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哒哒急促的脚步,唐晓支起身,斜倚着床背,神色淡漠。
——“玥儿见过太子殿下。”周玥儿话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听闻殿下好转了许多,玥儿高兴的很,迫不及待想来见您,爹爹非说要让殿下再多休养些日子…玥儿熬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进宫…殿下…”周玥儿颤着声音,“您没事就好…要是真发生什么…玥儿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晓半眯着眼睛审视着周玥儿,她生了一张艳丽的脸,眸子里的妩媚让她看起来是个精明跋扈的女子,但她话语的直白炙热也昭显出她其实是个并不复杂的人,至少,在穆陵面前,她是没有丝毫防备的。
她深爱穆陵——这就是周玥儿致命的软肋。
“听母妃说。”唐晓低咳了声,嗓音沙哑,“本宫在上林苑失了踪迹,你在司天监卜了整夜的平安卦?”
周玥儿眼眶微红,眼睛不自觉的瞥了瞥伤口还没愈合的手臂,轻声道:“狩猎前,玥儿无能,卜不出可靠的卦象替殿下避祸。殿下遇险,玥儿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殿下祈福,不过几幅平安卦…算不了什么。”
“那是要用人血去求的卦象。”唐晓眼神温和,看得周玥儿心肝乱颤,“你对本宫的忠心,本宫不会忘记。”
这一刻,要周玥儿去死,她也心甘情愿。“殿下…”周玥儿差点要哭出声,“要我为您做任何事,玥儿都无怨无悔。玥儿连死都愿意,何况是…几滴血尔尔。”
“又怎么会让你去死。”唐晓温声低语。
穆陵从未对周玥儿这样温柔过,周玥儿心神有些恍惚,良久才想起今天过来的要事,周玥儿竭力平复着心里的悸动,稳着话音道:“殿下,玥儿今天来看您,除了担心你的伤势,还有就是…”周玥儿轻轻咬唇,低下声音,“程渲,程渲辞了司天监的差事。”
——“程渲离开了司天监?”唐晓诧异发声,眼睛微微顿住,“她,走了?”
周玥儿有些紧张,她知道穆陵对那个盲女有着不寻常的亲厚,程渲忽然离开,穆陵会不会误解是被自己逼走?周玥儿赶忙道:“殿下,不关玥儿的事,昨天…程渲忽然来找我,说要离开…玥儿挽留了好一阵,还说要是不想做卦档的理事,可以换个差事给她。可程渲心意已决,她说…”周玥儿小心观察着床上穆陵的神情,“她说,她要和…莫大夫…成亲去,这才不能留在司天监…殿下,殿下?”
——成亲?唐晓身躯微怔,程渲离开司天监,去和莫牙成亲?
难不成…唐晓想起和刺墨的交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刺墨该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找到了徒弟莫牙,带着他和程渲回了大宝船,往天涯海角去了,再也不会回岳阳。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程渲,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泄露,留在岳阳也是凶险,更是无力逆转什么…她一个弱瞎子,穆陵不在还能有什么指望,难得莫牙不弃,倒不如跟着他走。
唐晓理清思绪,周身都放松下来——穆陵已死,刺墨带走莫牙程渲…自己可以高枕无忧,踏实做好穆陵的太子之位。一切都依着自己所想,实在不能再完美。
周玥儿见他迟迟不做声,心里更是有些怕,怯怯又道:“殿下…程渲应该还走不远,玥儿派人去找她回来,如何…”
“不必了。”唐晓沙声道,“她既然志不在司天监,盲女难求情爱,莫大夫对她体贴入微,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既然她要和莫大夫成亲,那就随他们去…”
“殿下。”幸福来得太快周玥儿有些招架不住,“真的…不用找程渲回来?”
“都是过客。”唐晓仰头低叹,“留不住,就是留不住了。”
“殿下说的是。”周玥儿面颊泛红,“没有了程渲,玥儿一样会留在司天监,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唐晓注视着周玥儿执着痴情的脸,挥手道:“本宫知道你的忠心,先退下吧。”
周玥儿屈膝行礼,直起身子恭敬离开。守在门外的福朵悄悄看了眼和自己主子聊了好一会儿的周卦师,往日这位周家女儿都是聊不到几句就被打发出来,聊了一炷香的工夫,这还是头一回。再看周玥儿面带喜色很是兴奋,福朵有些好奇的瞥了眼里屋,垂眉若有所思。
岳阳城外,小渔村。
破屋里,程渲扶起穆陵,海女阿妍把喷香的炖乌贼肉捧到了穆陵跟前,狠狠嗅了嗅鼻子,还忍不住咽了下喉咙。
——“有劳阿妍姑娘。”穆陵见乌贼肉和桃仁炖煮,想起了什么看向门边站着的莫牙,“莫神医,阿妍的乌贼肉也是受了你的点拨?”
莫牙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真是欠了你们母子,喷香的乌贼肉,你娘亲有的吃,你也吃的欢实,偏偏我一口都吃不上。”
阿妍白了眼莫牙,探头看了看穆陵心口包裹着的纱布,咬着指甲道:“该换药了。”
——“我来。”程渲撸起衣袖要给穆陵换药。
“程——渲!”莫牙阴沉唤道,“过来。”
阿妍像看傻缺一样转了转眼珠,凑近穆陵耳根,轻声道:“那个莫神医,脑子不好嘞?这不,又犯病了?”
程渲牙尖咬断纱布,一只手触向穆陵中衣领口,正要动作,莫牙重重的咳了几声,“程渲,过来呐,又不是只有你,这不还有阿妍么?快过来。”
——“五哥要换药。”程渲没有起身。
莫牙一个跺脚,按住自己的肚子,凶道:“阿妍给他换药,我饿了,莫神医治了半天旁人,自己一口热饭还没吃上,我——饿——了。”
“厨房有蒸好的番薯,你去吃?”阿妍咧嘴嬉笑,“可甜嘞。”
海女人畜无害的脸在莫牙看来实在是欠虐,莫牙哑然,哒哒哒跺着步子扯紧程渲的手腕,不容分说的拖着她就走,“你也整天水米没进,走,去吃东西。你五哥死不了,他死不了呐。”
程渲只得把纱布扔给阿妍,被莫牙连拖带拽的扯走。阿妍吮着指甲看的发愣,“真是犯病了呢,穆大哥,听说,被狗咬了的人会得狂躁症,莫神医是被狗咬了吗?”
穆陵没有听见阿妍的话,他怔怔看着程渲被莫牙拉走,心底的痛感远远超过了伤口的灼痛。
阿妍换下穆陵伤口的纱布,温柔的覆上新的草药,“穆大哥,程渲不是你嘴里天天喊着的那个人呐?你抱着她哭的那么伤心,我还以为…”
——“她是。”穆陵感觉不到换药的疼痛,“她就是修儿。”
“可她不是这么说的。”阿妍了无心机,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性情,“程渲说,修儿早不在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她真是这么说?”穆陵心口一阵剧痛。
阿妍感觉到穆陵身子的忽然绷紧,她有些害怕的不敢动作,僵僵的点了点头。
——“修儿,你是要离开五哥了么…”
☆、第92章 治心眼
阿妍感觉到穆陵身子的忽然绷紧,她有些害怕的不敢动作,僵僵的点了点头。
——“修儿,你是要离开五哥了么…”
小院里
莫牙掸了掸台阶上的杂草,拉着程渲一屁股坐下,掂了掂手里的两个番薯,把大的那个塞到了程渲手里,歪着脑袋掰开自己那个,番薯软糯,一股甜香喷涌而出。
“真是好饿啊。”莫牙一口咬下,也不顾嘴角沾了许多番薯沫子,“好甜,程渲,阿妍家的番薯好甜。”
程渲缓缓剥开皮子,却没有塞进嘴里。莫牙又吃了几口,咽下扭头看着程渲,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莽撞过分,他想认错,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不还救了穆陵么?哪有需要低头的地方。
莫牙犟气上来,狠狠又咬了口番薯,垂头有些不痛快。
——“他躺着,我站着;他叫五哥,我叫莫牙;他有乌贼肉吃,我只有啃番薯…”莫牙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泄愤似的搓着脚下的土,“程渲,你没良心。你都做了我的妻子,还对别的男人这么好,替他换药?那可是肌肤之亲,我不服。”
莫牙还要嘟囔着抱怨,忽觉肩头一沉,侧目看去,程渲已经软软靠在了他的肩上,一只手扳开自己的番薯,把大的那半伸到了莫牙眼前,还挑逗似的晃了晃。
——“程渲…”莫牙心尖一酥,忽的软下了心肠。
程渲哧哧低笑,“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心眼,莫大夫盖世医术,怎么不给自己大些心眼?”
“再大的心眼,里头也都是你。”莫牙沮丧低叹,“一世英名,都毁在你这个神婆子手里。”
程渲倚着莫牙的肩头,闭上眼睛,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五殿下叫一声五哥?”
莫牙想说自己没兴趣,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我被义父收养那年。”程渲忆起往事,“那年齐国大旱,饿死了许多人。岳阳是皇城,比乡野要好些,但除了皇族亲贵,普通百姓过的也挺苦。司天监除了卜官,我这样刚进去的弟子也没有多少口粮,入夜没有饭吃,只有一碗像水一样的稀饭,不到戌时肚子就饿的咕咕叫。我脸皮薄,又不敢去找义父喊饿。有天五哥陪大皇子来司天监,大皇子和义父议事,五哥看见坐在院子里的我,饿得去嗅树上的叶子…”
“嗅树叶子解馋?真的好惨。”莫牙咬了口手里的番薯吧唧吃着。
——“五哥当时也没有和我说话,第二天他又过来司天监,送了我一包果脯子…”程渲鼻尖微酸,“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鲜果还可以做成这样软糯甜蜜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程渲眉角狡黠一笑,“果脯子耐放,一包可以偷着藏很久,我每每觉得饿,就摸一块出来吃,一整夜都不会觉得饿。”
“果脯子。”莫牙想起程渲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那玩意儿,甜是甜,可这会子,莫牙牙尖都有些发酸,早知道果脯子还有这样的故事,莫牙再馋也不会吃一口。
——“五哥看我吃的欢实,他说,隔一阵他就会带些给我,让我慢些吃,别噎着,有他在,饿不着我。”程渲回忆起那时的一幕幕,再想起屋里重伤的穆陵,声音渐渐低下。
“你还是修儿的时候,一定生的很美。”莫牙恼道,“美色惑人,他才关照你吧。”
程渲摇头,“饿得皮包骨头,都快脱了相,哪里还有美丑?五哥面冷心慈,他是怜惜我。”
莫牙垂落下头,想到刚才在屋里对穆陵不大客气,心尖又软了下来,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愧意。
程渲继续道:“到司天监不过一年,我就成了个瞎子。岳阳的各种大夫都瞧了个遍,说是没得治,这辈子都不会看见。到后来,连义父都认了命,五哥…却从没有放弃过我的眼睛。齐国皇子,十六岁就可以行掌事之则,五哥十六岁生辰才过,下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命人去找齐国最出名的治眼大夫,请来岳阳替我医治。虽然还是没有让我复明,但五哥对我说,如果注定我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就做我一辈子的引路人,不离,不弃…”
莫牙突然紧紧拉住了程渲的手,“你那会儿是没遇见我。”
程渲挠了挠莫牙的手心,忍着笑,道,“还有就是…”
——“还有…我知道…”莫牙小心眼儿似的嘟囔了句,“不就是…那个什么寒玉衣么?”
莫牙看着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高冷样子,其实样样都记得门儿清,程渲也不去戳他,点头道:“起初也不过是一个玩笑话,一个古籍传说里才有的寒玉衣,谁都没见过它长的什么模样。五哥搜罗天下寒玉,有收集了许多关于寒玉衣的记载,在我生辰那天,居然真的送给我这件寒玉衣。”
——“他是可以驾驭天下之力的皇子,有钱,有权,寒玉衣尔尔。”莫牙气鼓鼓道,“寒玉衣可救不了谁,你的命,是我救下的。”
“是你是你都是你。”程渲有些哭笑不得,“情义无价,五哥倾力制成的寒玉衣,不过是想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答应我的,就一定会做到。”
莫牙深吸了口气,看着泥巴地,吞吐道:“身为皇子,他对你程渲是还算不错,你回报他的情义…也是应该。我…这不也在治他么…要不…过会儿我再进去,嘘寒问暖?”
程渲脸憋的发红,莫牙咬了咬唇,挤出话又道:“再或者…下回你要给他换药,我不拉着你就是…一声五哥喊了这么多年…总还有兄妹之情在。”
程渲扑哧笑出声,摇着莫牙的膀子,道,“傻子,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一声五哥,哥哥就是哥哥,你是真的太傻听不明白么?”
莫牙有些懵逼,“我明白…我才不傻。”
程渲扭头看了眼紧闭的里屋,扯住莫牙渗着汗水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做了你的妻子,这辈子就都只会陪着你,大宝船上,我复明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莫神医。”
一声软糯的莫神医,听得莫牙失了魂魄,莫牙脸颊微红,越发觉得自己可得治治自己的小心眼。
莫牙也不想再多说,千言万语只需要汇成一个动作——亲她。莫牙搂住程渲的肩,摩挲着她的秀发,柔吻上她的额头,月色缠绵,锁住了两个人缱绻的依偎。
——“咿呀。”阿妍扶着穆陵挪到窗边,冷不丁瞅见莫牙和程渲亲亲,阿妍羞红了脸,“他俩好上了呢,穆大哥,他俩好上了。”
穆陵身子发着抖,背靠着墙壁说不出话来。阿妍听见穆陵低低的喘息,收回眼神急道:“我扶你回床上歇着吧。穆大哥?”
穆陵挥臂示意她不要再说,面色晦暗让阿妍看着也有些怕。
屋外
莫牙挥着手替程渲撇去秋夜的飞虫,低声试探道:“穆陵也找到了,伤势稳定不需要多久就能大好…后头,我们做什么?”
程渲往莫牙怀里又靠了靠,莫牙太喜欢程渲对自己的依赖,他胳肢窝一个使力夹住了程渲的腰身,程渲腰间酥麻,低笑着直往莫牙怀里钻,莫牙哈哈嬉笑,脸上满是快慰。
——“后头?”程渲仰头看着莫牙澈静的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只要莫大夫不要嫌弃神婆子碍事就好。”
莫牙把程渲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想了想道:“我都打算好了,岳阳?咱们几个都是回不去了吧。穆陵就算痊愈,回了岳阳怕也是斗不过唐晓那厮,御诞双生,龙骨男尽…他们兄弟都还活着,别说唐晓,武帝该是也不会手软,与其玉石俱焚,倒不如…”莫牙吮着唇尖把程渲又抱紧了些,俊秀的眉宇动了动,“我心眼是不大,但为了你,大一些也无妨。如果穆陵愿意…”莫牙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破屋。
——“我们带着你五哥,一起走吧。”莫牙低语,“去北方,找到老爹。我知道,舍下五哥,你做不到。”
莫牙的心,就像望不到边际的深海,上可对天,下可对地,程渲眼眶湿热,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会找到比莫牙更纯良仁心的男人。世事污浊,人心险恶,也只有莫牙,保持了最初的美好,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明明有一副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肠,却甘愿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蛰伏避世,远离恩怨。
——“五哥被唐晓祸害,失了皇子身份,也不得见自己的父皇母妃…”程渲有些没有把握,“这样的深仇,不知道五哥能不能放下跟我们走。”
“你去劝一劝他。”莫牙轻咬着程渲的耳垂,“他最听你的话,能走最好,要是他执意不肯走。”莫牙低笑,“那就我们俩远走高飞,也是美事一桩。”
觉察着莫牙的身子慢慢滚热起来,程渲掐了把他的肘子,羞恼道:“这可是在外头,阿妍家就这么丁点儿大,哪里都能一眼看见…”
“你又知道我想做什么了?”莫牙黑眼睛溢出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做,神婆子笨死,又猜错咯。”
外头的低笑声如针一般刺着穆陵的心,穆陵闭目想睡去,但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神,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宁愿死在唐晓手里,至少不用想现在这样欲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