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

    不闻不问地等他长到十七岁,恰好碰上这个可以做个商业犯罪的替罪羊的机会,还顺带大方地从他肚腹里剖出一颗肾脏,当作送给辛家的顺水人情。
    从头到尾,霍芳年都没有要跟霍瞿庭讨论辛荷手术的可行性。
    因为他本就没有要辛荷活着。
    而可以让辛荷死在手术台上的办法简直也太多太多了。
    霍芳年看着霍瞿庭像是有些愣怔的表情,突然发自内心地慈爱地笑了笑:我总是忙,你爸爸又走得早,你妈还不成器,没什么人有时间照管你,但给你请的教师、上的学校,一直以来都是最优秀最好的,你在爷爷的庇护下才不受风雨地长到今年二十六还那么小孩子气,做事不过脑子,只凭一点意气做主,照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
    这么多年,我把他留在家里是为了什么,你是知道的。我也清楚,你本性里有些从你妈那来的不值钱的心软,有些话我原本不必要跟你说的那么清楚,就像今天,我大可以劝你说辛荷只是做个移植手术。
    但是瞿庭,你以后是要接管芳年财团的人,我问你,你最近在伦敦的事情不止学校的毕业论文吧?这几天撒开手,谈好的风投撤走,可以说过去三年做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我本有百种方法阻止你回来,更有办法让你从始至终都得不到一点口风,但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能成事的人。
    结论是不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可我只有你一个孙子,所以以前的天真就不再去管,我只希望你从今天开始,把它当成个分水岭你也该长大了,信达和宏生的问题一天不解决,到时它们交到你手里,也是一颗定时炸弹,说会让你粉身碎骨都不算过分。
    两人一坐一站很长时间,霍瞿庭纹丝未动,也没再开口。
    良久,霍芳年起身,亲自去给他倒了杯茶,茶色新鲜,是最近的大红袍,他端到霍瞿庭面前,袅袅香气扑鼻:听明白了吗?
    霍瞿庭接过那杯烫手的清香茶水,小臂连同手腕都在发抖,茶杯磕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芳年和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很久,霍瞿庭说:听明白了。
    算你懂事。霍芳年拍了拍他笔挺的肩上不存在的灰尘,用意料之中的表情叹了口气,这都是为了你,你明白爷爷的苦心就好。
    第二十一章
    霍瞿庭到医院的时候,辛荷刚被打了一针安定。
    他连续好几天没怎么睡,心率忽高忽低,情况不很糟糕,但也算不上稳定。
    不过他还没有睡着,等着谁一样,没什么精神地面向病房门口侧躺。
    霍瞿庭在门边顿住,看他脸上好像瘦了很多,嘴唇上的血色也浅,迈不开脚步,心里刀割似的难受。
    八天前,他把辛荷活蹦乱跳地送上飞机,也只用了短短八天,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也只有霍瞿庭知道,如果想让辛荷保持起码的健康,需要做多少琐碎的工作:心情的愉快、饭菜的多少和温度的冷热,一切只要人工可以干预的事情,都需要他去小心。
    房间必须铺地毯,羊毛的,床品要真丝,毛巾浴巾都要手洗不可以机洗,因为他对好几种机用的洗涤剂过敏。
    房间要朝南,前后都有窗户好通风。他在家的时候,打扫不可以用吸尘器,因为声音太大,但还要保持干净,因为灰尘太多他会难受。
    他像个易碎品,被霍瞿庭护在掌心,家里的佣人连走动都不会太大声,因为霍瞿庭怕会吵到他。
    而与之相反的是,叫他半死不活就容易太多。十年的努力,只需要八天就可以撼动基石。
    辛荷显然一直是在等他,门打开以后,他的眼睛就亮起来,叫了声:哥哥!
    虽然在药物作用下声音很低,但不影响语气雀跃。
    霍瞿庭才慢慢走近,钟择在他身后将房门关上。
    最近这几天,钟择在辛荷面前出现的频率大大增加,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竟然是关门。再见他的脸,让辛荷有些想吐。
    霍瞿庭在霍芳年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他的视线克制地掠过辛荷床头的那叠化验报告,看向眼神殷切的辛荷:感觉怎么样?
    很难受。辛荷的眼眶马上就红起来,他像终于找到了归处,连日的委屈有了发泄的对象,怕霍瞿庭不会心疼一样,仔细描述自己的不适,晚上也睡不好,心脏很疼,他们还给我吃很多奇怪的药,抽了好多次血。
    这都是必须要做的检查。霍瞿庭好像没看到他伸出来想要抱的手臂,垂眼道,爷爷没跟你说吗?你都这么大了,不是听不懂大人的话。
    辛荷突然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霍瞿庭又道:别人的话你不听,哥说的话你听不听?
    辛荷小声道:我听。
    那你就乖一点,配合医生。霍瞿庭严肃又冷硬道,好好吃药,好好休息,这样不管是对你,还是你外公都好,
    辛荷躺在床上,两个眼睛里有层润润的光,微微上挑着看他,抓着被子的手往上拽了点,盖住自己的下巴。
    好像一只要藏起来的小动物,半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霍瞿庭放软语气,但也依然严肃地道:嗯是什么意思?
    辛荷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话。
    霍瞿庭满意道:早该这样。电话里哭哭啼啼,我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辛荷红着眼说:要我一个肾,难道还不算大事吗?
    霍瞿庭道:那是给你的亲外公,再说,难道你就准备眼睁睁看着他病死?
    辛荷的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掉出来,滑过鼻梁,最后钻进白色的枕头布料,他单薄的身体缩在浸满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薄被下,吸着鼻子无声地哭。
    霍瞿庭就凑近些,又哄他:别怕,到手术之前,这段时间哥都陪着你。
    钟择刚要说话,霍瞿庭又握住刚才辛荷伸出来、像要讨他一个拥抱但又收回去的手,问他:今天吃饭没有?
    辛荷从不对他撒谎,摇了摇头,霍瞿庭的眼神就严肃起来:已经下午五点钟,谁教你的一整天不吃饭?照这样下去,还怎么做手术?
    辛荷说不出话,霍瞿庭就回头看向钟择,钟择马上说:这是他们照顾不周,我马上去安排。
    病房门再次关上的同时,霍瞿庭立刻起身,弯腰揽着辛荷的背将他揉到怀里。
    辛荷也在同时迎上去,紧紧将他抱住。
    霍瞿庭搂着他,胸腔里心如擂鼓,感觉自己根本察觉不到辛荷的心跳,所以只能越贴越紧,去探查、去感受。
    又恍惚觉得辛荷缠在他颈项上的两条胳膊细得过分,好似缠绵却易断的海草。
    怀里的温度和热度全都浅淡,两人之间的羁绊说深也浅,好像只要有一秒钟他没有拼尽全力 ,这点牵挂就会断裂。
    细细的哭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霍瞿庭最见不得辛荷露出一分难受的神情,遑论是流着泪的样子,他心如刀绞,额角胀痛,搂着辛荷的手臂要拼命克制,才能不那么用力。
    因为辛荷遭受的这八天八夜的飞来横祸,在回港的飞机上,他自责到几乎呕血。
    良久,他低下头,重而慢地吻过辛荷微湿的鬓角,又去吻他发红的眼眶和扑簌簌掉出来的泪,握着辛荷脸的手在发抖,像怕捏碎他,又怕护不住他。
    不怕。他哑声说,刚才说让你好好休息的话要记住,其他的你都不怕,有哥在,小荷就什么都不怕,好不好?
    你相信我,我只让你怕这一次,以后肯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小荷,你信我。
    辛荷红着眼睛点头,他被吓得不轻,只想待在霍瞿庭的怀抱里。
    霍瞿庭也拼命抱紧他,热烫而不含任何情欲意味的亲吻继续重又缓慢地落在他脸颊上,大手在辛荷后颈揉搓,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猫,用尽所有的方法。
    可时间终究有限,钟择很快就回来了。
    他看了眼把头蒙在被子里的辛荷,对背对病床站着在看化验报告的霍瞿庭道:少爷,马上就有人送吃的东西过来,咱们也可以走了。
    好。霍瞿庭随手放下化验单,回头对着辛荷说,小荷,哥走了,你好好吃饭。
    辛荷在被子里嗯了声,很轻的声音,只有霍瞿庭听得出来,他又在哭。
    他攥紧拳头,面色平静地出了病房,电梯下行时,钟择欲言又止,霍瞿庭道:你说。
    您刚才说,最近都不回伦敦钟择道,我怕霍生会
    霍瞿庭道:我会自己跟爷爷说。
    钟择道:但是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张嘴?
    霍瞿庭平淡的眼神扫过去,钟择先是一愣,接着立刻低下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少爷,我没有那种意思
    滚吧,别再跟着我。
    说完,霍瞿庭就走出电梯,没再上钟择的车,在路边随手拦了辆的士,扬长而去。
    他在霍宅自己的房间里给霍芳年打电话,将近三年没有回来住过,房间里一切陈设都没变化,只是多了很多辛荷的东西。
    看来他周末回家,大多数时间都是睡在霍瞿庭的房间。
    霍瞿庭走到床边,随手拿起一本琴谱翻看,电话通了,他直接说:爷爷,钟择跟您讲过了吧,最近我都留在香港,陪他做完手术。
    霍芳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还是心软。
    爷爷,人不是一天长大的,难道您不觉得,我照顾他十年,今天说叫他去死就叫他去死,不闻不问才可怕吗?
    霍芳年好像是很低地笑了声,拿一把浑浊的声音道:反正我管不了你,随你去吧。
    霍瞿庭的指尖轻轻抚过琴谱上辛荷做的笔记,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却用力到发白。
    谢谢爷爷。他说。
    霍芳年随口叮嘱他要上心学业,还破例问了句他自己的生意的情况。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霍瞿庭说,伦敦还有合伙人在,而且已经接触了那么久,风投没理由只因为我不到场这一个原因就立刻决定退出。
    如果不是因为血脉,他在霍芳年的眼里其实和他那个令霍芳年看不起的妈一样,但今天吵完那一架,后面又在霍芳年办公室谈了长达两个钟头的心,在霍瞿庭的着意顺从下,霍芳年对他的态度突然大有改观。
    闻言,霍芳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答了两声那就好。
    后面的时间,霍瞿庭遵照探病时间每天去医院看辛荷,霍芳年没再叫人跟着他,两个人说话才没那么多顾虑。
    辛荷全世界只信任霍瞿庭一个人,无条件相信他可以保护他,很快就不再像个容易被任何风吹草动吓到的小动物,但也还是慌张,每天只等他来,钻进他怀里,温热的脸颊贴在他颈侧。
    时隔几年,霍瞿庭不知幸还是不幸,他竟又有些重回小时候才偶尔会有的撒娇。
    只是时间过得快,没多久,护士就会来请霍瞿庭离开病房。
    为了把身体调整到适合做供体的状态,最近频繁用药降低抗体水平的辛荷有些虚弱,霍瞿庭把他带出医院送去澳门的那天晚上,车开到一半,他发起了烧。
    出发之前,霍瞿庭给他裹了好几层毯子,春初的香港温度并不算低,辛荷还是觉得冷。
    两个人走夜路,车里没有开灯,霍瞿庭专心路况,没有发现他发烧,并不算严重,所以他也没有说,只是把毯子扯高一些,转过脸,很认真地看时而被车前灯的光线映亮的霍瞿庭的侧脸。
    饱满的额头,乌黑的眉毛干净整齐,那双眼可以严厉也可以多情,嘴唇的温度他也尝过,凶起来非常吓人。
    好想接吻。
    辛荷想,今天霍瞿庭还没有亲过他。
    他不是会忍耐的人,但是后座上还有两个带枪的安保,实在是环境不方便做这件事情。
    小荷。霍瞿庭又叫他,有没有不舒服?
    辛荷装作不耐烦很低地回答他:第七遍的没有。
    霍瞿庭笑了一下,隔着毯子在他后脑上拍了拍,打量他的余光一闪而过,辛荷闷闷地又说:哥,你不穿西装也好帅。
    嗯。霍瞿庭嘴角的笑意一直都在,这种话可以多来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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