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第一时间去见你们,理当相信这些年来我们一家人朝夕相处的每一言一语,但那个时候,”杭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入冬后树稍上一片飘摇的枯叶,“我还是逃了,我说不清,哥、我说不清……”
杭杨说不清、也不敢说,他是“杭杨”又非“杭杨”,并未经历相同的年少岁月,他又常有鸠占鹊巢的愧疚,因此始终藏着点惶惶之心。
“我不知道这一年来,你为什么不安,”杭修途轻叹口气,盯着他的眼睛,“不管是你不想说、还是说不清,我都不会再问。”
“但有一点,我必须得问。”杭修途一只手抚上杭杨有点冰凉的侧颊,“如今知道了真相,你还愿意像以前一样同我们相处吗?”
我当然愿意——
这句话刚准备脱口而出,但被杭杨生生咽了下去,他两手撑住病床,用发软的胳膊支起上半身。
“你做什么!”杭修途赶紧一把搂住他,让人依靠在自己臂弯里,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杭杨一只手紧紧攥住杭修途的袖子,一双眼睛盯着他,里面隐隐有流光闪动:“如果、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杭修途心里一惊,稍别过头,正对上杭杨的那双眼睛——杭杨他、居然在紧张?
杭修途说不上来,今天的杭杨为什么这么奇怪,但似乎他潜意识中又觉得一切有顺理成章之处……到底为什么?
只听杭杨接着说:“如果你从现在开始认识我,一个崭新的、和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名为杭杨,你会愿意交这个朋友吗?”
随即是数秒的沉默。
杭修途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追问杭杨为什么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半晌,才点下头——语气之认真完全不像随口安抚,倒像是真正慎重思虑过:“当然,我愿意,也很荣幸。”
杭杨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再微微弯起,杭修途感觉到怀里人原本有点发僵的身体慢慢柔软了下来,他曾对杭杨做出过许多次承诺——以兄长的身份,表达爱护和长久陪伴,但杭杨从没有像今天这这样安心过,似乎整个灵魂彻彻底底松快下来。
他拉住杭修途的手,轻轻拍了拍,抬起头微笑着说:“我叫杭杨,请多指教。”
杭修途俯下身,将杭杨完整搂进怀里,拍拍他单薄的背,在他耳边轻声说:“杭修途,请多指教。”
*
第二天,杭家的别墅客厅,来了两位客人——顾愿和他的母亲白静。
20多年过去了,杭夫人依旧容颜动人,虽说岁月匆匆不可能毫无变化,但和她身上时光带来的风韵相比、那几道细纹根本不足挂齿;但和她一比,坐在对面的顾夫人就要沧桑憔悴许多,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怕是过得并不轻松。
杭杨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夫人,还是不可控地生出些许感怀:她,是自己这具肉身的生母。
命运弄人,两家对坐,此刻无不五味杂陈。
杭杨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顾愿:正如原书中所写,他原本一身扎人的刺在世事历练中渐渐磨平,看神态,是不再时时暴躁、天天易怒了。
只是……虽说如今的节奏和原书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但杭杨依旧记得,杭家父母提出要把顾愿接进杭家,对方最终也点了头——真假少爷不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衬出主角的聪敏高尚和原主的卑劣呢?
那今天……杭杨的手慢慢握紧,他心里乱糟糟一团:一方面,他明白自己完全没有理由阻止顾愿拿回自己应有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情感上还是不想看到顾愿绞入杭家的生活。
杭杨正纠结着,杭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先开了口:“白姐姐,多年不见了,还好吗?”
白静淡淡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从她身上仍能窥见当年的美丽:“算是有些波折,但总归有孩子们在,一家人一起,总能挺过去。”
杭夫人和丈夫对视一眼,轻咳了一声:“白姐姐,我和杭遂是想……”
杭杨一颗心正提起来,突然听见顾愿开了口:“虞阿姨,关于我自己的去向,我想当着诸位长辈的面说清。”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说下,因为阿江有规定,一个户口本上的人不能谈恋爱(捂脸)
所以此处加入私设:引发广泛社会反响情况下,相关部门会据实更改户籍
第50章
“我父亲去世了, 妈妈、顾望和我,我们三人互为支柱,而亲缘的维系也不单单依赖血缘, ”顾愿拉过白阿姨的手放在膝头, 紧紧攥住,“我永远是妈妈的儿子、顾望的大哥,也绝不会离开这个家,就是这样。”
白静看着儿子的侧脸微笑, 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杭杨紧攥住的手轻轻颤了颤,他悄悄抬头看了眼爸妈,出乎意料地, 只见杭家父母相互对视一眼, 紧绷的后背同时松弛了点,倒像是……同时松了口气?!
杭夫人轻轻叹口气,手摸上杭杨的头,在他后脑上上揉了揉:“说实话,在你开口前我们一直很纠结,甚至可以说有点害怕。”
她直视白静,目光澄澈,用相当轻快的语气说:“白姐姐, 小杨我们是绝对不会还回去的。说句实在话, 我们夫妻俩都决定了, 就算孩子想走, 我们俩轮流盯点,就算是来硬的也得把他按在家里。”
杭杨大为震惊, 抬头看着妈妈, 这才能确认:这句跟虞总平时优雅的精英风格完全不同的话, 确确实实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但如果你们想把小愿送来顾家,那我们真的是……”杭夫人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于情于理我们不该拒绝,但如果把这两个孩子放在同一屋檐下,或许对他们俩谁都不好。”
白静微笑着着点点头,看样子完全理解,并且相当赞同。
但顾愿表情微变,似乎是非常隐晦地撇了撇嘴,但好在他没说话,现场气氛依旧融洽。
这就……解决了?谈完了?
事情发展得过于迅猛和顺利,杭杨一瞬间懵了:原书里白纸黑字写的剧情,杭家夫妇要接顾愿回来那段呢?顾愿态度也没这么坚决啊?原主撒泼打滚也没改变的剧情走向,今天自己往这儿一坐,一个字还没说,怎么全都解决了?
说好的贫病交加,还有快成自己心理阴影的出租屋和干面包?
——全没了?
杭杨在恍惚中听到杭夫人开口:“我们听说两位目前的经济状况似乎不是很好。”
没错,顾愿作为经典“美强惨”主角,必然遭逢了家庭变故,从他出生开始,家里的生意原本是蒸蒸日上,虽说和杭家没得比,但也算富足,只是两年前的一个意外后,顾家破产,顾父自杀,顾愿不得不从学校休学,硬着头皮钻进娱乐圈挣钱,硬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他原本只是有点骄纵的少爷心性,脾气不好,但也不算很糟,只是遭逢这样的巨变后,他心性也随之巨变。“暴躁”和“蛮横”倒像是顾愿在应激状态下下意识给自己的心包上了一层满是硬刺的壳。
如果杭家帮助顾家解决了外债,那对两家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杭夫人想在不伤及对方自尊的情况下尽量找到委婉的措辞,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我们打算帮……”
“不用了,杭阿姨,”令在场几位长辈都颇为诧异,顾愿毫不犹豫出声打断,态度相当强硬,“谢谢诸位的好意。”
他明明嘴里说的是“谢谢”,但脸上流露出非常明显的倔强和倨傲。
得,已经原形毕露了。
杭杨悄悄往墙上的表上瞥了眼:距顾愿进门还不到半小时,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的智慧没毛病。
“这个钱我们自己挣,”顾愿说得半点余地都不留,“不需要依赖别人的怜悯。”
“小愿!说什么呢!”白静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皱起眉,“人家一片好心,你怎么又是这种态度!”
“妈你答应过的!不收人家钱!”顾愿也是真倔,盯着母亲嗓门抬高了些。
“你!”
“诶,两位别急,这个我们可以再商量……”
“没得商量!不!要!”
杭杨满脑子问号,眼看场面似乎要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失控,杭修途指尖在茶几桌面轻轻敲了几下:“安静。”
乱七八糟的争执被瞬间喊停,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
杭修途轻轻端起茶杯,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淡棕色的眼睛看向顾愿:“这钱我们不给就是,你冷静一下,商量可以解决的事就不要上升到争吵,能做到吗?”
顾愿瞪了杭修途一眼,没说话,但杭杨似乎听到他轻轻“啧”了一声,心里一簇小火苗当场就“噌”烧旺了: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成熟有魅力的主角啊!能不能别这么让人糟心!
杭遂看向二儿子,并不满意他的提议,微微皱起眉:“修途……”
杭修途按住父亲的话头:“爸,你听我说完。”
他看向顾愿:“听说你对剧本的要求很高,是吗?”
顾愿皱眉:“不应该吗?”
杭修途:“应该,但好剧本少之又少,现在的你还没资格去挑。”
顾愿差点当场跳起来,幸好被白静眼疾手快按了回去:“诶你!”
“那我给你一个承诺,如果今后我手上有质量不错而且适合你的剧本,就来看看吧,”杭修途淡棕色的眼睛看向自己这位血缘上的弟弟,“这样可以吗?”
“我不需要!”这次白静也没按住儿子,顾愿真跳起来了,之前被他压抑住的暴躁全部爆发,“本来就只是来这儿把话说清而已,你们为什么非想塞点东西给我,我说了我不需要!”
“因为我们认识了,”杭杨出声了,他仰起头,和面前这个炸开的爆竹面对面撞上,“先不说你和爸妈之间确实有无法抹除的血缘关系在,就单单作为两户认识的人家,我们希望你们过得好些,给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有错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抵触?”
“抵触?”顾愿冷冷看着杭杨,单看他这会儿的气势,加上有几分相似的外貌,真的和杭夫人像极了,“不然呢?像你一样心安理得接受哥哥给的好资源,心安理得接受这么大范围的营销,心安理得接受这么多大佬的背书,很光彩吗?”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杭杨一眼,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在锦绣窝里待久了,看到别人有点骨气,就觉得奇怪,是吗?”
杭家几人瞬间紧锁起眉头,全场气氛愈发紧绷。
“顾愿!”白静大声喊出儿子的全名,扭头向对面几人不停道歉。
人有逆鳞,杭杨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被人当场这样污蔑,把手里的被子往桌子上“砰”一砸:“你说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凭什么到我面前说这种话?凭你的臆想吗?”
杭杨盯着顾愿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记好,我没有靠任何人,自己拿到的角色。”
顾愿冷笑一声:“你又凭什么?凭你在‘霸道总裁爱上我’里面的演技吗?谎话说多了把自己也骗过去了,你可真行,这么一说你还挺有信念感啊,说不定还真能算半个演员吧?”
这人牙尖嘴利的样子也不知道从谁身上继承的,杭修途浑身气压骤降,但他刚准备开口,谁知道杭杨先一步出了声:“以前的演技就能代表现在吗?正片一集没放,你无凭无据,哪来的底气在这儿嚷嚷?还说我营销……好,退一万步,就算是真的,网上的视频你为什么不看?工作人员的话为什么不听?路导的话的呢,什么都不算是吗?”
“那些都不可信……”
“不可信?!”一瞬间,杭杨的气势居然把这个小阎王压了下去,“所有证据都不可信,所有人的话都是钱买的,别人都龌龊,就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杭杨豁出去了,也懒得管他主角不主角,骂得非常畅快:“你可不可笑啊,顾愿?”
“你!”
“我什么我,”杭杨再此打断他,他声音放轻了些,但抑扬顿挫极其完美,一流的台词功底展露无疑,“你想自己挣钱还债,这很励志;你不愿意接受我哥给的资源,这也可以谈;但你凭什么拿臆想来给我断罪啊?”
“你觉得自己行的端坐的正?”杭杨偏过头,“但你把自己说过的话用脑子再想想,你展现出来的就只是狂躁、出言不逊,和凭空污蔑他人。从我们大半年前在病房见面到现在,大半年了啊,顾愿,你怎么还是这么……”
杭杨把“没有教养”咽了回去,但他的眼神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一说完,顾愿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瞬间又黑了一个度,手往桌面上“砰砰砰”地拍:“你他妈说什么!”
“好了好了,”杭遂厚重的声音一出,他身上岁月沉淀下的气场不是虚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噤了声,“都停一停。”
他风度翩翩朝一脸忧虑的白静示意:“小辈吵吵架而已,您别跟着着急,用茶吧。”
“好好,您客气。”白静小心翼翼捧起杯子。
杭遂转头看向杭杨:“小杨,我多次说过,在外面,不必要的争吵尽量避免,遇事重要的是手腕和能力,大多时候拼的不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杭杨赶紧点头:“爸,我知道了,刚没忍住。”
这孩子昨天刚从风雨里抱回来,杭遂满心都是宝贝失而复得的慌张,哪忍心像训两个年长的儿子一样训他,点点头,就轻描淡写掀过这页。
他转向顾愿:“孩子,对于你,我的身份实在尴尬,不便多说什么。但希望你明白,今天大家在这儿,你的一言一行不只代表你自己,还有你母亲,你举止没有修养,你母亲脸上就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