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页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第119章 大河之上彩衣截白衣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归陆沉这对甲姓父女,种檀和婢女刘稻谷,除了陆沉,其余都是一面之缘。徐凤年原本担心陆沉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还要陌路。徐凤年蹲着没有起身,赫连武威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种大将军,跟北莽皇帐很有交情,做人比带兵厉害。可惜他弟弟种凉今天没来。”
种神通见到赫连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种大将军以晚辈自居,抱拳道:“见过赫连老将军。”
赫连武威也没让种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好似长辈教训眼高于顶的不成材子侄,气骂道:“还不起身给种将军行礼!”
徐凤年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弯腰幅度微不可查。赫连武威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气道:“让种将军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顽劣,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瞪眼道:“自以为读了几箩筐圣人书籍,就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种将军的长子种檀,比你年长没有几岁,就已经是实打实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状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
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
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第120章 双手合十,黄河逆行
那头阴秽之物朝徐凤年踏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张清丽面容看似女子欢愉,面皮以后,骨子里却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飞掠大河时,四肢,是六肢摇摇摆摆,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朱红袍子,更显得古怪恐怖。
徐凤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连武威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了种神通这只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种神通,傻子也要起疑,这个不说,徐凤年当下手无寸铁,既无春秋剑也无春雷刀,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的李当心三印击败,可徐凤年哪有这份功力,心中骂娘,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仗义相助,可惜没瞧见同为白衣的大魔头洛阳,也没有看到种神通有出手的迹象,倒是瞥见种檀这龟儿子眼神促狭,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跟徐凤年刹那对视,种檀都懒得掩饰,显然吃定了徐凤年要被阴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拦在徐凤年身前,应该是想赌种神通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只阴物。不曾想种神通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只是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没那脸皮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受罪,一脚踏出,越过赫连武威身体,内敛气机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走如雷,公主坟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鲜艳如血的大袍子一转,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四手如牢笼罩下徐凤年头颅,徐凤年双脚一拧,空手做扶摇式,青衫徐凤年裹挟河边大水,宛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短兵交接,红袍阴物其中两臂被扶摇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所幸未曾深可见骨,不敢倾力拒敌的徐凤年瞬间被阴物扯起,往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古板的欢喜相,看到徐凤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往对岸掠去,阴物直直追击,身形迅猛远远胜过倒退的徐凤年,离江面仅有两丈距离,阴物那件艳红得刺目的袍子,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噗噗通透声响,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凤年头颅和双手,正要发力撕扯时,徐凤年望着那张几尺外的欢喜面孔,全身气沉,带着阴物朝浑浊河水中下坠,入河那一瞬,除去刚才金缕朝露双剑,也管不着是否露出蛛丝马迹,其余十柄飞剑一齐出袖,不光如此,大黄庭海市蜃楼护体,再者依样画葫芦上次洛阳在敦煌城门处的起水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滚龙壁,涌向那头面目可憎至极的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顾,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拍,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陆地,这种好似泼皮跟悍妇酣战的下乘手法,实在是丢人现眼,不过谈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观,那阴物明显挨了好几记势可摧碑的抚顶,一人一怪彻底溜走于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或折断或撞碎,俨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凤年手段层出不穷,那怪物脑子又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然被徐凤年掌握主动,没有挣脱之外,徐凤年受伤不重,河水污浊,徐凤年也看不清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大黄庭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一气递一气,气气登昆仑,循环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都沿着岸边往下游奔跑,赫连武威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种神通,见这家伙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气力,心神百转,想着如何救出徐凤年,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赫连武威就舍不得他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说,徐凤年一旦死在他眼前,万一徐瘸子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北凉铁骑就没胆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也就要有将军死马背的觉悟,赫连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顾剑棠兵锋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场敌对。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锐骑游曳待命,当阴物骤然出手伤人,便疾驰向赫连武威,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一千精锐控碧军前来助阵。赫连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头的公主坟客卿,也不怕跟小念头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当控碧军形同虚设?
局外人种檀尤为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看一场好戏,奔跑时还有心情跟女婢打情骂俏,“这家伙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秽物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也轻松不了几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对他一见钟情。”
婢女刘稻谷腰悬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小囊,有些无奈道:“公子说笑了。”
陆归岿然不动,陆祠部才是彻彻底底的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离是非之地,种神通惹不起,赫连武威也一样。一位是大将军,一位是持节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陆归惹不起总躲得起。陆沉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陆沉背对父亲,肩头颤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溅起数丈的乖戾河面。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的你,就这样死了吗?十八具牵线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飘渺,煞是好看,再冲入河中。
水下徐凤年忙啊,要么以开蜀式开江河,要么以十二飞剑结青丝,总之怎么不让阴物近身怎么来,压箱本领都一并使出,反正在众人不见真实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流露,不过受了几十飞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可见它的能耐。气息浓郁的红袍始终在徐凤年四周三丈内围绕游走,阴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当十八彩衣纷纷入水,如雷炸下,徐凤年就开始狼狈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的致命伤,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凤年后背连根撞烂,这一场围猎,让徐凤年记起草原上对阵拓跋菩萨的凶险场景,也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彩衣从头到脚都给拍得稀巴烂,失去凭仗的无主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艳丽在河面稍纵即逝,匆匆消失于滚滚东流水。
阴物耐心很好,四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伺机而动,让徐凤年疲于应付,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红袍和彩衣的气机,即便在水底掠游,徐凤年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轰鸣声,徐凤年心中大骂一声,是跌水!
跟赫连武威游览黄河时,老人便说有一处壮丽观景点,两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缩束起如女子纤细腰肢,万钧河水聚拢一股坠入马蹄状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让赏景游人心神摇曳,问题关键在于徐凤年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闲情逸致,心知极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红双面阴物的暴杀,凝神屏气,果不其然,水跌巨壶口,徐凤年被惯性冲出大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升腾中,徐凤年脚下大壶中河水喧沸,而那阴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张欢喜相脸孔,真有些喜庆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时出袖,徐凤年荡开小半,还是被十余长袖绕住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较五马分尸可还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凤年身体不坠落反拔高,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入海,一窍冲一窍,一脉贯一脉,两只手掌砰然一击,作僧人双手合十行礼状。
随着这一合十。
一整条蔚为壮观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千百年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在这一日这一时,逆流而上。
河水出现百年不遇的断层,徐凤年身后峭壁露出真面目,惊世骇俗。
一整面九龙壁,九龙狰狞,争夺一颗硕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冲刷近千年,龙壁依然不见丝毫模糊,当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简直匪夷所思。
紧要关头,朱袍阴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让奇景重现世间的始作俑者徐凤年,并不知道身后画面是何等恢弘,这个时候还敢分心的话,徐凤年多出几条命都经不起挥霍。既然阴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绽,那他也就当仁不让收下了,双手合十只为蓄力,掌心贴掌心,手掌猛然拉开,照理来说,气机之气,不论道教真气,还是儒教浩然正气,都如晦涩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来可冥想而不可见,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凤年手心,却凝聚成形,出现一道肉眼清晰可见的紫气。
紫气东来。
紫中带金。
紫金一气如游龙,贯穿十七彩衣,阴物眼睁睁看着公主坟耗费无数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毁,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见着了人间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纷纷坠毁在脚下云雾弥漫的河槽,打了一个旋,便再也不见踪迹。十足败家子的朱红阴秽魔物张大嘴巴,腹部一缩,急速一吸,徐凤年来不及牵引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紫气回体,就看到只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细的紫金给阴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气森森,那张欢喜相愈发诡谲阴寒,它腮帮鼓动,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强弩之末的徐凤年身前,四手同时砸在胸膛!
徐凤年的海市蜃楼立即溃散,如大楼轰然倒塌,此时才明确知道阴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实力不行,而是太聪明了,不但知道示敌以弱,一点点耗去对手的精气神,还知道在恰当地点恰当时分给出致命一击。
一击之威,没有开膛破肚,却也让徐凤年断线风筝般飘向身后雕有九龙抢珠的巨幅石壁。
头顶略作停顿的河水复尔倾泻而下。
徐凤年正要竭尽全力跟这头魔物一命换一命,眼角余光看到白衣飘来,一手按在阴物悲悯相脸面上,推向九龙石壁,跟徐凤年擦肩而过时,轻轻一掌推出,两人和朱红阴物一起掠向龙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颗雕刻作骊珠模样的珠子,将其陷入龙壁几寸,一扇大山壁哗啦一下迅猛倒转,三人被旋转墙壁砸入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