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杭老师,小杭老师?”木堆烟赶紧站起来,在看到杭杨拒绝搀扶的手势后,他走向一旁,给杭杨倒了一杯温开水。
“谢谢。”杭杨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但他的咽喉甚至因为紧张而痉挛,完完全全咽不下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口水。
于是杭杨沉默地把杯子放在膝头,不多说话,就带着“只有技巧没有感情”微笑静静看着他,用眼神示意木堆烟继续。
“我发现我的这位同学似乎正在遭受长久的、持续性的家暴,”木堆烟轻声说,“属于新伤叠上旧伤,好不了那种。”
“情况在我们升入初三,获得住校资格以后,有了好转。学习对其他人来说是痛苦跟压抑的源泉,但对他来说像是一个梦中的避风港,在那哥不算好的学校里,我从没见过比他用功的人,当然,他也因此遭到加倍的孤立,但他不在乎。”
“初三毕业后,他考入当地最好的市重点高中奥赛班——跟我一起,”木堆烟轻笑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是,我们又做了同学。”
他十指轻轻扣拢:“随着周围环境变好,他又住校,于是逐渐变开朗了些,话也多了不少。我这才觉得:哦,或许他并不是天生孤僻的人,或许他小时候爱笑爱闹,而且因为爱帮人的兄长型性格特别受欢迎……当然,这都只是我的揣测。”
杭杨带着钉在脸上一样的微笑面具坐在木堆烟对面,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木老师居然突然有种背后发凉的森然感:像是自己那个已经过世的老同学在透过面前这位漂亮到惊人的明星双眼,静静看着自己。
“小杭老师,”木堆烟有些刻意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下次再聊吧?”
片刻的沉默后,杭杨才慢吞吞做出了反应,他慢慢把手上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又慢慢站起身,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0.5倍速的按钮,他冲木堆烟点点头:“当然,我对您这位同学的故事非常有感触,只是您跟我提这么详细……”
“他已经过世数年了。”木堆烟轻声说。
“抱歉。”杭杨说,只是声音里似乎听不出什么歉意。
最后,杭杨在离开这间诊室之前,他看向木堆烟,说出了今天见面以后最长的一句话:“木老师,恕我直言,在您的这段回忆中,看得出您对这位同学相当关心,但……您好像只是一个非常忠实的摄像头、完美记录下一切的摄像头,但也仅此而已。看得出您对这位同学心存遗憾,但他遭遇校园霸凌和家庭暴力的时候,我好像没听到您真正做些什么?”
“您没有跟他聊聊天?哪怕是偷偷的?”杭杨轻声说,“再或者,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所谓的家人在校门口殴打他,您愿意上去拦一拦吗?”
木堆烟完全没想到杭杨会毫不客气说这样的话,表情一下子出现了数秒的空白,但又迅速恢复到之前的平静温和,只是染上了细微的歉疚:“我没有。”
面前的房门被关上已经有一会儿了,木堆烟不知道过去了几十秒秒还是几分钟,他恍惚着向面前摆放的茶杯伸出手,但指尖触到温热的杯璧那一瞬,像被烫到一样,他条件反射哆嗦了一下缩回手,谁知不慎打翻了杯子。
伴随着“啪”的脆响和滴溅到裤子上洇开的水渍,木堆烟这才突然清醒过来。
刚刚那个瞬间,他几乎把杭杨当成了“杭杨”。
木堆烟蹒跚着走到沙发旁坐下,手颤抖着按住半张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小虐一把,交代完小杨的故事就直接谈恋爱,进综艺副本(擦汗)
第94章
“跟木老师聊得怎么样?”杭修途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看你们聊了将近两小时。”
“不错,咖啡很好喝。”杭杨趴在车窗前,说话时的吐息拍打在玻璃上, 给它蒙上了一层雾气。
“咖啡……”杭修途莞尔, “那回头我得来找他讨教一下做咖啡的手艺。”
“对了,”杭杨低下头小声说,“他还提到过自己的一个同学,和我名字一样, 也叫‘杭杨’,他说这个‘杭杨’也当过演员。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杭修途坐在驾驶座上, 从杭杨的角度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微微紧绷的下颌线。
数秒后,杭修途低沉的声音响起:“认识。”
杭杨愣了愣,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细细密密往心里钻,带来无法言喻的五味杂陈,最后只留下在心里留下一生叹息:原来他还记得我。
只听杭修途的声音继续:“我和他一起拍过《有名》。”
杭杨小声说:“原来他拍过《有名》?”
“只是一个小配角,没什么台词,”可能是需要回忆,杭修途的语速和平时很慢, “但优秀的演员能用短短两幕阐释出角色的魅力和特质, 没人想到他仅仅七分钟的戏份能在网上受到不低的关注度, 也算无心插柳火起来的黑马。”
“所以庆功宴的时候也请了他, 我跟他又见了一面。”
“他、他那么不起眼,你还记得他?”杭杨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杭修途在开车, 没法扭头, 只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声:“什么‘不起眼’, 说的什么话。”
“那个人、身体不太好,但是我对他的眼睛印象深刻,”杭修途声音压低了一点,“非常亮。”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的话,应该会很投缘。”
在杭修途看不见的后座角落,杭杨轻轻勾起嘴角,带着点细微的颤抖,极含糊地说了一句:“你真的还记得他……”
杭修途没听清:“你说什么?”
杭杨笑起来:“没什么。”
当晚,杭杨睡得很早。
重生后,他很少回忆起上一世,或许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巨变、或许是间隔了一次死亡,再或者可能是本人刻意地回避。所有记忆的细节,一切都随着新生的开启变得朦胧。
好像回忆被搓揉成小小的一团,扔进盛满水的玻璃杯中,他端着杯子,只能看到水和玻璃折射后的样子,有如雾里探花和水中望月。
但在见到木堆烟之后,有些细微的、小小的碎片,似乎已经悄然从水底浮出,不知何时,静静摆在了杭杨的面前。
——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梦中,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水面。
杭杨心跳突然加速,他身体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叫嚣着,要他远离,但杭杨还是颤巍巍蹲下身,从水中拿起了那块记忆的碎片——
自己在潜意识中对回忆的种种朦胧与美化,在这一瞬全部失效,一切都**裸袒露在杭杨的面前。
“母亲的面容应当是极其美丽的、总带着温和的笑”
不对,不对,
母亲的美丽早就在压抑的生活中被磨干净了,杭杨记忆中那层朦胧柔和的光褪去,让他战栗着看清了母亲真正的样子:那女人面容憔悴而蜡黄,枯黄的头发上夹杂着不容忽视的银丝,整个人看起来瘦小而干瘪,总微微驼着背,说话小声细语、甚至于低眉顺眼。
他的母亲,是一个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再勤恳不过的人。
她原本考上了大学,但家里供养不起,她如果远走高飞,唯一的妹妹就要辍学,于是母亲回了家,沉默地供起了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一步步读书、走入城市、找到体面的工作……
而她牺牲一切供大的妹妹,却在走出乡下后,几乎没再回到过这里。
杭杨的印象里,母亲甚少提及这位小姨,偶尔听到邻里骂“白眼狼”之类的闲话,她也只笑笑,不愤怒也不悲伤,因为生活已经从她身上抽离了太多心力,只剩下一具疲于奔命的肉||体。
母亲嫁人的第二年,男人就远赴南方打工,而她在镇上独力支撑起一家小店,靠体力劳动维持生计。
而她永远离开家乡的那天,不是为了去探望丈夫,而是阻止负心的男人对婚姻的背弃。
她离开的时候,也不是微笑着的,她在流泪,形容枯槁的女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地离开了家乡。
而杭杨等到的也不是父母丧命车祸的噩耗——而是母亲从高楼上跳下自杀。
杭杨不知道她在那个富裕繁华的城市收到了所谓“丈夫”怎样的刺激,他只知道,再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母亲死于父亲背叛。
这才是真相。
出于自我保护被不断美化的记忆骤然打碎,那些扭曲的、丑陋的东西浮上来,就那么**裸摆在杭杨,他连躲都无处可躲。
梦中的杭杨呼吸突然急促,他浑身冷汗直冒,像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发出了难以自控的尖叫——
“杭杨!”随着“咚”一声巨响,杭修途一脚跺开了房门,直接闯进来,把杭杨蜷缩的身体强行打开,几乎嘶吼着对他说,“呼吸!呼吸!”
杭杨的尖叫声迅速弱下来,他哆嗦到近乎痉挛的手扯住杭杨准备打120的胳膊,一边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一边发出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别……我没事……只、只是,做了个恶梦……”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头一歪,彻底坠入无梦的深度睡眠。
留下杭修途心有余悸地看着他苍白到逼近透明的脸,抱住杭杨的手竟在罕见地颤抖。
他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今天那个心理医生吗?
那个姓木的到底给他说什么了?
杭修途替杭杨换了衣服,又帮他把被子盖好,随后在杭杨身边紧紧盯了一夜,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了房间。
但令杭修途没想到的是,杭杨坚持还要去木堆烟那里做心理咨询。更令他费解的是,除了“做噩梦”三个字,杭杨对这天晚上的状况只字不提。
而杭杨本人,除了更嗜睡了些,看起来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
第二次,杭杨去拜会木堆烟,在他进门的瞬间,能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位心理咨询师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杭杨微笑起来,“我看您的状态不是很好,难道医人者不自医?”
木堆烟迅速恢复常态,他淡淡笑了笑:“我们也是普通人,也要找心理督导定期咨询的。”
“喝咖啡?”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冲杭杨示意了一下。
“嗯。”杭杨点点头。
木堆烟把咖啡在杭杨面前放好,数秒的沉默后,他试探性地说:“上次咨询变成了我单方面的讲故事,这次我觉得你可以多聊聊,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随便谈谈心,怎么样?”
没想到杭杨断然拒绝,他冲木堆烟微微笑了笑:“木老师,我觉得另一位‘杭杨’的故事给了我充沛的精神力量。听您的描述,他应该是一位善良宽和的人才对,既然已经去世数年,他大概不会介意您拿他的故事激励更多的生者,您说是吗?”
木堆烟:“……”
即便面容完全不同,但面前坐着的杭杨带给他的感觉却和记忆中的人越来越像,木堆烟眨眼的速度放缓了些,半晌,他慢慢开口:“我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因为家中渡过难关,家庭条件越来越不错,父母打算把我送出国读大学,所以从高三开始,我进了国际班。”
“高二结束的那场期末考试后,学校给奥赛班放了两周假,其他同学扯起书包拔腿就走了,只有他一个人……”木堆烟轻声说,“他在座位上磨蹭着不想回家,可、可能是快要离开这个集体了,在只剩两个人的班级里,我突然走过去。”
这可能是木堆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他走到杭杨身边,手刚在肩膀上轻轻一拍,单薄瘦弱的少年整个人剧烈哆嗦了一下,瞬间“啪”打掉了木堆烟的手,看到他霍然惨白的脸,木堆烟一瞬间明白了:这是家暴后近乎病态的精神敏感度——尤其是即将回家的现在,他的不安怕是达到了巅峰。
面对杭杨一遍遍的“不好意思”和“抱歉”,木堆烟赶紧打断:“没关系。”
他在杭杨前桌坐下,停顿了数秒,再开口却只是一件日常的小事:“前几天他们组团在背后骂刘洋的时候,我看到你把耳塞戴上了。”
杭杨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他静静盯着木堆烟,半晌,只小声说出一句:“只是觉得吵得慌。”
“上周大扫除,那几个班上前十的找空教室躲起来刷题了,老师也没说什么,”木堆烟盯着他的眼睛,“只有你去喊他们了,是吗?”
杭杨低垂下眼睛:“但没人回来。”
木堆烟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跟初中一样,还是没变。”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木堆烟小声说,他紧锁着眉,甚至于完全没留意到杭杨神态的变化,这段回忆于他而言似乎也满是挣扎。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杭杨低声重复了一遍,慢慢闭上了眼睛,伴随着“故人”的这句话,他好像又慢慢看了一遍——看自己到底是怎样走上了死亡的末路。
这可能是木堆烟咨询生涯中最失态的一次,他把面前这个同名同姓、但绝不同命的杭家小少爷当成了他可怜的故交,向他倾诉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故事:“我出国后,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我发现——”
木堆烟声音低下来:“我不知道是从这五年同窗生活里的那一瞬开始,我爱上他了。”
幸好他没抬头,所以看不见杭杨此时此刻的表情有多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