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船帮四海厅。
听到那郭齐林向沈夫人发问,牛长老赶紧将手中的地契奉上。
陈怀秀翻看几页,将地契轻轻搁在桌上,问郭齐林道:“我看这些地名眼生的很,莫不是都在黄浦以东吧?”
“啊,好像是吧……那又如何?”郭齐林瞳孔一缩,显然问到点儿上了。
“据我所知,浦东东边是盐碱地,西边是烂泥塘,能耕种的土地十不足一。”
陈怀秀操一口比吴语略硬的崇明话,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不知徐家给的这十万亩地,是个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能耕种?”
此言一出,厅中又是一阵嗡嗡声。
上海县城在浦西,九成九的百姓也住在浦西。因此大家一提上海,习惯性就认为是浦西地界,根本不会往浦东想。
让陈怀秀一提醒,众长老和堂主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头还有好大的坑在等着大家。
登时好些人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嚷嚷道:“郭齐林,你串通徐家坑我们是吧?!”
“就是,浦东连个人烟都没有,跟咱这就啥区别?”
“我们沙船帮五百条船,三千多弟兄,就卖了这么烂价钱,你还好意思回来邀功!”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一帮沙船帮高层空欢喜一场,此时自是羞恼异常。
郭齐林极力辩解,可声音根本压不过这群跑船的大嗓门。
啪的一声重响,众高层循声望去,见是帮主摔了茶盏。
登时满堂皆寂。
候在门外的刑堂弟子,闻声也冲到门口,等帮主下令就拿人。
沙船帮的帮主权力很大,甚至可以越过官府,动用私刑,处死违反帮规的帮众。
别看这帮堂主背后不把郭东林放在眼里,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顶他,否则就是个不敬帮主之罪!
郭东林挥下手,让外头的人退下。这才黑着脸站起来,目光阴冷的扫过众人,呵斥道:
“你们是不是让海风吹傻了?咱们要去的是哪儿?是江南,五百年前就开垦完了的江南!”
“你们既不想走太远,又不想分开。除了浦东,人徐家上哪儿找十万亩没人种的地,安置咱们这四五万口子人?!”
一阵夹枪带棒下去,这帮家伙登时没了气焰。
镇住这群浑人之后,郭东林走到陈怀秀面前,换上一副笑脸道:
“弟妹,哥哥我就是上海县人,对浦东的情形应该比你了解得多些吧?”
“那是自然。”陈怀秀微微别过头去。
“好。哥哥告诉你,浦东没有传的那么邪乎,有好几个镇子,上万户人家呢。”顿一顿,郭东林又道:
“确实,那里条件不如浦西优越,但是地是能种的,也是可以住人的。那里可是江南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等着我们?只要大伙一起努力,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说咱们还有得挑吗?东沙坍了,姚刘沙塌了,咱们三沙还能撑多久?这谁也说不准。”说着他叹了口气,一脸悲悯道:
“从个人感情讲,我当然不愿相信,沙船帮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会有消失的一天。可我是一帮之主,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替全帮三千子弟,四万家属未雨绸缪啊。”
“知道未雨绸缪是啥意思不?”郭齐林狗仗人势,在一旁叫嚣道:“我看你们就没几个知道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跟着瞎起哄,老老实实听我大哥的就行了。”
帮众们哑口无言,彻底没了气焰。
而且帮主说的没错。天赐盐场和县城全都沉到了水底,崇明卫也撤回到了陆上,三沙眼下虽然还没事,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担忧,同样的命运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整个崇明都会被朝廷放弃,就更加剧了沙船帮众人对生存的担忧。
郭帮主喝退了郭齐林,又语重心长对众人道:
“三沙塌不塌,什么时候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是我们能决定立即行动起来,不再坐等,为帮众换一个新的家园,一个无需再担惊受怕,不再孤悬海上,不再被江南百姓视为化外之民的新家园!”
“是,它不够完美,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预期。但凭我们三沙人的勤劳智慧,一定可以让它一年一小变样,三年一大变。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人称羡的鱼米之乡的。”
“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今日的决定而骄傲,五十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我们的英明决定!”
郭帮主书没白念,同样的内容从他嘴里出来,就是比郭齐林有说服力。众人听得居然有些小感动,忍不住纷纷点头,畅想起那美好的新家园来。
瞥见帮众们基本被说服,郭帮主暗暗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沈夫人,只要让这女人点头,这事就成了。
“弟妹,哥哥说的有道理吗?”
沈夫人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又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的冷声问道:
“我话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这……”众高层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商议,没想到当场就要表态。
“三沙四五万口人,可不是说搬家就能搬的。早日把事情定下来,也好多点时间准备。”郭帮主不容置疑的说道:
“今天就要把这事儿定下来!我再问一遍,谁赞成,谁反对?!”
“谁赞成,谁反对?!”郭齐林也狐假虎威的吆喝道。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陈怀秀,她是沈家的话事人,只有她不反对,大家才敢表态。
陈怀秀秀眉微蹙,似乎很难下定决心,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犹豫了。
“我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劳烦帮主解惑。”
“但讲无妨。”郭齐林点下头道:“弟妹有什么明白的,一并问出来,哥哥我包你满意。”
“我一直不太明白,徐家这么看重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只听陈怀秀幽幽道:
“如果只是想让我们替他家跑船运输,只需要雇用我们就成,何必非让我们搬去他们那住呢?这也太好心了吧?”
“夫人说的有道理。”马长老捻须点头道:“徐家可不是开善堂的,拿十万亩地出来收留我们,实在蹊跷。”
“嗯,有道理。”牛长老也颇以为然。
郭帮主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徐家是为了什么。可怎么说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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