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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无垠的海面上,千米巨影中的兽皇正在调养,身上恐怖的伤势在愈合,虽然速度缓慢,但是痊愈只是时间问题,这道庞然巨影之巍峨,就在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这所有人,它没有死,它很快就能重回巅峰的事实。
它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神明,只要没直接死亡,那么就不可能死。
自己虽然重伤,但是不像三百年前,是大脑受到了重创,身体与大脑都出现了大片区域的瘫痪,这次它与怪兽之间的灵魂联系还没有中断,所以伏魔尊兽巨大的身影,还有密密麻麻重新填满了天地的怪兽群,在它意念之间,山呼海啸地朝着海洋中孤零零的岛屿扑去。
唐欢的护罩在万兽不断地冲击中震荡,已然濒临破碎,伏魔尊兽也已经即将登陆岛屿,谁都清楚,这个已经比起才出现时脆弱了一半有余的护罩,根本承受不住这位圣境尊兽的随意一击。
昏天黑地,伸手只有茫茫黑暗。
这里,便是炼狱。等待他们的,将是在此间万世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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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夏禹剑还在南宫蝠手里,然而,这里不存在第二个南宫蝠或者第二个独孤剑圣,大家要么重伤要么境界不够,没人能够拿着这柄剑,再尝试突破怪兽重围,去杀死兽皇。
寒续只有高师境,身怀重伤,虽然有所调养,但是状态依然糟糕。林雪痕将死,天驰神甲已然报废。南宫蝠全身经脉脏器尽断。唐欢没有回到圣境,巫力消也耗得一干二净。李烯涯重伤。何杰重伤。折花夫妇一人将死,一人尚有余力,但也重伤在身;神医扁单因为没有和怪兽整面冲撞,状态还算良好,可是灵药师要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炼制强大毒药,根本没什么作战力……遑论兽皇,就连伏魔尊兽,他们此间这群残兵败将现在联手,也都没有任何战胜的机会。
明明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巅峰的那群人,然而却已经蜷缩在这里等待死亡。这种绝望感和无力感,还有肉眼可见地万兽轰击防护圈的画面,格外地摧毁人心。
“完了,全完了。完了,全完了……”已经失心的何吟诗似乎听懂了刚才大人物们口中的对话,更为绝望地呢喃着让所有人更加绝望的话语。
同样绝望而崩溃的何杰轻叹口气,坐到自己女儿旁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两颗脑袋相贴在一起。回想起在南云行省的生活,他生出无限眷恋,却不禁想到了南云行省安定的土地也即将破碎,自己的这么多年保守稳固的江山也终将沦落,这个汉子的眼眶中泛出了泪红之色。
他仍然咬着嘴唇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父亲在,别担心。”
没什么人有功夫感叹父女温情,也没人对何吟诗的念叨有所厌烦,或许是因为死亡即将到来,所有人都开始放弃了抵抗,开始在这死亡来临前片刻平静中,享受属于自己的短暂余生。
颓废着,等待着,不知道是在等待奇迹,还是在等待死亡。
“我们兄弟三人,最后还是死在了一起。”林雪痕脸色惨然地微笑道,看着自己身上陪伴多年,救下自己这脆弱身躯无数次,也经由自己灵巧的双手维修了无数次的神甲,想到自己此生再也没有陪他并肩作战的机会,林雪痕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惨淡。
“能死在一起,也算满足了。至少神玄帝这个狗贼,也当了陪葬,下场还比我们凄惨。我现在最好奇的事情就是,他带着之心和高傲来到这里,结果却反而被个畜生给弄成这般样子,在他意识到自己失算的时候,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林雪痕笑道:“还能有什么心情,肯定是吃了狗屎的心情。”
李烯涯也微笑起来,揉了揉着自己兄弟的脑袋。
他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消散。这么多年隐忍,这么多年在联邦中各自为命,等待南宫蝠归来的那一天,然而等待了这么多年,可最终结果却超乎了任何人的预料,所有人都要折损在这里,概莫能外,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努力了十多年,神玄帝没死在我们手里,反而就这么死在了他自己的手里,现在兽皇披着神玄帝的外壳要来覆灭人类世界……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仇算是报了还是没有。”林雪痕苦涩地摇头,重伤本应该极度虚弱,然而或许是回光返照,他说话的声音虽然略有艰难,可是却依然流利。
南宫蝠看着手中的轩辕夏禹剑,锋利的剑光在剑身上随着剑的移动的滑动,没有开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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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欢站在山洞口,和万花红一起用碎石和泥土将唐国宗简易地埋葬。黑暗中低矮的土包极不显眼,生前如此辉煌风光的人物,死后在这乱地,就变成这么简单不起眼的土包……万花红哭红了脸,唐欢的脸也一片悲伤之色。
她黯然垂头,轻轻叹了口气,手安慰地抚在了万花红瘦削的肩膀。
她想到了械圣死的时候,她也曾泪流满面,宇文化狼也死去许久之后她才得知消息,在深夜,她也流下了数滴眼泪。她这一生都在为了联盟而战斗,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联盟,两位圣境深爱着她,她自己却直到如今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
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忠心耿耿的唐国宗的坟墓,还有其余也将陪葬与此的自己与他人,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寥和哀伤。
满头白发的扁单走出山洞来带唐欢身旁,身形前所未有的佝偻,对着唐欢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缓声道:“属下护驾不力,不能帮陛下逃脱险境,罪该万死。”
唐欢微微笑了笑,道:“您为我和联邦做的,已经够多了。”
唐欢看着他一头白发,柔声道:“您辛苦了。”
扁单摇头,道:“和陛下你为联盟做的,微臣做得远远不够。很抱歉,微臣们明明算出过一道巫卜,但是却没有将两件事却能够联系在一起,若是早先一步做出预料,事情可能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唐欢摇头,道:“您不必自责,没人能料事如神。”
扁单心中仍然深深自责。看着唐国宗的坟墓,紧紧地抿紧了嘴唇,和他共事的男人已经离去,他们的死亡,已经近在眼底,想到他们还有他们所誓死捍卫的圣土联盟就要这么沉没在兽皇的手中,扁单的心,也开始窒息地抽搐。
“因果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唐欢注意到他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而她心里和他所想,也是一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是我们和神玄帝没有这样斗争,要是神玄帝没有被我们这么多方力量逼入绝境,他也不会摄魂,不会摄魂,兽皇也会完成它的计谋……苍天绕过谁,这些事情,谁又能推卸责任?”
扁单点头,道:“您说得有道理,现在的局面,人类自己难辞其咎。我们要是不争斗,不辜负两位祖帝的努力,世界也不会有危机。”
唐欢笑了起来,看着头顶上方正在反复冲撞巫术护罩壁的一头巨大的六翼海雕,脸上的笑容又慢慢地消散,道:“所有的事情,都怪人类自己,咎由自取。”
两人不再言语,沉默地看着唐国宗的坟墓,背后就是伏魔尊兽不断逼拢岛屿的身影,他们凝望坟墓没能看到唐国宗,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躺在这里,在怪兽口中尸骨无存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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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续蹲在洞口,身形有些颓靡。
他是个很乐观的人,即便是联邦大军包围他,即便是全联邦都在追杀他,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就算被关押在装甲车车中接受酷刑的那段日子,也都没有放弃过修行和逃生的预谋。
可是现在的他没做别的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把怀里一直贴身携带,小心装好,甚至都没让海水和雨水去沾染半分的一张宣纸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手心。
这是一幅画,一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支撑他躲过漫长枯燥和思念岁月的画。画上面画的是夕阳下的白琉衣和雪犬歪歪。
他想到了那天夜晚,在木屋中,那是他这一生渡过最美好的一个夜晚,那个夜里,某个女孩变成了女人,某个男孩变成了男人。那天漫天星辰,林深风轻,窗户旁的暧昧星光下,他领略到了世上最美的风情,沾染了九天坠下的甘霖,说出了想用一辈子去践行的承诺,也从那个安安静静的傻女孩包里,拿到了她送给自己的礼物。
寒续脸上带上了笑容,几分憨态几分痴。
还在万渝城念也校的时候,偶尔闲着上上网,他在网上看到过有人回答,什么是喜欢,网友说,喜欢就是当我看到一棵奇怪的书,第一反应是拍下来分享给你(注)。他不喜欢拍照,白琉衣也不会用手机,但是这种感觉,这种细节,就是对喜欢最细致的一次描绘。
白琉衣,我喜欢你。
我好想在给你说一次我喜欢你。
我好想再给你说一万次我喜欢你。
我好想再给你说无数次我喜欢你。
现在我快死了,白琉衣,我这次是真的快死了,快死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的不是自己没有报完的仇,不是小时候做过的中二的梦,是你。
你现在在哪里?你到哪里去了?你现在毒是不是痊愈了?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我?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承诺已经无法完成;我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关系牵连了你,都没有勇气去找你;我对不起你,我就连见你一面,都不再能做到……
原本在笑着的寒续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模糊了,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他满是汗和泥的脸颊滴答在了画上,他连忙用手将其擦干,唯恐自己脏兮兮的眼泪把她送给自己的整个世界最精美的礼物破坏,然而画上还是留下了一个污黄的痕迹。
寒续将画重新折好,放回怀中。
面对兽皇,面对铺天盖地的怪兽,面对圣境的伏魔尊兽,寒续再天才,也不可能能够逆天改命,将人类历史改写,这种无力感,让他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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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试一试。”李烯涯缓缓睁开双目,看着这柄在黑漆漆的山洞中,仍然闪烁着浅淡光芒的剑身,主动请缨。
要说这里谁还能战斗,李烯涯就是唯一一人。
“我状态不好,但是还有力量,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我更想搏一搏。”
然而南宫蝠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否决了他的想法。
“全胜的你和林雪痕联手都打不过伏魔尊兽,别说现在的你,你也不是武师,剑给你,你还是伤不了它,更别说还有兽皇还有不计其数的怪兽。”南宫蝠也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神已经比刚才更加黯淡,死亡在慢慢地渗透入他灵魂深处。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总要试试,我杀出重围,带你们离开这里,你们还有被治愈的机会。”
李烯涯艰难地撑起了身体,正准备往前走出,南宫蝠的话音却让他身形僵硬在了原地。
南宫蝠凝望着剑身,轻轻缓和下自己早已经无法畅通的呼吸,缓声道:“你让他们进来,我有点事情要商量。”
李烯涯困惑而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无法理解,从来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南宫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独来独往的他,现在居然会主动与人商量什么?
李烯涯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走出洞窟看着坐在洞口,还在在不远处坟堆那里静默伫立的三道身影,传递出南宫蝠的意思:“各位,南宫有话想说。”
唐欢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岛屿已经近在咫尺的伏魔尊兽,只是略微的犹豫之后,还是率先走向了洞窟。随着她的进入,万年俱灭的万花红还有扁单,仍然在这死亡来临前的最后时刻里遵守着臣子的本分,沉沉默地跟在了她身后。
寒续擦干自己眼角的眼泪,也随之进入了山洞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