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被击中的马车霎时间爆裂开来,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短短数秒之内, 火势疯狂地蔓延着,飞舞的火星犹如饥饿的猛兽,将车里的一切全数吞噬殆尽。
在它后面的一辆马车闪避不及,拉车的麒驹受到惊吓, 登时掉转头胡乱狂奔起来, 带着马车的车厢一头扎进了森森的丛林之中,车厢失去了平衡, 翻倒在地。
黛卡像黑豹一样蹲在高高的树枝上,探身向下俯瞰。蹙起的眉头并未松懈开来,他以自身真气迅速凝成了第二发弩.箭,搭在弦上, 箭头对准下方。
嗯?
他微喘一声, 身体的本能比双眼更快地反应过来, 纵身从大树上一跃而下,险险地躲过了一道黑色的球形火焰。
同时, 手一松,第二道利箭击发出去, 向从正前方攻来的白色身影直扑而去。
是白国的皇帝,他果然没死在爆炸当中。黛卡眯起狭长的眼睛,弩.箭从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猩红色的长剑。长剑锋刃带钩,杀意盛气,给人以锋锐爪牙的震慑感。张扬耀眼的红色,似乎带有隐隐的血腥味。
前方是毫无畏惧正面攻来的白疏羽,侧方分别有三名影卫从各个角度夹击而来,而大后方,则是抢先一步追赶前来的松森狼王。
转瞬之间,黛卡四周已形成合围之势,局面似乎有所逆转。不过,黛卡并未将此困局放在眼里,他两手极其灵巧地挥动着一双红色的宝剑,面对着白国国君的正面交锋,丝毫未有惧色。
刀剑相向,火花四溅。前来正面迎战的白国国君手持一把宝剑,正是白国皇族代代相传的武器凤翼。两人短兵相接之间,也谨慎地观察和判断着对手的心态和神色。眼前交手之人正是白国的国君。本以为主子大多是藏在幕后指使他人的角色,而白疏羽并不躲在影卫身后苟且偷生,而是毫不畏敌地拔剑出战,这令黛卡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短短片刻,两人已飞速交手了数十招,而这足以让双方掂量出敌我各自的份量。白疏羽体内真气深厚,但他使起剑来似乎并不完全顺手,比不得常年双持宝剑的对手。黛卡知道白氏皇族的最大优势并不在于刀枪棍棒,而在于瞳力,而雪山作为皇族的发源地,显然给白疏羽提供了更好的地利。感觉到身后有人包抄而来,他并不恋战,快步后退,身影隐没在山林之中。
刚钻入山林,一阵熟悉的气息传来,令追踪者的双瞳登时一缩,兴奋感无可自制地涌上心头。
黛卡轻舔嘴唇,凝神为攻,双手掌心催动真气,操动双剑,化成绵密剑招,袭向从正前方出现的夜莺。
卫官长亦是有备而来。他和另一名影卫一左一右地向黛卡夹击而来,那名影卫擅长防御,结结实实地挡下部分剑招,而另一部分则轻巧地闪避开来。两人齐齐攻向黛卡,一人进攻一人防守,配合得默契无间。
一番交战过后,双方各有输赢。黛卡栖身于大树的半腰上,看着十余米远处同样静默伫立的两道身影,嘴角勾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眼里却充斥着寒意。
夜莺从不拒绝与其他人合作四年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那人手里握着的佩刀很眼熟,其名为长空,黛卡至今仍是记得。那是上一任影卫教头留下来的东西。
糟糕的回忆。
分神的短短一秒里,情况发生了惊人的逆转在黛卡的身后,一头巨狼伺机飞扑上来,身上长毛倒竖,耀眼的电光闪过,将黛卡歇着的大树树干打了个粉碎。
视线清晰过后,头一个出现在眼前的,正是许久不见的老友。
夜莺骤然出现在黛卡面前。手起刀落,快得让人来不及闪避。
长空劈在黛卡的脖颈左侧,深深地砍进皮肉之中,鲜血溅起了数尺高。
然而,被击中要害的男人并没有就此倒下。他漠然地看着自己脖颈处溅出的鲜血,血迹从一旁大树的枝叶上一路延伸到积雪地里,将纯白的雪粒染得透红。
眼见一击不死,夜莺反手握刀,再补一击。这一次直接斩落了黛卡的右臂,手臂连带着手中的长剑一同飞了出去,落在数丈远的地上。
脖颈、手臂分别挨了狠戾的一刀,黛卡却并未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他沉默地注视着夜莺,看着那个在自己身上砍出两道伤口的男人,剩下的一只左手缓缓拿起了刀。
夜莺神色一凛,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以黛卡为圆心,炽热的气浪急速爆开,将周围的其他影卫和狼群统统掀飞了出去。人和狼的身体随着气浪的冲击而旋转着飞出,落到更远的地方。
夜莺将佩刀钉入地面,在气流中勉强稳住身形。风波过后他再度睁开眼,却看见黛卡鬼魅般立在自己身前,平淡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疯狂的颜色。
黛卡出刀,夜莺赶忙抵挡。眼见着对手脖颈处鲜血还在喷涌,还断了右臂,这重大的伤害竟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两人你来我往了数十招之后,夜莺愈发觉得情况不对按照黛卡伤口处的失血量,他这会子只怕早已血液流尽,可为何却丝毫不见他虚弱?
夜莺咬牙,你究竟使出了何等邪术,怎会中刀不死?
看着他又惊又恼,黛卡似乎很愉悦。感受到身后逼近的劲风,他快速回转身子,将突然靠近的白疏羽的剑招格挡开,却把后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夜莺的面前。
武者的本能使得夜莺下意识地对他暴露的背影举起长刀,然而视野中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熟悉的人、熟悉的背影,就和四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共处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对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咬牙落下了刀刃
夜莺动作一滞,他的呼吸霎时间凝住了。长刀、黛卡、雪地无数个影子从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迷离的光影里,他仿佛依稀回到了当年
四年前的那场最终考核,男人拉着自己的手拼命往前逃去,他们的身后是追击而来的其他侍卫。
夜莺,翻越这座山头,我们就能逃出考核场地了
不,不要逃跑了。黛卡,这样下去,你我都会被教头处死,一个都活不了!
怕什么?不怕,那么多生死关头都挺过来了。我只是觉得不甘心!凭什么他要我们互相残杀,我们就得听他的这么做?夜莺,咱们不做影卫了,越过此山,后面是大片的荒野,咱们在那里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我们。我带你走,带你远远地逃离这里。
可是
之后他说了些什么,夜莺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只知最后,在黛卡即将越过山峰的时候,自己终于做出了选择。刀刃从黛卡毫无防备的身后刺入,将他的后背完全贯穿,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落在地,滚落到了山崖的底部,自此再无踪影。
就像现在这样。
夜莺恍然回神,发觉自己手中的长空刀停留在黛卡的后颈上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他看着刀刃从自己手中慢慢落下,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洁白雪地里。
黛卡缓缓地回过神,冲他笑了笑。
为何不砍下去?
夜莺的双眸里闪过一丝茫然。
我问你,为何不像上次那样,砍下去?
夜莺,你不愧是全白国最优秀的影卫,这点就连我也不得不心服口服。黛卡直勾勾地盯住眼前的人,话语似是赞赏,又似是嘲讽,你是白国皇族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你不是人,你是一条好狗。
他抬起左手,在自己沾满鲜血的脖颈上抹了一把。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腥,他诡异地笑了:算上今天这次,你是第三次对我动手了。三次想要杀掉我,我却都没如你的意,没能死成。
他满意地看到,听闻自己这句话后的夜莺身体剧震,眼里坚韧的杀意如冰雪般融化溃散,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迷茫的无助。
不,我、我不是他慌忙摇着头。黛卡直视着他。镇静强大的卫官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若干年前山野风雪中那个慌张的少年。
他的嘴角扬起诡秘的微笑。
就在此时,他的身侧有一团强势的真气袭来。距离太近,躲避不及的黛卡生生挨了这一招,被撞飞了数丈远,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他快速爬起身,正看到白疏羽疾步走到夜莺身边,将疲软的黑衣男子从地上搀扶起来。
夜莺。
被唤到名字的男子抬起头,直视着白疏羽浅色的双眸。泪水从他沾了血污的面庞上倾泻而下。
皇上,属下其实一直在撒谎再不复往日般泰然自若,夜莺迷蒙的泪眼低垂着看向地面,其实在最终考核的那一天,黛卡并没有自己一个人逃走,而是带着属下一起往外逃去。他说得对,其实有一瞬间,属下已经下了决心要跟他走了可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属下害怕了,像胆小鬼一样地退缩了
白疏羽静静地看着他。夜莺跪下来,低身伏在地上,泣声道:只有属下自己知道,属下并非为了忠君之义而自愿选择留下,而是因为害怕逃跑失败,被抓住后杀死。于是,属下对着自己今生最好的友人举起了刀,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刺进了他的心脏
树林里静静的,偶有冷风穿过。夜莺跪在地上,脸面深深地埋在雪里。
皇上,属下担不起影卫的名号。属下不是忠君忠国的英雄,只是在危急时刻杀死好友以求自保的苟且偷生之人!这么多年来,属下每天都生活在杀死黛卡的愧疚里,日夜难眠。因为每当属下闭上眼,就会看到他的背影
卫官长撕心的痛泣声隐没在深深的积雪里。他的身体不断颤抖。这头一磕下去,似乎永远不会再见到天日。
望着伏地哭泣的夜莺,黛卡眼中毫无波动。只有兜帽下的阴影里嘴角微微上勾,露出诡计得逞的阴暗笑容。
然而,白疏羽忽然大步上前,一把将夜莺从雪地里拉了起来。
看着朕!他伸手扳过夜莺的脸,厉声喝道,看着朕的眼睛!
夜莺!你想清楚,你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夜莺一怔。却只听白疏羽神色如一,坚定说道:你不是骗子。至始至终都一直在玩弄人心的,不是你,而是黛卡!
他在夜莺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镇静下来,接着对黛卡说道:黛卡,夜莺这些年以来一直在为当初背后伤你的那一刀而倍感歉疚,而你,毫无疑问地利用了这一点利用夜莺对你的愧疚,在他的心里埋下自我怀疑的种子,直到今日,彻底修改他的意志!
他猛地转向夜莺:你好好回忆,当日究竟是何种状况?你没有和黛卡一起逃跑,而是选择留下来,成为朕身边的随侍。这一切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迫于形势无奈做出的抉择?想一想!
夜莺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在思索的途中,他慢慢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等等他捂住前额,对于自己方才的想法产生了怀疑,等等似乎不对。皇上,属下的记忆突然模糊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
没错。白疏羽冷冷笑道,黛卡一路跟踪朕而来,在暮城两次与你交锋,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试探。在放花灯那次,朕找到你的时候,你靠在墙边,神情呆滞,这是中了混淆心智的迷魂咒术的缘故。他望向黛卡,而在交战中,神不知鬼不觉对你使出了术法的人,就只有
夜莺看看白疏羽,又看看黛卡,神色还是有些迟疑:可是皇上,属下不能确定,是黛卡悄悄修改了属下的意识,还是属下本意如此。属下脑子很乱,很多东西记不清了
很好验证。白疏羽淡淡道。他转过身,直视着夜莺的双眼,白氏皇族代代相传的异瞳能窥探到人内心的最深处,夜莺你应是很了解。
夜莺点了点头。白疏羽的瞳力骤然开启,以极快的速度侵入到夜莺的意识之内。一块块被模糊、扭曲的碎片被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陆陆续续地拼接上,却呈现出与先前不同的画面。
属下看到了
夜莺茫然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神采,他看到了自己真正的过往。
夜莺并不是胆小鬼。他喃喃地说道,我,是自愿留在皇上身边,成为一名优秀的侍卫,是我终其一生拼命追寻的目标。当日的我是自愿留下来的。我劝阻了黛卡,可是他执意要走,要带着我一起走。我害怕他逃亡失败之后背负上叛逃的罪名,会受到严厉的酷刑惩罚,便擅作主张将他刺伤,然后把他的身体推下山崖,装作是在搏斗中被我砍杀后坠崖。
黛卡
他望向不远处默立在雪里的男人,语气苦涩,我都记起来了你本不必如此的。他有些哽咽,那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对不住你。这四年来我一直为它所折磨,直到你数日前出现在暮城。你可知道,那一刻我真的是像做梦一样
黛卡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白疏羽睨了黛卡一眼,冷笑道:黛卡,你的计划说来亦简单。你在交战中用术法悄无声息地扭曲了夜莺的记忆,逼迫他放弃自己的意志,转而被你的观点所洗脑。让夜莺因为羞愧而迷失自我,甚至想要舍弃自己影卫的身份,变得愈加脆弱。这就正中你的下怀。
然而,你的行为无疑是愚蠢的。朕此前把你当作是居心叵测的复仇者,而如今看来,是朕多想了,你是真正的逃兵你不仅从四年前的考核赛场上逃脱,更是对你一直以来追寻的人撒下谎言,以欺骗和打击的方式逼他放弃自己的意愿和理想,从而达到目的。
黛卡神色大变,深邃的眼底,有一股不知名状的情绪正一点一点爬上来。
逃兵?他慢慢地回味着这个词,低声重复了一遍,白国皇帝,你说我是逃兵?哈,我当初被带进皇宫训练,本就没有什么成为影卫的执念,我并不是为了当侍卫才留在宫里的。事实证明,宫廷只会使人压抑,我们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人物常年呆在那种环境之下,只会慢慢地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甚至终有一天会失去性命!
现今的影卫培训体系中,已经取消了那种不人道的考核制度。夜莺和其他影卫留在朕的身边,朕尽力让他们每个人都不置于危险之中。而且,不仅仅是他们,朕待其他的臣子,白国的普通百姓,也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