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斩杀四名敌骑的李翰林看到这一幕,咬牙切齿,不顾周围追杀,策马奔去。
北莽年轻黄胄一刀将标长拦腰斩断,转头望着滚落地面的尸体,狞笑道:“废物,这次爷不陪你玩了。”
他继而抬头,众览全局,寻思着再挑几个值得戏耍的家伙下手,至于身边随行两百骑能留下多少,漠不关心。
相距十步,李翰林高高跃起马背,双手握刀,朝那王八蛋一刀当头劈开。
那人轻描淡写举刀格挡,连人带马一起后撤几步,但也仅限于此,嗤笑一声,也不欺负对手没有战马,干脆翻身下马,一同步战,有北凉弩箭激射面门,被他头也不转一手抓住,拧断丢在地上。
李翰林吐出一口血水,盯住这名劲敌。
一马跃过,李翰林露出一抹错愕,竟然是那姓陆的重瞳子。李翰林被陆斗弯腰拎上马背,而陆斗自己则背囊下马步战,朝那北蛮子狂奔而去。
同时一枝短矛丢掷而出。
短矛去势汹汹,杀死游弩手标长的年轻人拎刀却不用刀,极为自负,伸手就想要握住那枝小矛。可惜他没能得逞,短矛划破手掌,带着血迹刺向他眼珠,仓促扭头,又给磨破脸颊。
陆斗没有欺身近战,始终游曳在二十步以外,挤出一个阴沉笑脸,生硬说道:“我陪你玩玩。”
第二枝矛掷出,声势更涨。
再不敢托大,下马的骑将拿北莽刀拍掉短矛,手臂竟是一阵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酸麻。
那该死的北凉小卒负囊而战,囊内短矛不仅飞向他,而且还有闲暇钉入四周北莽骑兵身躯,无一例外都是破颅杀人,更有能耐在二十步圈外优哉游哉展开游猎,顺便拔回几枝短矛。
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的北莽宗室青年已然怒极,顾不得风度,一心想要近战,把这个无名小卒砍碎。
他到底是顶尖名师高手带出来的武人,以一矛穿肩而过的惨痛代价换来了近身机会,距离十步时莽刀气焰暴涨,再不给他丢矛的机会。
只见那斥候小卒子一惊一笑。
故作惊讶。
然后是阴谋得逞的森然一笑。
脑子并不差的年轻皇帐成员心知不妙,只是不愿相信一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游弩手能再有通天的本事,依旧执意近身,出刀迅捷。
陆斗不再去囊内拾取短矛,一手迎向那柄可以锋利破甲的北莽刀,手心竟是握住锋刃,出身王庭皇帐的年轻人心中一喜,骤然倾力劈下,纹丝不动?
陆斗手腕一拧,将那把精心打造的北莽刀给硬生生崩断,然后一拳砸在对手腹部,直接给砸烂了肚肠。
原本应该在家族庇护下平步青云的北莽青年当场丧失所有战力。
陆斗双手摊开,分别扯住敌人手臂,猛然一撕,将这位不知名讳的年轻武将给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鲜血喷洒了重瞳子一身。
陆斗一脚踹飞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不挥手擦去血迹,也没有理睬新死之人,返身继续步入战场。
这一场血战,标长副标三人一齐战死。北莽两百骑无一逃脱,根本来不及传讯。
伍长李翰林成为临时的领头人。
陆斗默默捡回全部短矛,再和李十月一同草草埋葬了标长,便站在李翰林身后。
李翰林平静道:“伤员南还,带回军情。其余三十六人与我拣选战马,继续向北。我若死,再由陆斗领着你们向北。”
这种注定有一方要全军覆没的斥候之战,陆续发生在边境前线。
三日后,北莽南境第一重镇一万八千瓦筑军,在今年隐隐有趋势可与董卓齐名的青壮派骁将洪固安带领下,悉数出城,在辽阔的青瓦盆地与龙象军展开一场大规模骑战。
洪固安刚过四十,翩翩有儒雅气,运兵却极为狠辣决绝,不愿守城待援,誓要一举剿灭来犯之敌。
兵临瓦筑三十里之外,洪固安才得知是一万龙象军,不过这位儒将运筹帷幄之后,对麾下领军猛将说了一句敬候佳音。便洒然坐在城头,摆设棋局,与一名棋坛国手谈笑风生。
瓦筑军两倍于龙象军。
岂有不胜之理?
洪固安认定一旦棋盘获胜,城外亦是获胜,必定会成为一桩千古佳话。
青瓦盆极为利于骑兵冲锋。
双方声势尽浩大。
春秋北奔遗民大多数都已经有下一代子嗣,老人都感慨于北莽的国力强盛和军力雄壮,渐渐忘记了那些北凉铁骑带来的马蹄声。而这些年这些新人更是不曾听说过那种马蹄声。
北凉铁骑曾经一路踩塌了春秋。
但那不是陈年旧账吗?
瓦筑城内的百姓初听战事时,还有略微恐慌,只是并没有惊惧多久,便开始一起笑话北凉少到可怜的一万人就敢来瓦筑以卵击石。
两军如两股洪流对撞而冲。
瓦筑骑军呼啸震天,看似气势远远压过了冲锋时仍是沉默的北凉骑兵。
只等相距五百步时。
北凉军同时喊出一个字。
“杀!”
城头洪固安眼皮子一跳。
眼前棋盘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棋子跳动。
一名黑衣赤足少年与黑虎一同奔在最前头。
将身后奔如疾雷的北凉精锐骑兵都给远远甩下。
枯黄少年系发成辫,抓起巨大黑虎就砸向敌军。
然后双膝弯曲,整个人拔高入天空,坠入敌阵。
骇人至极!
这痴儿是想要做那万人敌?
黑虎坠落后刹那滚杀三十余骑兵。
不带兵器不穿甲胄的黑衣少年只是直线而奔,与之相碰撞者,全部分尸。
瓦筑军培养一支专有击杀敌将和勇夫的武骑,人数在三百人左右,全部衣甲普通,但是身材魁梧,壮健捷疾,出身江湖名门,极为善战,但哪怕分作十队散在大军中的三百人紧急调往一处,或阻拦或追击这名黑衣少年,仍是毫无用处地让他穿透了大半支瓦筑军,两军混杂后,少年压力力骤减,更是如鱼得水,直直冲向青瓦盆北方高地上的城门。一人一虎奔向城头,少年一脚踩在黑虎背上,跃上城头,问了瞠目结舌的洪固安一句话后,就将其头颅从身躯拔除。
这一次青瓦盆之役。
人屠次子徐龙象首次登台,便将离阳王朝都视为猛虎盘踞的雄镇瓦筑,屠成一座空城。
北凉铁骑蹄声如雷。
一万龙象军,就是一万雷。
一万八千号称北莽铁军的瓦筑军,战死一半,降卒被坑死,全军尽死。
北莽闻雷声。
第127章 吵声佛声
南朝自有一座朝堂,只是同等官职,品秩比起北王庭减降半品。老一辈遗民初入北莽境内,一些资历身份都足够优越的中原世族,都曾见到皇帐里意见不合动辄打架的景象,当时倍感震惊,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粗蛮朝廷可以叫板已是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后来女帝开恩,南朝得以建立,这座庙堂显然要文气雅气许多,大殿上争执不休,一些面红耳赤肯定会有,但十几年来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吵架,吵到就要变成卷袖管打架,这一切缘于南线边境新起的硝烟,那一万龙象骑军先屠掉了边防重镇瓦筑,若是初战告捷便止步不前也就罢了,随后在北凉王次子带领下绕行突袭下一座重镇君子馆,六千龙象军竟然就吃掉了八千军马,南朝两场大败仗已是板上钉钉的不争事实,势已不仅燃眉,更有刮骨之痛,除去种神通无法敢回,其余几位手握权柄的大将军都不约而同地闭嘴不言,殿堂之上互相偶有眼神交汇,也是微微摆头叹息。反倒是那些甲字大姓高华世族的文官们吵翻了天,其中又有一个身穿勋贵紫衣的死胖子骂得最凶,几乎把那个为国殉难的洪固安祖宗十八代都给揪出来骂了一遍,他不光骂哪些指手画脚胡乱点兵的文官,连几位老将军都给含沙射影兜进去一起教训了。
这个胖子唾沫四溅:“这个姓洪的王八蛋沽名钓誉,就算活下来老子也要拿刀捅死他!瓦筑城居高临下青瓦盆,骑兵冲锋先天占优,你轻视龙象军,出城应战就出城,竟然胆子大到让草包带兵到坡底,咋的,一心想要跟北凉骑军完完全全地展开一场公平厮杀?洪固安不是自称熟读兵书千万卷吗?读进肚子又都拉屎拉掉了?洪固安是哪位老将军的得意门生来着,我记不太清楚,谁敢提醒提醒?”
庙堂诸人悄悄望向一位闭目养神的老将军,大将军鹤发童颜,养气功夫极好,古井不波,似乎不打算跟董胖子斤斤计较。
董胖子腮帮子乱颤,又指向一名执掌南朝户部三品大员,“用瓦筑和君子馆两支大军才打掉了北凉一半的龙象军,你他娘的竟然跟老子说让离谷茂隆两地边军主动追击,咋的,这一万四千人马不是人,都是你元稹家的侍女丫鬟,说打杀就打杀说送人就送人?你这老儿,倒是有家大业大不怕挥霍的气魄,不过是慷陛下之慨去儿戏!”
那名上了年纪的年迈文官气得脸色铁青,正气凛然,跟那个胖子争锋相对,只是声音颤抖:“我北莽国威不容辱!我南朝将士不容侮!”
董胖子言辞刻薄至极,瞪眼道:“死老贼,好好守住你户部一亩三分地捞油水,再逾越规矩乱谈军事,老子给你一棒槌让你进棺材!别以为你那个一脸麻子的孙女朝我抛媚眼,老子就不会收拾你!”
老人给羞辱得当场昏厥,不得不抬了出去。
一名凭借科举跳过龙门的青年官员着实看不过去,轻声道:“那北凉王次子丧心病狂,坑杀九千人还不够,事后仍要屠城,分明是个疯子。若是北凉骑军一意孤行,不理睬离谷茂隆两镇,直线北上,可就要很快打到咱们这里了。难道真要几位大将军不顾防线布局,调兵前来?万一是那声东击西,以一支孤军牵扯住我朝太多军力,徐骁亲率精锐偏东北上,加上顾剑棠东线齐头并进,可就难以应对了。我们不能被北凉牵着鼻子走,素闻董将军领兵行军从来不计小局得失,似乎今日不太一样啊。”
这名曾高中榜眼为女帝青眼相加的新贵官员相貌堂堂,声音不大,只是老户部气晕过去,大殿上落针可闻,而他所说也非无的放矢,就格外显得中气十足。
董胖子斜眼讥笑道:“迂腐秀才纸上谈兵,等你杀过人见过血再来跟你董爷爷说道理。”
年轻官员报以冷笑,也不跟这个运气好到无以复加的胖子死缠烂打,点到即止,表过态就行。以后如果被他言中,女帝陛下秋后算账,就等于踩下董胖子,无形中为自己涨了一大台阶的声势。不过还没等到那一天,一位老将军一番言论就让他无地自容,正是头一个以春秋遗民身份攫取军权的大将军黄宋濮,南朝如今虽说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被陛下誉为可当半个徐骁的柳珪、以及贱民投军的杨元赞两位大将都开始声势盖过黄宋濮,不过哪里不讲资历,而杨元赞本人曾经便是黄宋濮半个马前卒,况且也就宋老将军愿意去治一治董卓这头混世魔王,因此黄宋濮在南朝说话,分量堪称最重。酿下大祸的洪固安出自大将军黄宋濮门下,在庙堂上也难逃被那董胖子指桑骂槐。
出人意料,这一次老将军竟是与董卓站在同一个阵营,“兵书是死的,带兵的人是活的,沙场对阵,得先想一想对手的脾性。首先,这次龙象军先行冲击我朝边线,不收俘虏,甚至屠城都是必然,怀柔之策,对于凉莽双方都是个笑话。其次,如董卓所说,龙象军初衷即是要不惜绕路一并吃掉瓦筑君子馆离谷茂隆四镇,至于战事过后可以活下几人,我想徐骁根本不在乎,那个武力惊人的少年就更不会上心了。用一支孤军和一战之功,不奢望打垮南朝一半军力,但击垮了南朝好不容易用十几年时间积累起来的士气和民心,这才是北凉祸心所在。下一次大战开启,北凉全军倾巢,马蹄所踏,有过前车之鉴,试问谁敢不降?第三,所猜一鼓作气北上的龙象军之后必然有后续兵力跟进,兴许是五万人马左右,是否出击,并无定数,可战可不战,若是龙象军吞掉了离谷茂隆,那就是真要大打出手了,吃不掉,咱们才算可以缓口气。至于刘侍郎所忧虑之事,北凉军是想将我朝边陲军力往西倾斜,撕开一条口子让大军东北方向突进,当然并非没有半点可能,不过可能刘侍郎有所不知,为了防止北凉军与顾剑棠东线合并,这些年中线那只大口袋,北凉军就算让他们一口气推进八百里,填进去十六万兵力,事后也未必填满。真到了那一步,就不是咱们,甚至不是北凉王和顾剑棠说了算,而是咱们陛下和赵家天子才能一锤定音。中线这件事情,不便多说,也无法细说,还望刘侍郎海涵。”
年轻官员诚惶诚恐,还藏有几分让南院大王黄宋濮亲口解惑的得意,拱手沉声道:“是刘曙见识浅陋了。”
黄宋濮作为南院大王,名义上总掌南朝四十万兵权,不过女帝陛下一向支持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都各自为政,自成体系,相互制肘,再者黄宋濮这些年逐渐退居幕后,所谓的南院大王头衔,也迟早是别人的囊中物,若非这次战事紧急,不得不出面调停,他本已经淡出南朝视野。黄宋濮跟柳珪杨元赞两名大将军素来不合,对于董卓也谈不上半点好感,只不过真到乱局,黄宋濮才觉得捉襟见肘,尤其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洪固安战死后,更是让老将军心灰意冷。
一位甲字大宗的族长皱眉道:“既然那支孤军不计后果也要攻打离谷茂隆,难道就由着剩下北凉四千骑在境内横行无忌?”
柳珪是众人皆知跟那胖子关系不差,不过这会儿见那死胖子眼珠子乱转,高大威武的老将军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走近了那个胖子就是使劲一脚踹,“你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无赖货色,口水都泼出去好几斤了,不就想着解决这烂摊子?咱们南院大王都替你说话,怎的这次没顺杆子往上爬?”
董卓一脸为难道:“四千龙象军还好说,不过那人屠次子可真是棘手,万一双方对阵,他来一个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把我给宰了,我家两如花似玉的媳妇成了寡妇,还不得哭死?”
柳珪抬腿就要再踹,胖子赶忙跳开,老将军笑骂道:“你家小媳妇是提兵山山主的闺女,你身边会没厉害的打手?你要不敢去,去提兵山喊帮手,最好连那人也一起带去离谷。准你带八千人马去离谷,再多也不行,如果回头陛下问责,老子替你担着!你要敢多带一兵一卒,就当老子没说过这话。”
董卓将信将疑道:“当真?你可别事后翻脸不认人,这会儿满朝文武可都听见了。”
说完董卓就白眼嘀咕道:“狗日的,好像到时候没一个肯站出来给我证明清白的。”
那些南朝栋梁都会心一笑。
这董胖子阴险归阴险,不过从来都不缺自知之明。
柳珪怒道:“老子放屁都比你发誓来得有用!”
董胖子搓手笑道:“既然这样,去茂隆送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我来我来。”
说完董卓就脚底抹油小跑走人了。
柳珪和私交不错的杨元赞也相继离开,黄宋濮还得留在朝堂上。
柳珪在殿外等候,等到杨元赞才走下石阶,后者以惜字如金著称,平静问道:“董卓去茂隆而非离谷?”
柳珪笑道:“明摆着吃定了龙象军会将离谷屠城。这兔崽子懒到了骨子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杨元赞古板笑了笑。
柳珪突然问道:“你怎么看待那人屠次子?”
杨元赞淡然道:“战场之上,从无长命的万人敌。”
董卓一溜烟跑出去,不忘回望一眼大殿,挖了挖耳朵,叹气道:“真他娘吵!唉,这儿什么时候才能只有老子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