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阶下,燕文志低着头,迟疑了一会,语气里带着些许委屈,小声回答道:“儿臣是因昨日连夜抄写‘策论’,四更方才睡下,今日才起得有些晚了。”
燕文志说的这话,后半句是真,但前半句却是假的。
他起晚了确实不假,但原因并非是他自己所说的抄写‘策论’,而是因为昨日,在落雨离开后,他又再次听见福周向他汇报——
当时,福周颤着声,小心翼翼的告知他,午后,燕帝给燕文灏颁了一道圣旨,圣旨上言明燕文灏为李泽章一案的主审,而且又许燕文灏回到朝堂。
为此,燕文志愤怒不已,气得晚膳都没有去用,直接把自己关在房内,摔了满地的玉器珍品。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满心的气愤无法宣泄,一个晚上没睡着,一直到了四更天,才受不住,扑在床上迷迷瞪瞪的眯了一会。
但这些,显然是不能直言说出的,更遑论是让燕帝知道。
听完燕文志的解释,燕帝并未松开眉,神情反而是越发不悦,他冷哼一声,声音越发严厉,亦是恨铁不成钢:“皇室为天下之表率,你的任何举动都会被百姓看在眼里,朝会乃是大事,纵然你一夜未眠,但你身为皇子,就因这点小事,怎能连守时二字都无法做到?!”
燕文志被燕帝训得面色一白,但心中却对燕文灏越发记恨,他面露苦色,慌忙磕头认错道:“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看着他,燕帝表情难看,他沉默着,一语不发。
一直过了许久,他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而后出声道:“罢了,谅你是初犯,下朝后,你便到殿外跪一个时辰,再禁闭七日,就罢了。”
心里已然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连继续训他心情都没了,燕帝摆摆手,示意他现在先站起来,“行了,你先起身吧。”
“……是。”
认真的回应了一声,燕文志双手紧握成拳,他低头跪在地上,隐藏在额发下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不堪了。
回到自己的站位后,燕文志就阴沉着脸,不发一语,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脚面上。
大臣们对眼前的这一幕,都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燕文志每每上朝,总会被燕帝训斥两声,只是燕帝今日的这个惩罚,倒是让他们都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个惩罚看似不重,但实际上,却比单一的禁闭或是罚奉严重太多,大家都十分清楚,燕帝一向最爱注重颜面,故而,纵然他心中有再多不满,亦不会做出让皇子跪在殿外这样的惩罚。
——殿外太监宫女来来往往,又有禁卫军巡逻,都会看着,也会谈论。
众人心里清楚,会这么做的原因,除非,是燕帝已经对燕文志不满到了极致,准备彻底在心中将他剃除……
思及此,大臣们的眼眸一闪,心里都有了各自的思量。
那些本来坚定站在燕文志阵营的大臣们,看着这一幕,个个都焦急不已,他们纷纷自觉地看向沐国公,盼望着他能出列,说上一句话,给燕文志求个情。
若燕帝收回成命,就还有一丝机会。
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沐国公却始终面如沉水,丝毫不为所动,他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胡须,紧紧皱着眉,站的笔挺,一动不动的。
见状,他们又把目光转向了姜溪的方向。
姜溪一向处事果决,又胆大心细,出任刑部尚书这么多年来,鲜少出现冤案,每起案件都办的十分漂亮,所以,尽管姜溪早早就已经表露出自己所站阵营,但燕帝对姜溪,仍旧十分赏识。
这是一种君上对贤臣的满意,无关其他。
不过此时此刻,姜溪也只是眉头紧皱,垂首站在原地,他把眼前的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也不置一词。
对于燕文志的种种表现,在他的心中,亦是非常失望,再也提不起任何想法。
但凡燕文志能有一点上进心,有一点才华,会审查时局一些,至少在燕帝面前表现的好一些,他都不至于会如此。可是,如今的他,心里只剩感慨,和纠结不已。
这么多年来,辅佐燕文志,他是尽心又尽力,但此时,看着燕文志没有一丝开窍,仍旧易怒,暴戾,犹如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样,一个压抑在他心底已久的念想,终于又再次跳了出来。
他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代贤臣,他自问,为官二十载,所做之事,也无愧于百姓,桩桩件件,都处理的恰到好处,然而这会儿,他却是真的忍不住要问自己——
若是将来,燕文志真的成了太子,甚至成了那最高位之人,当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真的会成为贤君而非一代昏君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中盘旋,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但实际上,他心里早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只是他始终不敢面对,也不想承认。
他总是无法忘记,当日,良妃苦苦哀求他的模样。
淡然的视线一一扫过殿内的每个大臣,燕文灏将他们的神情全部收入眼中,尤其是在看到姜溪脸上复杂万分的神色时,他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
“二哥……”
戳了一下燕文灏的手臂,燕文瑾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朝着燕文志的方向努努嘴,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看来父皇对他彻底失望了。”
“嘘。”看了他一眼,又递给他一个安静的眼神,燕文灏无声道:“勿要多言。”
如今燕帝正在气头上,如果被他发现燕文瑾的这些小动作,只怕还会迁怒到他身上。
扁扁嘴,燕文瑾“哦”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家二哥是为自己着想,便乖乖地站好来,耸拉着一颗大脑袋,认真地盯着自己的鞋面数圈圈。
索性,他们的小动作并未引起燕帝的关注,因为在训斥完燕文志后,礼部侍郎邹善便出列,向燕帝提起了礼部尚书一职尚且缺失一事。
距离李泽章入狱已经三日,礼部堆积了大量文件,都需要尚书亲自签署,审批,如果不早些定下补职人选,只怕文件堆积太多,会引起混乱。
接到燕文远的眼神示意,右相路严明小幅度的点点头,他站出列,躬着身,借由邹善的话题,再次提及了李泽章的案件。
“陛下,李泽章关押在大理寺已有三日,这起案件关系重大,拖得越久,只怕还会生出其他变数啊……”他意有所指,但又模糊不定,倒没有触到燕帝的逆鳞。
“嗯,朕昨日便已下旨,将此案件全权交于二皇子主审。”
稍稍偏了偏头,燕帝看向燕文灏,沉默一会,出言问道:“文灏,朕准你自行在刑部和大理石选择协助审理案件的人,朕且问你,你可考虑好了要何人来协助你一起督办案件?”
“儿臣已有人选。”说着,燕文灏神情严肃,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恭敬呈给燕帝。
从福喜手中接过名单,燕帝低头看了一眼,见其中并无一人是燕文志或者燕文远的人,他不禁挑了挑眉,心里非常满意,不过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沉声问道:“这些人……你为何选他们?”
这些官员,虽然都无一人是有站阵营,背靠皇子之人,但他们的官阶都甚是过低,最高品阶之人,也仅仅不过四品推丞。
想起昨日午后,福喜告诉他,燕文灏出宫之事,他抿着唇,手指轻敲椅背,看着燕文灏,眼神有些若有所思。
“回禀父皇,在接到圣旨后,儿臣当时甚是茫然。”语气里含了几抹苦涩,燕文灏垂下眼帘,继续说道:“儿臣大病多年,久居凌霄阁内,不曾涉及任何朝政,官员都认不清几人,故而,犹豫许久后,儿臣便亲自出了宫,去向慕大人请教,最后定下了他们。”
想了想,燕文灏又坚定道:“儿臣以为,他们官阶虽低,但都是认真负责,心思细腻之人,有他们相助,就足以办好此案。”
昨日,在慕府书房内,慕纪彦写好名单给燕文灏后,就已然猜想到燕帝会问起燕文灏为何选择这些官员,当时他便告诉燕文灏,如实告知便可。
他是慕子凌的生父,名义上,是燕文灏的丈人,但也还是当朝左相,身份摆在那里,而且燕文灏本来就多年不曾涉及政事,这般向他请教也无可厚非,并不会引起太多反应。
何况燕文灏昨日确实出宫,去了慕府,京城眼线遍布,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燕帝自然也不例外,若是这会遮遮掩掩,反而越会引起燕帝的疑心和有心之人的警惕,但若是像这般落落大方,承认自己不懂,需要向人请教,又言明原因,反而会让他们放心许多。
果然,他的话音落下,燕帝眼中的怀疑慢慢褪去,转而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意。
而在听了燕文灏的这番话后,燕文志忍不住嗤笑一声,燕文远也收回自己的视线,嘴角勾着嘲讽的笑意,眉间的警惕之色,缓缓消失不见。
看着自己身侧两个兄弟的神色,燕文瑾翻了个白眼,不屑的撇撇嘴,哼哼两声,暗自笑他们的自以为是,盼望着时候他们会摔得越惨越好。
哼,让他们欺负二哥,让他们看不起二哥!
对燕文灏这样诚实的态度,燕帝满心的疑虑尽失,他笑着点点头,满意非常:“明白自己的短处,敢于承认,且勇于向他人请教,这是好事。”
说完,他又将视线转落在慕纪彦身上,眼底藏着几分复杂,他沉吟一会,淡淡道:“这样也好,慕爱卿见识广博,以后,便多多教导一下文灏吧。”
慕纪彦神色不变,他出列一步,恭恭敬敬向燕帝作了一个揖,肃然道:“微臣遵命。”
第55章 .28
下了朝,燕文瑾笑容灿烂,拉着燕文灏走在前头。
燕文瑾似乎有一肚子的话,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时,燕文志板着一张脸,从他们面前走过,在看到燕文灏后,他想起方才殿上发生之事,心中怨气难消,于是忍不住转过头瞪了燕文灏一眼,接着又冷哼一声。
——他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了燕文灏身上,丝毫没有去自省。
燕文灏看到,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悦,但他并未把真实情绪表露在脸上,反而还对燕文志笑了笑,不去在意,还十分好脾气的模样:“五皇弟。”
愣了一下,燕文志上下看了燕文灏一会,见燕文灏一直微笑着,没有丝毫恼意的模样,他不禁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停了一会,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对了,二皇兄大婚,我还未向你道喜呢。”
呵呵地嗤笑两声,燕文志眼里的嘲讽之意十分明显,“真是恭喜二皇兄,娶了一个……风华绝代的二皇嫂啊。”
他意有所指,话里话外,都包含着极大的恶意。
停了一下,他又看了看燕文灏,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是如此,瞧瞧,二皇兄你大婚不久,就已然连这么多年来,让群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都治好了。”
这会儿,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去理智,连基本的顾虑都没了,口不择言起来。
闻言,燕文灏脸上的笑意敛起,燕文志的这番话,已经触及到他的逆鳞——
慕子凌,是任何人都不能妄想伤害的人,包括他自己。
燕文灏冷着脸,双眸幽深,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吟一会,他又抬起眼眸,瞥了一眼燕文志,眼中的狠绝和杀意一闪而过。
注意到自家二哥的神情,燕文瑾害怕他会不小心暴露,连忙抢过话茬,回呛了燕文志一句:“看五皇弟这么悠闲,完全不是认错、知错该有的态度,依我看,父皇应该惩罚你再多跪几个时辰才是,一个时辰,怎么会够呢?”
瞅了瞅他,把他上下都看了一眼,燕文瑾嗤笑道:“一个小时,还不够五皇弟你发泄怒意,又怎么会生出自省的心思?”
燕文瑾和燕文志两人在平日里就不对付,相看两厌。此时此刻,燕文瑾可是找准时机对燕文志各种冷嘈热讽,言语里都不带脏字,可是听起来就是十分刺耳。
对于骂人或者损人的那些词语,燕文瑾能滔滔不绝说半个时辰而且没有任何重复。
十二岁开始,燕文瑾就被丢进军营,成日跟士兵将士混迹在一起,一般的士兵,大多数都是粗人,大字都不识几个,能跟他们混熟,除了他自身外放的性格外,自然还有能与他们谈得来。
都是粗人,将士们交谈的时候自然不同文人那般,捏词造句都是文绉绉的,还带着一股子酸腐的气息,大家一向直来直往,心中有话,藏都藏不住,而且时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粗俗的脏话,豪迈无比。
燕文瑾厌烦学习,厌恶循规蹈矩,但对这些‘不务正业’的事儿,倒是无师自通,学得飞快,只不过他到底身为皇子,一言一行,总要顾及一些皇家的颜面,所以一旦回到京城,他都十分收敛,除了性子还是太直,也跳脱了些,其他还好,显得活泼有朝气,不过若是回了军营,便会完全恢复本性,疯疯癫癫没个型儿。
相比之下,自小养尊处优长大,学习各种书籍知识,宫中礼仪,还有心计算计的燕文志,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张口就来那些粗言秽语,在这方面,肯定是比不过燕文瑾。
于是,这会儿,他被燕文瑾说得毫无反驳之力,几次张嘴,都是还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径直打断,只能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燕文志被气得脸色越发难看,神情也扭曲不堪,整个人都犹如地狱修罗。
燕文瑾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被气得不轻的燕文志,把最后一个词语吐出来后,就呼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痛快!”
“你……”
抬手指着燕文瑾,燕文志正欲开口,回他几句,但他一抬眼眸,却见福喜领着两名侍卫朝他们方向走来,他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吞了下去。
福喜是宫里的太监总管,一直是贴身伺候燕帝的,此时,他若是口不择言,失了颜面,只怕传到燕帝那里,他又会被训斥。
用力地攥紧拳头,燕文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压下心里那股要翻涌而出的暴戾。
福喜走至他们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一一给他们都行了礼,之后才抬起头,看向燕文志,规矩直言道:“五殿下,奴才是奉了陛下的口谕,过来督促一下您的。”
满脸的幸灾乐祸,燕文瑾眯着眼,想了想,趁着福喜和两名侍卫都没注意,又对燕文志做了个鬼脸。
被气得浑身发抖,又碍于福喜在场,唯恐会传到燕帝那里,不能发作,燕文志差点憋出内伤,他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怒火,扯了扯嘴角,回应道:“我这就跪下。”说完,他直接扑通一声,面无表情的在太和殿外,正中央的位置跪下,背脊挺得笔直。
福喜面色沉稳,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型的计时仪器,交给身后的两个侍卫,然后又把侍卫留下,他躬着身,语带恭敬道:“若是时辰到了,他们便会通知殿下您的。”
闻言,燕文志低下头,一双眼里,黑的深不见底。
燕文瑾还在一旁幸灾乐祸,他正欲再补充几句,落井下石,让燕文志越发不好过,但他还未开口,燕文灏就已然察觉,即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拦住了。
“四弟,”燕文灏的余光扫了一眼福喜,而后对燕文瑾摇了摇头,轻声对他言道:“福公公在此,你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