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红鱼馆不知如何得知陆诩要来的消息,李双甲的贴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门口迎接,见着盲琴师,柔声笑道:“陆公子,小姐已经候着了。”
陆诩摇头道:“今日来只是想与红鱼馆亲口说一声以后我不来弹琴了,李小姐当年借我的古琴画龙,我想将来每月挣得银两陆续还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馆叨扰李小姐了。”
在白玉狮子楼地位比一些红牌还要高的美艳婢女惋惜叹息一声,略微欠身,朝盲琴师施了个万福,这才转身走向院中。
二楼窗口,站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经算是襄樊难得的美人,只是与楼上她对比,就失了所有颜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双甲身后黄梨木椅上坐着一位正低头给一架二胡调弦的老头。
李双甲等到陆诩身影消失,转身低眉顺眼问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狮奴去城外芦苇荡会一会那北凉世子了?”
两鬓斑白的二胡老头只是闭目挑弦听音。
按理说李白狮在胭脂评前就是青楼十大名妓之一,十几年人脉经营,与门阀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点就要嫁给西林党领袖柳宗徽,这些年遇上众多怀才不遇的贫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数位都已是朝廷清贵,众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狮双甲江南的名声,如今上了胭脂评,更是成了当之无愧的青楼魁首,从未听说李双甲与谁香温玉软过,甚至说至今仍是雏儿,怎会让一个老头儿留宿房内?莫不是李白狮好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传出去还不得天下震惊?
被李双甲恭敬唤作老祖宗的二胡老头睁开眼,仍是不说话。
已经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说这个话题,李白狮换了个问题,“老祖宗何需那般重视挎木剑的穷小子?”
老头儿抬头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于窗前的尤物,只是他双眼却不带任何感情,语气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这种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废什么话。”
被羞辱至极的胭脂女子李双甲竟然没有任何怒气,愈发恭顺了,下意识弯下了纤细蛮腰,如此一来胸脯便鼓起得厉害,几乎撑破了衣裳,她身体娇小玲珑,胸口风光则气势汹汹,传言更有一双白莲玉足,习得道教房中术与密宗欢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种玄妙姿势,故有白玉狮子滚绣球的旖旎说法。
二胡老头驻颜有术,两鬓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迈岁数,但面容只如中年男子,屈指弹了一根弦,说道:“陆诩的棋是老夫教的,这趟来红鱼馆,老夫便是要看这小子会不会一朝得志便猖狂,所幸没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给他的古琴,本来以老夫最初见到他时的性子,是不乐意受人恩惠能还不去还的。接下来能否掀起风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颗棋子最妙处,便是连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曾想到可以成为胜负关键手。”
李双甲低头道:“老祖宗手谈的本领自然是当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盘哩。”
二胡老头置若罔闻,说道:“北凉那小子今日离城,襄樊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去京城。”
李白狮毫不犹豫点头道:“狮奴只听老祖宗的。”
老者悄无声息离开红鱼馆,他要去一处襄樊城东北角的私宅,里头有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木偶女子,与裴王妃裴南苇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赵衡金屋藏娇,每次出行宠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赵珣以为行程安排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每次宠爱调教那名被他深情唤作南苇的女子,墙孔后头都站着一个看待两人翻滚锦被都当作行尸走肉的老人。赵珣的性格谨慎,早就去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并无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间最大的享乐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见面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颦一笑,甚至皱眉的神态,都差不离,每次在王府内被父王训斥,或者在花园偶遇王妃后,他都要来私宅狠狠发泄一番,极尽缱绻,直到精疲力竭。
春秋国战落幕以后,便是一盘崭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数还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却要马上要发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赏景最好的芦苇荡。
第116章 好地方
王妃今天出城赏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亲自送到襄樊城门,上了钓鱼台目送远去,这才只带了一名扈从,曲折绕到了金玉满堂藏佳人的私宅,这栋私宅里除了那只金丝雀,只有一名丫鬟和两名老嬷嬷,再无闲人,更没有半个男子,赵珣推门而入,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这里远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气派,只是两进的院落,但在世子眼中,却是好不容易寻觅到的人间仙境,那座规矩森严的王府,那个供奉地藏王菩萨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透着股他越是年长越是无法忍受的阴气,让人窒息,那个至亲男人,更是心机深沉到连做儿子的赵珣都不敢揣度,赵珣怨恨这个男人当年为何没有痛下杀手,坐上龙椅穿上龙袍,更畏惧这个男人吃斋念佛转珠时的沉默背影,可最让世子殿下揪心的,却是这个男人为何娶了她回来,娶回来又不知疼惜,夫妻相处竟是相敬如冰,有事甚至相敬如兵,真是天大的讽刺。
赵珣深呼吸一口小院独有的清新气息,这里摆满了兰花,这花儿是她最爱的,这个贵为王妃但连相国巷妓女都不如女人,一年中只有两次出城机会,都是去看那一片芦苇荡,春看嫩芦绿芽拥簇,秋看老芦风起如飞雪,裴南苇裴南苇,只是名字中带了个苇字,便喜欢去看那最无趣乏味最飘零柔弱的芦苇了吗?
被世子殿下小猫小狗一般养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进来,就被剥去了名字,赵珣当然喜欢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体,抱在怀中便有冬暖夏凉的韵味,但真正打心眼痴迷癫狂的,只是她的神态,像此刻赵珣见到她后毕恭毕敬说到珣儿给请安来了,她仅是端着架子轻轻冷哼一声,赵珣的骨头立马就轻了几两,太像了。赵珣露出一脸狞笑,骂道婊子养的裴南苇,让你跟本世子装清高!然后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撕碎她与那个裴南苇如出一辙的衣裳,抱去内宅大床上,狠狠鞭挞,云雨过后,赵珣恢复常态,躺在床上眯眼享受着伪王妃的揉捏肩膀,遗憾道:“皮肤与身段还是差了点,平时说话嗓音已经几可乱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终归还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临幸,你还是这般露馅……”
坐于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娇腻嗯了一声。赵珣抬头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顺青丝,将她的头按在胯下,阴鸷暴戾道:“好苇儿,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儿都要想疯了!”
两番肢体交缠的欢愉,赵珣披了一件外袍径直躺在房外檐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静望着一串无风不动的风铃,此时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个温良公子,与世无争,与人无害,气质儒雅,伪王妃蹲跪在赵珣身边,陪着这位疯子一起看风铃。其实赵珣安静无语时,是一个相当惹人亲近的年轻男子,她见他怔怔出神,才有机会去打量那张据说与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脸孔。赵珣盯着由一串碎玉片子缀成的雅致风铃,柔声笑道:“好看吗?她这辈子是不会这般看我一眼的,她连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别说我这个连一个世袭罔替都没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闭上眼睛呢喃道:“真羡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赵珣走了,临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檐下偷看了他那几眼。一边脸颊红肿的伪王妃小心翼翼躺在世子躺过的地方,并无丝毫记恨,只是与他一样仰头望着风铃,风起铃响,空灵悦耳。她蓦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时坐在栏杆上的老人,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惊为天人,初入小院没有少被皮鞭抽打过,稍有不对就耳光火辣,到了床上更是百般受辱,但这些她都不怕,甚至她有些时候夜深人静时抱着那位世子殿下听他哽咽,会有一种哀伤。唯独眼前那个从不曾动粗的老者,让她惧怕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人轻声问道:“你喜欢上这只生于王侯家的可怜虫了?”
伪王妃匍匐在地上,娇躯颤抖。
老人轻淡笑道:“无妨,那赵珣也不是蠢货,你若不付出一点真心,他迟早会玩腻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终于能够喘过气来,抬头一脸不解望向对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说他神仙,是算无遗策,几乎赵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预料之中,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觉得可怖惊吓,她原本明明学那裴王妃学得更像,老人却不准许,只让她每一次表现得更娴熟一点即可,这会儿再想,她终于明白若是一开始便尽善尽美,靖安王世子便不乐意经常往这里来了。老人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怎样的人物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去算计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风铃,是他要伪王妃去挂的,果然赵珣十分喜欢,超乎想象的喜欢。
老人轻声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人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伪王妃不敢说话。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怜痴儿的运气好与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们瞧不见。”
老人负手离去前淡然留下一句谶语般的言语,“以后见着雷霆震怒的靖安王,只管拼死替赵珣说好话,兴许可保你一命。”
伪王妃一脸木然。
风再起铃再响。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没有了出尘意味,只有杀气。
……
武当山上热闹了,因为来了个王八蛋。
这个混帐家伙来自龙虎山也就忍了,竟然还跟跟众望所归做了掌教的年轻师叔祖大打出手,怎么样,被打了吧?
山上数十座宫观大小道士们都在议论这个,上了年纪的要相对忧心忡忡,那厮毕竟是武评上的小吕祖,是龙虎三位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一身出尘剑道修为不是吹的。辈分小的那帮道童则就忍不住开始跳脚大骂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暂时住在大莲花峰竹庐中的小吕祖掰命,小道士们终究没见识到齐仙侠拂尘作剑劈紫竹的仙人气魄,其实山上也就骑牛的掌教在一旁看着,本意是搭把手帮个忙尽尽地主之谊,奈何小天师不领情,当时殿外一战,年轻掌教一手夺拂尘,随后齐仙侠的剑气便让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摇晃了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吕祖整个儿倒拔而出,若非年轻掌教随手拎了只千斤香炉挡了几下,一身崭新道袍就得废了。几位掌教的师兄都闻风赶来,在门外看得兴致高涨,一点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炉被损,只差没有摇旗呐喊,交头接耳只顾着评点交手双方招式高低。
竹庐前,齐仙侠坐在一张青蒲团上呼吸吐纳。
不远处,一个年轻道士手里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难为情说道:“小道那几位师兄的确是不太像话,高手风范不如你们龙虎天师府。师兄们习惯了看我出糗,你见谅一个。”
齐仙侠实在懒得理睬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骑牛长大的年轻道士呵呵笑道:“你真打算在武当山住下啊?挂在太虚宫大庚角飞檐下的吕祖古剑,你真想要,拿去就拿去好了,我就当没看见,反正我打小就觉得那柄剑太可怜,有人用它是最好。”
齐仙侠睁眼怒目说道:“吕祖遗物,岂可儿戏!”
年轻师叔祖无奈道:“那你总找我打架也不是个事儿啊。”
齐仙侠冷笑道:“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我才能下山。”
年轻师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声嘀咕道:“气量还不如徐凤年。”
齐仙侠身前白尾拂尘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着脸说道:“怕了你了,你们龙虎山委实不像是修道人,哪来这么多争胜心。”
齐仙侠讥笑道:“你们武当若没有争胜心,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当兴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着有气势呗,吕祖的墨宝,多稀罕。”
齐仙侠冷哼一声,与这道士正二八经说理,实在是对牛弹琴。
洪洗象小声说道:“学道须教彻骨贫,囊中只有五三文。这可是吕祖留下的警世名言,再瞧瞧你们龙虎山,黄三甲当年便笑话你们该是囊中只有千万文才对。”
齐仙侠听到这话反倒是不怒不气了。
江湖上与庙堂间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流传出一些有趣的口头禅,往往是文人爆粗口莽夫文绉绉,最为生动。黄龙士这句嘲讽天师府修道不修心的调侃是一例,这回北凉王徐骁进京面圣,散朝后在殿外痛殴三品大员,就大骂了一句“你这厮要不是裤裆多了一只鸟,胸口少了两坨肉,就真是个娘们了!”上阴学宫这一任大祭酒则有一句传遍天下的名言,是他年轻时候调侃一位江南前辈大儒的,“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崆峒派曾有一位剑士当初与武林同道一起围剿魔头,临敌前心生惧意,万般无奈就找了个蹩脚借口说“刚听说媳妇怀孕,我先回了”,令人捧腹。
洪洗象牵着大青牛,临行前说道:“你住下便住下,说不定以后能与我一同下山。有个伴儿,我胆子也大些。”
走出去几步,这位掌教转身厚颜笑道:“喂喂,别那么小气,给我说说湖亭郡的事情。”
齐仙侠伸手要去抓马尾拂尘。
洪洗象骑上牛,跑路了。
不苟言笑的齐仙侠竟然嘴角勾起。
瞬间没了剑拔弩张。
这便是武当山啊。
任你谁来了,都会和气。
和气生仙气。
……
两禅寺。
两位女子登山,一路上和尚们都打招呼,一些个定力不好的小和尚都要背对着方丈们向一位小姑娘做鬼脸偷笑。
小姑娘则不爱搭理。
光头,光头,漫山遍野的,都是光头!谁爱看!
“娘,你就让我下山吧。在山上总对着爹和笨南北两颗大光头,多无聊。”
“闺女,光头多好啊,晚上都不用点灯。”
“娘,不许逗我笑,都不淑女了!”
“哪里是说笑,娘在苦口婆心跟你说大道理呢,要不以娘的花容月貌,会看得上你爹?”
“娘,山下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
“死丫头,没娘能有你?还有,你摸一摸自己胸脯说良心话,你娘会不好看?!”
“……”
“唉,闺女,等你大些,就会明白只要在一个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凤年说我长得一般呐,完了!”
“闺女真是长大了,娘很欣慰呐。闺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还得买些胭脂水粉,多扑一些在脸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乱花钱,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墙角唠叨去了,他们一起叨叨叨,可烦了。”
“让他们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这娘俩,似乎挺俗气。
亏得各自身后爱慕着她们两个的光头,是那般佛气。
……
襄樊城外三十里,那一片广阔无垠生机勃勃的芦苇荡,不知为何今日没了生气。
中央地带,一名富贵公子哥坐在了芦苇荡中“天波开镜”的牌坊上,脚下是四尊符将红甲。
东北,站着一位其貌不扬庄稼汉般的壮年男子,腰间缠绕了一捆金黄色软剑。
据说天下有个连续两届武评的第十一高手,刀剑枪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儒释道三教九流,门门涉猎。他太聪明驳杂了,以至于不知选择何种趁手的兵器,最后便只好弄了一柄软剑,真气灌注后,可刀可枪可箭。
西南,一名青衫客双手扛着一支竹竿,缓缓行来。
骤然间,马蹄声响起。
芦苇荡中万千飞鸟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