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正是。”陈子锟朗声道,“即便他们恶贯满盈,卑职也没有动用私刑,甚至连他们一根手指都没动,只不过请他们来录了供词而已,现在三名人犯已经转交给司法部了,因为卑职深知,军人不能干政,更不可干涉司法。”
    “嗯。”吴佩孚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同时问堂上端坐另一人:“王处长,你以为如何?”
    王处长乃曹锟手下军法处上校处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当即笑道:“玉帅明鉴,陈子锟只有功没有过,马家这样奸佞之徒,理应法办,呵呵,当然不是咱们来办,军人不得干涉司法嘛。”
    “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带兵擅闯警察厅的罪过,来人,把他押起来。”吴佩孚一拍椅子扶手,两个卫兵上前抓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玉帅,您这是?”军法处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不知道吴佩孚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
    陈子锟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乖乖任由卫兵将自己押走。
    第二十一章 磨一磨他的心性
    陈子锟被关了禁闭,可他却一点也不惊慌,因为他明白,吴佩孚此举定然另有深意。
    这间禁闭室也名不副实,书橱书桌笔墨纸砚齐备,从线装木版的古籍到最新潮的杂志样样俱全,陈子锟心中一动,莫不是大帅让我静心读书?
    胡乱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油印小册子,没仔细看上面的名字就翻开第一页,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
    被吴大帅邀来问案的军法处王处长回去之后便向曹锟做了报告,曹三爷正在府里打麻将,听王处长讲了吴佩孚断案的经过之后,不禁爽朗的大笑起来:“子玉太较真了。”
    又对坐在自己上风口的李彦青说:“小六,你看看,误会子玉了吧,我就说嘛,要论治军严谨,咱整个北洋系,吴佩孚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是,那是。”李彦青赶紧附和,心中暗骂李定邦给自己惹了麻烦,吴佩孚那是曹三爷手下头号战将,比自己身份高多了,要是由此结了仇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吐血,王处长见曹锟心情好,又多说了几句:“卑职听说那个陈子锟还是个人才,单枪匹马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差点活捉段芝贵。”
    曹锟忽然停下搓麻将的手,槽头肉兴奋的乱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子玉奇袭松林店,生俘曲同丰送到保定府,好像也是这小子立的功。”
    王处长一拍大腿:“大帅好记性,就是这个人。”
    曹锟道:“子玉好福气啊,收了这么一员虎将,改天有空,我见见他。”
    李彦青跟着奉承道:“能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那不是三爷的赵子龙么,嘻嘻,八万。”
    曹锟哈哈一笑:“正等你这张牌呢,胡了。”
    ……
    李彦青回到自家宅子,两个丫鬟上前帮他脱下白西装,换上香云纱的小褂,奉上茶壶和水烟袋,他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却没看到李俊卿的身影。
    “你们下去吧。”李彦青信步来到后堂,撩开珠帘就看到李俊卿闷闷不乐的坐着,扳过来一看,眼圈微红。
    “俊卿,咋回事,告诉六爷,六爷帮你做主。”李彦青温言抚慰。
    李俊卿道:“没事,真的没事。”
    李彦青能飞黄腾达,靠的不仅是搓澡的手艺,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才是他的长处,李俊卿的心思他一下就猜到了,呵呵笑道:“是不是昨天那个老头子的事情?”
    “算了,我不想给六爷添麻烦。”李俊卿扭过头去,泪眼婆娑。
    “哈哈哈,这算什么事,六爷一句话就灭他满门,不过你要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多谢六爷。”李俊卿破涕为笑,俊朗的容颜让李彦青心旌荡漾,手指划过他的面孔:“俊,真俊。”
    如果仅仅是因为李俊卿的事情,李彦青也不至于痛下杀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五千块银行本票上,他最多也就是把马世海弄进监狱蹲几天而已,可是牵扯到了吴大帅,他就不得不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诚意了。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新任京师警察总监办公桌上,六爷发话,总监不敢怠慢,迅速派遣干员将为害一方的大恶霸马世海缉拿归案。
    这当口,马世海还在宅子里静候老五归来呢,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办事的人愿意收钱,这事儿就靠谱,果然,有消息传来,陈子锟已经被军法处拿问了。
    老爷子心情大好,在凉棚底下捧着小茶壶,哼了几句京戏,忽然下人跌跌撞撞跑来:“老也不好了,警察,大队的警察奔这儿来了。”
    “是不是送五爷回来了?”马世海一点也不害怕,他儿子就是吃巡警饭的,平时家里来往的高级警官多了去的,就是总监都能说上话,来几个警察怕什么。
    这回老经验不管用了,大队警察破门而入,带队的也是老熟人,侦缉队长许国栋,这小子和马老五向来不对付,是马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带人过来准没好事。
    “马老太爷,对不住了,奉上司令,请您走一趟,您看这铐子是您自个儿戴上,还是我帮您?”许国栋倒还挺客气。
    “不用,你还怕我跑了不成?”马世海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巨震,不过是对付一个陈子锟,怎么连自己都折进去了,难道说李定邦说话也不好使了?
    “带走!”许国栋一声令下,马世海被押走,耳膜穿孔在家养伤的马老四也被一并押走,马家大宅子也贴上了警察厅的封条。
    正阳门东车站附近,马老三正坐在茶馆里和人吹牛,忽然两个生面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问了一声:“三爷?”
    “啥事?我不认识你啊。”三爷一抬头,铁链子已经甩到他脖子上了。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吧。”
    至此,除了大学生马老六之外,马家爷们全都折进去了。
    马老六颇有乃父之风,凑了些钱找到李定邦打探消息,哪知道李定邦长叹一声道:“晚了,这案子是上面钦点的,花再多的钱也白搭。”
    “到底得罪了那路神仙?”马六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来头大了,听说曹三爷打过招呼的。”李定邦道。
    马六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段祺瑞新败,北京局势由直系奉系掌握,曹锟乃直系首领,权力比大总统还大些,得罪了他,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啊,哥哥奉劝你一句,赶紧走吧,保不齐连你都折进去。”李定邦苦口婆心的劝道。
    马六从善如流,也不再打营救父兄的主意,收拾细软连夜坐火车离开北京,投奔在汉口做生意的姑丈去了。
    马家的案子进展的非常顺利,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马案上得到完美的诠释,这几十年来马家犯下的大小罪过全被人掀出来,一个欺压乡里的帽子是稳稳戴在脑袋上了,马老五更惨,买凶杀人,强取豪夺,罪不容恕,被第一个判处死刑。
    强五强七兄弟,为虎作伥、行凶杀人,也是死罪难逃,只等秋后同马五一同枪决。
    马家其他人也难逃惩处,马老三以偷窃罪判处五年徒刑,马老四常年盘踞在天桥一带为非作歹,被判入狱八年,由于马世海年事已高,法院法外开恩,判他徒刑三年,但谁都知道,马老太爷风烛残年,怕是没命出来了。
    显赫一时的马家,彻底覆灭。
    ……
    陈子锟在“禁闭室”里看了整整十天书,不敢说阅尽诸子百家,起码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每天勤务兵送来两菜一汤,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少校军装、马靴指挥刀这些行头全缴了,陈子锟重新穿上了他的二等兵灰军装,被卫兵带到吴佩孚面前。
    “陈子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关你的禁闭?”吴佩孚问道。
    “大帅爱护我,才关我禁闭。”陈子锟朗声答道,同时心里一阵期待。
    可他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吴佩孚只是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下去吧。”
    陈子锟预备了满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悻悻退下,依旧回到伙房,王德贵正在剥蒜,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丢过来一头大蒜,陈子锟默默坐下剥了起来。
    “愁啥,晚上吃蒜泥白肉,可香了。”王德贵笑呵呵的说道,“你有学问有胆识,干什么不能发财,不一定非得当兵啊。”
    陈子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按说立下这么大功劳,就算不晋升,起码也要调到战斗部队去啊,依然呆在炊事班里当伙夫,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帅真是糊涂了……”李长胜推门进来,气色不错,也没戴孝。
    “老李,你家里的事儿办完了?”陈子锟纳闷道。
    “托你的福,大帅赏了一百块钱,五天假期,我回家请了郎中帮老娘看病,老娘没啥大事,挺过来了。”李长胜乐滋滋的说,忽然看到陈子锟的二等兵肩章,又忿忿不平起来:“肯定是有小人进了谗言,要不然大帅不可能不提拔你的。”
    陈子锟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然后低头剥蒜。
    ……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他真是这么说的?”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
    “启禀大帅,千真万确,陈子锟经常用这句话自勉,他一点也没抱怨,干活麻利的很,除了伙房的工作,每天还到校场上跑几圈呢。”警卫连的连长禀告道。
    吴佩孚沉吟片刻,道:“我本想磨他一两年的心性,看来不用了。”
    正说着,副官来报:“美国公使馆客人到大门口了。”
    吴佩孚起身道:“更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军中可有翻译?”
    副官道:“大帅,外交部欧美司有翻译陪同前来的。”
    吴佩孚道:“我要自己的翻译。”
    副官犯了难:“师部王参谋是留过洋的,兴许能行,要不卑职找他来。”
    吴佩孚扣着军装说道:“小王是留日学生,岂能会说英语,让陈子锟来。”
    副官一时脑筋没转过来弯:“卑职糊涂,哪个陈子锟?”
    “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让他速速来领命。”吴佩孚套上马靴,大踏步的去了。
    第二十二章 美军代表团
    夏日炎炎似火烧,陈子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布军裤,拎着一把斧头在伙房门口劈木柴。
    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滚滑落,半个月前剃成秃瓢的脑袋长出一层钢针一样的硬发上晶莹闪烁,斧头带着风声劈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旁边已经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陈子锟玩命的干活,训练,他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心中的郁闷,屡建奇功却丝毫不赏,绝不符合吴佩孚赏罚分明的做事原则,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帅在磨练自己。
    这事儿要搁在去年,依着陈子锟的急脾气,兴许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已经磨砺了他的性格,与刚到北京时候的自己相比,他多了一份沉稳,少了一份戾气。
    看谁熬得过谁,我就不信了,吴佩孚放着一员虎将不用,还摆到炊事班当伙头军!陈子锟又是狠狠一斧头劈下去。
    “陈子锟!”远处传来喊声。
    “有!”陈子锟丢下斧头,条件反射一般立正,他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二等兵,见谁都得敬礼。
    来的是司令部的副官,虽然他比陈子锟的军衔高出不少,但丝毫也不敢托大,和和气气说道:“大帅有令,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速去营门报到,不得有误!”
    “是!”陈子锟二话不说,转身跑进了伙房,拿起军装和腰带帽子出来,一边跑步前进,一边穿衣戴帽扎腰带,奔到大营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一身戎装的吴佩孚在和几个从汽车上下来的洋人握手。
    陈子锟很有分寸的在一旁肃立,等候吴大帅的差遣。
    今天的客人身份很特殊,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馆的芮恩施公使阁下、武官詹姆斯.斯诺德格拉斯上校、美国陆军驻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团的威廉.维尔德上校等,负责警卫的是八个穿蓝裤子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翻译有两个,一个中国人是外交部派来的,还有一个是美国军人,上尉军衔。
    中国政权更迭,直系军阀控制了北京,作为友邦之一的美国自然要派员试探对方的态度,根据情报分析,虽然名义上曹锟是直系首领,但直系的真正灵魂人物却是这位常胜将军吴佩孚。
    美国军人和中国军人打交道已久,庚子之乱时,美军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曾在紫禁城阅兵,后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陆军十五团奉命进驻天津美国租界,担负起保卫铁路线以及美国在华利益的任务,可以说,美军和北洋军队的交流是比较多的,就在此前不久,这些人刚参观过北苑的奉军营房。
    奉军是割据东北的张作霖将军的部队,这支脱胎于绿林武装的军队极富中国特色,他们的仪仗队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青龙偃月刀的冷兵器,美国军官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很有威慑力,虽然它在实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见识了奉军的威武之后,美国友人们急不可待的想了解传说中战斗力最强的北洋陆军第三师的雄姿。
    吴佩孚和他手下的将军们到辕门迎接美国客人,一番握手敬礼后,外交部的翻译干咳一声道:“吴大帅,我来介绍一下……”
    “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吴大帅自己有英语翻译。”一位副官笑眯眯的将翻译请到一边去了,然后向陈子锟使了个眼色,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吴佩孚确实没忘了自己,当初在他面前提过自己曾在大学读书一事,看来大帅是记在心上了。
    陈子锟精通法语、俄语、日语,但英语才是他最擅长的,因为他早年就读的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学校,使用英语教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完全可以和外国人会话,况且他后来又经辜鸿铭点拨,发音更加纯正标准。
    大步流星上前,啪的一个立正,向军官们敬礼,先用汉语再用英语进行了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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