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菀青此前从未到过首都,就算假期被同学邀请也会推拒,难免落下了“愤世嫉俗”的名头,可只有好友靳蓝清楚, 年级第一名大人不仅不愿去首都,也不愿意去国王的任何地方, 原因也简单的过分——她穷。
若是要更为形象的去表述她的财政状况, 那也只能在穷前面加一个“很”字了。
作为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儿, 晏菀青一向是一块钱掰成八瓣去花的, 平日里能穿校服就不买私服, 能吃食堂就绝不进餐馆, 衣服只要没烂就洗了继续穿, 连出席年级舞会时的礼服都是挨个宿舍敲门去借。要是换一个人过得这么寒酸哪怕成绩再好也要被冷嘲热讽, 偏偏晏同学自打脑子坏掉以后就自带“狂霸酷炫跩”的光环, 愣是能让所有想嘲笑她的人在强大求生欲的催使下改口夸她“艰苦朴素”。
为了防范哨兵和向导起异心, 两座专属学院都离着王都十万八千里,奇怪的是作为向导聚集地的绿风塔却位于首都的郊区, 按照原本的计划,晏菀青是打算凭借着毕业分配直接达成公费旅游成就的。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那时候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被分去奇怪的星空海盐,而认命后也没有料到自己最后还是公费来首都旅游了一把,虽然是以被押送的方式。
似乎是打定主意将她与房其琛隔离, 军事法庭组委会派来的人手分成了两路,一路由哨兵看守着房其琛,一路则由向导陪伴着晏菀青。没有理会组委会名曰“陪伴”实为监视的行为,晏菀青望着窗外的繁华景色,觉得自己像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正逐渐被张开大嘴的华美怪吞入腹中。
军事法庭所在的第一法院就位于首都的核心圈,就坐落在总统府的右侧。鉴于为了保护传统的街貌,大总统不允许任何蒸汽器械在核心圈出现,是以王国的贵族们依然以能拥有一辆舒适又豪华的马车为荣,甚至还有好事者为各个核心机构的共用马车排过序,然而无论他们再怎么追捧,也绝对不会去试一试军事法庭的座驾。
军事法庭的车夫自然比不上贵族老爷们家养的好手,晏菀青觉得自己的屁股好几次都被震离了坐垫,好在随着他们对核心圈的不断深入,这辆颠簸的马车总算是停了下来。
女孩跟着同坐的中年向导下了车,双脚刚在冷硬的石板上站定,还没仔细去打量眼前这座王国人人闻之色变的建筑,就看到了站在法院门口的一行人。
此时天色已到了黄昏的最后时分,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昏黄的光线证明了它尚存人世,月亮的淡影早已悬挂在天际,道路两旁的花枝路灯也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暖黄色的灯光与暮色融为一体,倒是漂亮的像极了电影画面。
阻挡了组委会道路的几人都穿着蓝黑色的军服,为首之人还套了一件同色的大衣,身材纤细高挑,黑色的长卷发垂落到胸口,明明双方隔着不短的阶梯,却让你觉得已经被对方给刺了个通透。
整个王国,唯有一人能拥有这等身姿——传说中的一号哨兵。
晏菀青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意识在瞬间分成了两半,一半嚷嚷着自己要立马退役去当预言家,说一号从天而降就从天而降,说婆媳战争就婆媳战争,怎么混都能吃香喝辣,另一半则从陈洛怀疑到身旁的中年向导,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偷偷给这位大人通风报信。
而当她的两半意识疯够了重新合二为一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却盘踞在了女孩的心间。
一号哨兵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因为这代表着他们根本就没有慢慢筹谋的空余。
“一号大人,您不该出现在这里,”身旁的中年向导说出了晏菀青的心声,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却与她差了十万八千里,“您作为涉案人员的家属,按照规定,必须进行避嫌。”
“有什么可避的,反正结果你们都已经商议好了。”
与妩媚的外表不同,一号的嗓音带着轻微的沙哑,她说话时尾音干净利落,令人联想到雪亮的刀锋,只见她几步跨下楼梯,走到了二人面前,对着浑身僵硬的中年向导轻蔑一笑,抬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放心吧,我不是来找茬的,”她漫不经心的说道,右眼角下的泪痣在夕阳中美的惊人,“只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好不容易带回来了一个姑娘,我这个为人母的来把把关罢了。”
“大人,晏中士将作为黑街案的证人参与审判。”中年向导眉头打成了一个死结。
也难怪他会如临大敌,作为王国排名第一的哨兵,眼前的女人是所有哨兵的头狼,一旦她下令,难保马车里的哨兵们会在狼群效应下做出什么举动,若是真的捅出篓子,恐怕整个第一法院都会被大总统迁怒。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立马把他们两个灌了药然后关在一辆马车里?”一边打量着眼前过分镇定的女孩,一号哨兵一边勾了勾唇,“毕竟我也到了想要抱孙子的年纪了,眼看儿子就要没了,有个孙子也挺好啊。”
中年向导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是晏菀青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
“我听说他们弄丢了你的分配通知,”一号哨兵对女孩说道,她的口气客气又疏离,完美的符合“通情达理的大人物”这一身份,“这是军部的失误,我们会为此负责。”
然后她不再看晏菀青,对着略显局促的中年向导说道,“你放心,我房暄容的儿子,若是没本事,死了就死了吧。”
说完,她扭头便走,从头到尾都没有往紧闭车门的马车方向看上一眼。
目送一号及其下属的身影消失在法院门口,精神高度紧绷的中年向导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他神情复杂的看了晏菀青一眼,随后对着身后的马车招了招手。
“吱嘎。”
紧闭的车门一下子弹开,戴着镣铐和项圈的青年在士兵的簇拥下从容下车,似乎半点没有被母亲绝情的发言所影响。
“庭审快要开始了,请吧,长官。”男子今日第一次开口对青年说话,语气竟是面对其他人时截然不同的客客气气。
“应该是我称呼您为长官吧,少校,”房其琛的声音一如他的神情般平稳,“我早就被削除了所有军衔。”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了他,“……您救过我,在前线的时候。”
“是吗?”房其琛轻笑了一下,“我已经忘记了。”
然后他迈开腿,迈过了肃然的男子和沉默的女孩,径直走向了法院。
晏菀青的目光死死的锁在房其琛的身上,她没有错过“庭审快要开始”也没有错过“她将作为证人出席审判”,大总统的迫不及待打了个她一个措手不及,视为强力外援的一号哨兵也无法指望,但她还有一次机会。
在庭审上,在证人席上,她要奋力一搏。
庭审开始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不知是召开的过于匆忙的缘故还是上层的大老爷急于推卸责任,只有寥寥几人坐上了这场并不对外开放的审判的旁听席,他们大都穿着华贵的正装,柱着镶嵌宝石的手杖,一看出身便非富即贵。
作为唯一一个当事证人,晏菀青被安排在了旁听席的首排,紧紧挨着她的有组委会的中年向导和翘着二郎腿的陈洛,前者作为她的监护者列席,而后者据说是被拉来给证人席充数。
“要我说,这就是在自欺欺人,我在不在这里根本没区别。”
看上去很有几分困顿,陈洛摘下单镜擦拭了一下,镜片上倒映出不远处一号哨兵闭目养神的样子,她被属下包围着坐在最后,一副随时准备离场的架势。
然后,在晏菀青对腹稿的反复斟酌之中,这场充满了荒谬的审判终于开始了。
换上了囚服的房其琛被几名哨兵押上了被审判席,他身高腿长,竟将丑陋的条纹衣裤穿出了几分礼服的意思,面对着审判席上的几个老熟人,他站在原地耸了耸肩膀,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胡子花白的法官敲响了法槌,然而他开口说的并不是“庭审开始”。
“现在开始宣读犯人罪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出了早已写好的牛皮纸。
“犯人房其琛,原为王国少校,然而在战场丧心病狂的屠杀民众,遭到军事审判,被剥夺所有军衔和职务,因此对王国不满,叛逃至黑街……”
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有生以来,晏菀青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法官的声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炮弹,将她炸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陈述,没有举证,没有辩论……从一上来,法官就判定了房其琛有罪。
不需要陈述,不需要举证,不需要辩论……因为最后只会有“房其琛有罪”这一个结论。
怪不得一号哨兵说“你们不都商量好了吗?”,怪不得陈洛说“自己在不在根本没区别”,除了她以外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即将举行的不是什么审判,而是一场赤裸裸的谋杀。
法官的宣读还在继续。
“为了报复王国,犯人故意引出荒野女巫实验室内的毒药,制造了毫无人性的黑街惨案……”
晏菀青觉得自己应该跳起来,应该上去把那个满嘴胡言的法官踩到桌子底下去,她应该控诉他们的无耻和卑鄙,可现实是她被听到的、看到的死死钉在原地,像是一座木头雕像。
“……现在我宣布,判处房其琛绞刑,于明日公开处决。”
念完了羊皮纸的法官颤巍巍的拿起了法槌,眼看就要敲下去的时候被一句“等等”给挡在了半空中。
而说出这句“等等”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审判的犯人本人。
“你对判决有异议吗,犯人。”老年法官慢吞吞的说。
“没有意见,法官阁下,”房其琛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冷淡又讥讽的笑容让他在这一瞬像极了母亲,“我只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我明天就要被处死了,对吗?”
大概是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法官犹豫了一下后便点了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青年半垂下头,肩膀轻微颤动,竟然当庭笑出了声。
“那就好办了。”
房其琛用前所未有的欢快语调说道,他的轻松太过明显,与之前的安静听话反差强烈,使得不少旁听者都愣了一下。
“啪嘎。”
脆响传来,房其琛轻松的捏断了手上的镣铐,在法官惊骇欲绝的目光里将断成两半的手铐扔到了桌子上。
“既然明天必死无疑,那么我今晚拉你们全部陪葬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然后他抬起了头,天空般的湛蓝不知何时取代了冷静的黑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跃跃欲试。
这样的房其琛熟悉又陌生,可不知为何,晏菀青反而安心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
那是属于哨兵的表情——嗜血凶兽的表情。
被驯服的狼,也终究是狼。
而野兽,从来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
第43章 恭喜。
“既然如此, 您不判他死刑不就好了?”
打破僵持氛围的是坐在后排的一号哨兵,只见她双腿交叠,脚上的短靴擦的铮亮, 一抖一抖的动作昭示了主人的漫不经心。
“什么?”年迈的法官脱口而出。
“您没听到他刚才说的吗, 法官大人?”她微微歪着头,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判了他死刑,咱们就要跟着陪葬, 所以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着想,咱们就别判死刑了嘛。”
“你……”或许是对她的发言过于震惊, 法官张了张口, 费了半天劲儿也没能吐出第二个字。
见没有人出言制止, 一号哨兵就继续说了下去, “您别指望我, 我年纪大了, 一到下雨天就胳膊腿腰一起发酸发痛, 可做不了跟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拼命的事。话又说回来, 军事法庭愿意为了我们军部的内务劳神, 我实在感激不尽。”
这段话把在座的贵族老爷和法官都说的面色铁青, 法官提着锤子的胳膊僵在空中,却怎么也锤不下去, 最终他卸了力,颇为受挫的宣布要暂时休庭。
此言一出,原本就在旁观席上坐不住的贵族老爷们争前恐后的向紧闭的大门跑去,然而就在第一人碰触到门把要用力推开时,一只有力的手卡在了他的手腕上,任由他怎么用力, 哪怕被身后之人推攘也一动不动,就在他急的快要冒汗的时候,身后的推力反而突然消失了,而他像是猛然反过劲儿来一样慢慢收回了握着门把的手,果不其然,那钳制他的陌生手臂也随之松开消失了。
男人猛地抬头张望,却只看到身后同样面露苍白的老对头们,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好好嘲笑他们一番,可现在只剩下心底一片冰凉。
方才阻拦他的一定是名哨兵。
他的目光在身后人群里游梭,最后却一无所获,而在人群的末尾,已经有人重新坐回了旁听席,只是动作怎么看怎么僵硬。
对方的态度很明确,在庭审结束前,不,在他们得到满意的审判结果前,谁也走不出这道大门。
“一场闹剧。”
旁观了贵族冲向大门又回到原位全过程的陈洛如此评价,他像是一名挑剔的客人,用抱怨来表达对剧团敷衍演出的不满。
“那些来看热闹的家伙都是蠢货,白白为一号递机会。”
晏菀青的目光本来紧紧的追随着台上的房其琛,听到他的话才慢慢的转移了注意。
“这本来就是一场博弈,”发现了学生的视线,陈洛难得耐心的为她做出了解释,“你也清楚,哨兵和向导是生物兵器,并不算是王国公民,以往想要销毁和处理也不过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不想死也简单,只要叛逃就行了,能活着冲出去就算是保住了一条命,这几乎是大陆国家默认的共识。”
女孩点了点头,为了巩固普通人的统治,哨兵与向导这类少数群体的社会地位一再被恶意压低,好在他们从出生起被国家圈养,基本不与外界接触,双方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这才勉强维系了表面上的平衡。
一方面,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并不享有人权,可畏惧于他们的力量,没有人会戳破这层窗户纸,另一方面,就算哨兵和向导不安于现状,人数稀少的他们也无法对抗掌握着大量热兵器的国家和成百上千万的普通人,就算是血色苍穹的叛军组织,也达不到盘踞一方的实力,只能四处活动,化整为零。
更何况,哨兵向导也并非铁板一块。
一百五十年前的“七日战争”让所有人见识了荒野女巫制造出的人形兵器,从那个时候起,如何操控、压制他们就成了每个国家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