前还带有自信娇羞的红晕的脸,此时煞白发青,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剑,她一定会把那个幸运儿劈成两半。
格罗斯特公爵脸上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就用那种深沉冷静的目光看着侄子大胆的违拗举动,眼睛里冷冰冰一片。
他比自己的女儿想得更多,几乎是在看见爱德华停在那个女孩子面前时就发现了不对,等想起来她是谁后,隐秘的暴怒几乎淹没了他。
格罗斯特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找到那个修长挺拔的黑发男人,对方也恰好看了过来,他朝这边提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冷淡敷衍的笑容。
格罗斯特面皮抖动了一下,眼神更为阴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