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将水阁中烘得温暖如春。
水阁外却是一片凛冽的冬景。今冬的第三次寒流来袭,池塘竟结了冰,园中红消翠衰、枯苇摇絮,一派萧索颓废景象。
可赏玩的,唯有残荷擎苍的风骨了。
“上海竟上冻了?”海瑞立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有些吃惊。“记得当年腊月也不结冰的。”
“是啊,要变天了。”一旁的赵昊感慨一句,又解释道:“这不是双关。”
“你说的小冰河期,终于要来了吗?”海瑞轻声问道。
“是的。”赵昊点点头道:“冰期前短暂的温暖结束了。凛冬将至了,海公……”
最初隆庆二年在北京,赵昊便开启了这个话题,他告诉海瑞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王朝兴衰与所谓小冰河周期密切相关。
之前三次小冰河,分别灭亡了商朝、东汉和唐朝。而现在,第四次小冰河期又来了……
海瑞为此专门查过史料,发现汉末和唐末的霜雪冻灾,确实次数陡然增多,而且发生的月份也大大提前。比如唐朝,《通鉴》和《唐书》中就明确记载,唐初比较炎热,中后期天气较冷,长安和洛阳经常下雪。
所以生活在中晚唐的岑参才会写出‘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
海瑞又统计本朝的数据,结果发现恰如赵昊所言,自正德开始,霜雪冻灾也明显增多提前了……
不正常的气候又会导致水旱蝗灾,民不聊生。这也跟海瑞自身的感受吻合,大明朝的状况确实糟透了,大规模的流民就是明证。不然他也不会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在应天巡抚任上时,海瑞再次跟赵昊谈起过小冰河,当时他问能不能设法警醒满朝诸公,让他们意识到极寒年代要到来了?
赵昊告诉他,这太难了。因为气候的变化,是个漫长细微的过程,而且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气温在未来十几年,将持续回暖。这种情况下,关于小冰河期的言论根本没有市场。
如今,距离那次谈话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赵昊的预言业已被证明——从隆庆末年到万历十三年这段时间,总体而言大明气候温暖,风调雨顺,为万历新政的推行创造了优越的条件,大明朝也终于显露出盛世光景。
但残酷的是,这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从万历十五年开始,随着太阳黑子逐渐减少,全球气温开始逐渐下降。并于西元1600年,大明万历二十八年左右进入极寒期,并在崇祯年间达到极点。
这一时期冬天奇寒无比,连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先秦晋,后河洛,继之齐鲁、吴越、荆楚、京师……出现全国性的大旱灾。粮食产量骤然下降,连老鼠都受不了要到处搬家。
于是鼠疫又大规模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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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海瑞亲眼看到浦东已经开始结冰了。而隆庆年间,他还能在腊月,乘船在浦东的烂泥荡里勘察水利呢。
“看来你的预言逐渐成真了。”海瑞苍凉一叹,看着赵昊道:“但愿你的大移民计划,能保全北方的亿万百姓。”
“一定会的。”赵昊点点头,笑道:“当年海公可能觉得我在吹牛,但现在应该知道,海外的广阔世界,实乃为我华夏天造地设之热土了吧?”
“嗯,老夫几年前应反贪渎调查基金会之请,转遍了你们开拓的海外十八个行政区。”海瑞点点头,感慨万千道:“不身临其境真是难以置信啊,原来在我们家门口,除了琼州岛外,还有百倍大的世界等着我们去开拓。”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要是让红毛鬼全都占了,我们中国往后就要处境艰难了。”海瑞向赵昊竖起了大拇指道:“单从这点上说,你就是我华夏两千年来的第一功臣!”
“海公这么夸我,夸得我心里毛毛的。”赵昊笑得合不拢嘴道:
“南洋容纳下一亿人口,绝对没问题。而且面积最大的绿岛和绝岛,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发呢。”
“怪不得口气这么大。听说你们每年移民要增加到三百万?”海瑞问道:“三年一千万?”
“唉,谈何容易。移民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住房、交通、卫生、防疫、牲畜、农药、化肥、口粮,等等等等都要配套完善,才能保证新移民的生存和生活。哪一根短板都会限制移民的规模,最主要的是集团人力有限,安置一年两百万移民就已经很吃力了。”
赵昊叹口气道:“只是鉴于未来政局的重大不确定性,集团才会决定,先将之前报名的百姓全都送去海外,再慢慢消化。”
海瑞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林润说,只有走你们这条路,才能救百姓和大明。”
“那海公以为呢?”赵昊轻声问道。
“我也这么觉得……”海瑞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他看着冰面上孤傲挺立的残荷,幽幽道:“不然老夫也不会帮你做这么多事。”
“是,集团上下能有如今的廉洁,全靠海公注入的正气。”赵昊点点头,再次挽留道:“所以还是别去北京了吧。皇上不是纣王,我也不会当武王。大明有笔架就行了,不需要比干的。”
“放心,我不会透露江南集团的一点情况,也不会干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情。”海瑞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昊道。
“嗨,你老把我想哪去了?”赵昊不禁苦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对付我们集团。”
“是,现在谁也对付不了你们了。”海瑞淡淡道:“哪怕现在干掉你父子,都无济于事了,反而会让皇家彻底无法幸免。”
“那海公还要……”赵昊无奈道。
“你就当我是求一心安吧。当年老夫上《治安疏》时,就没打算能活着出来。结果世宗皇帝却先我而去了,这一直是老夫的一块心病。我常想,世宗驾崩会不会也有我的责任?”海瑞的语气有些飘忽,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这哪跟哪啊?嘉靖皇帝本来就病入膏肓了。”赵昊不禁摇头。
“不管怎么说,殷商那样的奴隶国家,帝辛那样的昏君,尚有比干那样的忠臣。我大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历代皇帝又养士二百年,怎么能没有死谏之臣呢?那不显得大明的臣子太狼心狗肺了吗?”海瑞哈哈大笑道:
“当年世宗皇帝没杀我,可能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把命还给他老朱家就是了。”
“不值得……”赵昊还想再劝。
海瑞却抬手不让他说下去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唉……”赵昊长长一叹。也是,海瑞什么时候会听人劝?
“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苦思,能不能有两全的法子呢?”海瑞笑笑,缓缓对赵昊道:
“后来我想到了,既然你们集团那么强调正义性、正当性。那么只要皇上不犯大错,你们总不能给他捏造罪名吧?”
“那肯定不能,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掩盖,假的永远是假的。”赵昊摇摇头道:“如果皇上不清算张太师,不倒行逆施,我等自然只干我们该做的事。”
“这就是我进京的目的。不奢望致君尧舜,只求盯着皇帝别犯浑。”海瑞坦率的看着赵昊道:“是不是更想把我留下了?”
“哈哈哈,怎么会呢?”赵昊摇头大笑道:“海公能看着皇上,让他做个人,我们求之不得啊!”
“老夫知道,皇上起复老夫,是为了拿我当幌子使,并非真心想听我唠叨。”海瑞很有自知之明道:“但我坚决不肯去南京任职,他才只好捏着鼻子把我弄到跟前。只是我去了,就由不得他了。”
“看来陛下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要到头了。”赵昊露出了同情的笑容:“这都俩月了,他一次都没上朝,也不召见大臣平台奏对。”
“确实该好好管管了。”海瑞面色一寒,沉声道:“兴献王这一系,怎么他妈的一代代的都这么懒?”
“可能这就是遗传吧。”赵昊笑道:“你要怪就怪杨文忠公吧,选错了还管不住。”
“从私人感情上来说,我是希望那孩子好好的。”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可是他好容易才摆脱了我岳父,能听海公的劝吗?”
“劝不住,也要劝!”海瑞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他要真是倒行逆施,祸国殃民,老夫就血溅宫门,替独夫民贼敲响丧钟!”
“大明有海公,何其幸哉?”赵昊鼻头发酸,千言万语化作深深一揖。
“谬赞了。”海瑞却摇摇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其实来之前,我还打算劝你保全天家的。但船进黄浦江,看着浦东浦西两岸鲜明的对比,那些理由根本说不出来了。”
浦西已经是从前所谓的人间天堂了,但与赵昊不惜成本,用最高标准打造的新生活示范区——浦东新区比起来,却依然不啻天壤之别。
几乎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成为江南集团疯狂的拥趸,恨不得立即把家搬到这里来……可惜现在要摇号了。
海瑞感触是最深的。因为在他主持‘黄浦夺淞’水利工程之前,浦东就是个烂泥塘……
“比起让天下老百姓岁无饥寒、老有所依,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来,一家一姓之宗庙,确实微不足道。”他仰头望着漫卷枯叶的天空,喃喃道:
“只是我老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明知道不对,也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