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节

    郭扶风柔声道:“负真,你放心,我迟早会让你爹跟翰林都认可我的。”
    李负真点了点头。
    宋黄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捧着腹部,进屋坐下,李负真担忧问道:“怎么了?”
    宋黄眉神神秘秘说道:“没事儿,先前咱们不是看到那几个满身杀气的人物嘛,我去亲手试探了一下,你猜怎么着,给他们狠狠拾掇了一顿,这还不算什么,铁崖遇到的事情才古怪,都没能拔剑出鞘,那伙人绝对是高人!”
    李负真神情慌张问道:“你爹知道这件事?”
    宋黄眉摇头道:“还没呢,等我没现在这么狼狈了,再去问问看。要不然我爹肯定要给我禁足一旬半月的,说不定连元宵灯市都去不成。”
    本想继续隐瞒真相的李负真抓住宋黄眉的手,脱口而出道:“为首那人就是姓徐的,如今的陵州将军!”
    宋黄眉瞠目结舌,然后摇头笑道:“不会的,姓徐的哪来的杀气啊,就他?佩了北凉刀也是只绣花枕头,不可能!那人要是徐凤年,本姑娘就是女剑仙了!”
    宋岩站在三人身后,无意间听到这些,破天荒对女儿火冒三丈,怒声道:“宋黄眉,好好好,你是女剑仙是吧,你给我老老实实禁足一年!敢出门,就打断你的腿!这回爹说到做到!”
    宋黄眉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爹,真是那姓徐的啊?”
    宋岩厉声道:“什么姓徐的,是世子殿下!”
    宋黄眉头一次看到她爹这么板起脸训人,被洪书文打都没觉得如何委屈,此时委屈得眼眶泪水打转,抽泣着赌气嚷道:“就是姓徐的,他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一样喊他姓徐的!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投了个好胎,跟着大将军姓徐,他徐凤年算什么东西!”
    门外宋府管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咽了咽口水,脖子僵硬扭转,望向身边去而复返的“姓徐的”,不知道怎么替自己小姐去亡羊补牢。
    宋岩看到女儿猛然止住了哭声,意识到身后的变故,转过身之后,饶是历经宦海风浪的太守大人,也是心死如灰。
    第107章 鹰隼游曳
    李负真闭上眼睛,好像不敢去面对宋家的灭顶之灾。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对宋岩说道:“宋大人,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
    说完徐凤年就转身走下台阶,宋岩先前对宋黄眉发了一通火气,大难临头,反而对祸从口出的女儿悄悄压了压手,竭力挤出一个笑脸,示意她不要惊慌。转身跨过门槛,宋岩长呼出一口气,有些冷意。
    快步跟上那位陵州将军,宋岩久居高位,对于城府的认知,比起寻常衣食无忧的老百姓还深许多,许多膏粱子弟其实并非也尽是些欺男霸女的恶徒,平日里迎来送往,对上,跟宋岩这些手握实权的官员打交道,也相当温良恭俭让,对下,也颇有驭人术,故作高深,言行阴阳怪气,让人忌惮,但这种城府,在宋岩看来算不得什么境界,不为利害所动,不为世故所移,遇事不论大小,都可以静心静气,才是真的城府,宋岩怕就怕徐凤年是前者,顺风顺水时,很好说话,跟人做买卖也算公道,但稍有不合己意,就要露出獠牙,不把人当人看,宋岩不觉得一个黄楠郡太守,就能让“家北凉”的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事会所有顾忌。
    徐凤年放慢脚步,跟宋岩并肩而行,轻声打趣道:“以前你骂徐骁,现在你女儿骂我,宋家跟徐家有仇?”
    宋岩有些尴尬。
    徐凤年笑道:“我这趟回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先前你女儿跟一个婢女阻拦我出府,吃了点苦头,这件事理亏在宋家,不过我怕女子记仇起来就不讲理,胡乱碎嘴,让太守大人对我心怀怨言,觉得有必要回来说清楚。不过如果仅是这件事情,我其实也懒得返身小题大做,主要是黄楠郡有几处北莽隐藏多年的贼窝,这次大量士子赴凉,夹杂有许多伪装深沉的谍子死士,甚至一些原本扎根中原的北莽谍子也开始趁机渗入北凉,晚上会有人清理一下黄楠郡,我明早就走,所以觉得需要先跟你说一声,省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我回府的时候,看到野猿楼那边开始搬书了。”
    宋岩不敢跟身边年轻人结下那隔夜仇,顾不得尊卑礼仪,直接问道:“殿下当真不会恼怒小女的无礼?”
    徐凤年反问道:“在自己家里骂人几句,总好过那些陵州背后捅刀子的人,我对后者尚且可以忍耐到现在都没有动手,你担心什么?你要真的愧疚,就再多送我五百本野猿楼藏书。”
    宋岩叹息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算哪门子的君子,你们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已。凭我在北凉劣迹斑斑的名声……”
    宋岩猛然转头,看到经略使大人的女儿匆匆跑来,停下脚步望向他们,没有要走的意图。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宋大人,我跟李小姐说几句话,你去后门稍等片刻。”
    宋岩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李负真没有再走近一步,冷着脸问道:“你要对宋家做什么?”
    徐凤年不跟她拐外抹角,说道:“你其实是想问我打算对宋黄眉做什么吧?放心,我……”
    李负真打断徐凤年的话语,冷笑道:“你相信我真能放心?”
    徐凤年平静道:“李负真,如果没有记错,我从不欠你什么。”
    李负真咬牙说道:“如果翰林在边境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你一辈子!”
    徐凤年转身离去,结果又给那宋黄眉拦下,不过习剑女子这次吃一堑长一智,怯生生说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为难我爹。”
    徐凤年伸手使劲捏了捏她的脸颊,“你骂了我,我揩了油,就当扯平了。”
    宋黄眉呆滞当场,很久以后才还魂,蹦跳起来,奔向李负真,像只雀儿叽叽喳喳,“负真姐姐,你瞧见没,这殿下真的有杀气,他轻薄我,我刚才都没敢动弹,换成一般的登徒子,早就给我一剑剁掉狗爪子了!姐姐你是不知道,他身边两名扈从都很厉害,我就说嘛,男子佩凉刀才算英武帅气。唉,我现在觉得那些传言,多半是真的了,负真姐姐你不习武不练剑,不知道江湖之人有个胆粗意气足的说法,这个世子殿下绝对是一位高手!就是不知道能否御剑飞行出声叱雷。”
    徐凤年来到府邸后门,宋岩轻声问道:“晚上清扫黄楠郡,可需要下官做什么?”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
    宋岩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这座宅子死气沉沉,不妨住下。”
    徐凤年笑道:“怎么,怕我暴毙在黄楠郡?”
    被揭穿心事的宋岩哈哈一笑,徐凤年没有让宋岩送出门,坐入马车,悄然驶出巷弄。
    徐偃兵驾车来到一栋位于郡城西南角落的私宅,徐凤年推门而入,小院狭窄,冰凉地板上密密麻麻跪了二十余人,徐凤年十指交叉,心中自嘲,总算有点世子殿下的感觉了,说了句起身。这二十几位穿着迥异,有豪绅富贾的锦衣貂裘,有乡野村民的粗麻布衣,竟然还有人悬有只可与官员公服相配的玉佩,徐凤年走过去扯下玉佩,官还不小,是正九品下的上县主薄。顺手牵羊了后,没有急于还给他玉佩。为首一人,是位相貌平平的妇人,才站起身,就又跪下去,带着不由自主的颤音,小心翼翼抠着字眼,缓缓禀报军情:“启禀殿下,据查实,黄楠郡城藏有三处北莽谍子巢穴,其中两处已是经营十年以上。按照褚将军的布置,一拨王府游隼将在申时进入黄楠郡,另一拨游弩手出身的北凉鹰士将在酉时一刻到达,殿下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就可将这三颗毒瘤连根拔去。”
    北凉谍子成员鱼龙混杂,但真正负责清理门户的都算在游隼之列,这头游隼负责巡察北凉,以北凉王府豢养的江湖高手居多,吕钱塘舒羞等人,以及后来截杀皇子赵楷的那一批,都是这类以杀人换取武学秘笈和荣华富贵的死士,还有一些是在离阳犯禁死罪,不得不依附北凉寻求一线生机的亡命之徒,不过当下北凉谍报一分为二,从褚禄山手上划走一半权柄,落入二郡主徐渭熊手中,徐渭熊懒得花心思在旧有人事上挥霍光阴,直接从北凉军中调用了将近百人的精锐游弩手,成为鹰士,跟游隼名义上协同行事,实则也有相互制肘的意味在内。于是,鹰隼共同游曳在北凉大地上,择人而噬。至于关外事务,仍是以老谍子头目褚禄山掌控居多,徐渭熊似乎暂时也没有染指的意图。徐凤年对于这两块最为藏污纳垢的机构,几乎没有涉足,但大致设置有所耳闻,例如此时院子里的谍子,大多属于常年蛰伏一地不准挪窝的“甲鱼”,还有几尾稍微灵活一些的“鲥鱼”,定期定时往返凉州,负责牵线搭桥传递军情,很多甲鱼到老死都不知同伙身份,像今天这次大大咧咧齐聚一堂,极为特殊,等人的时候,才被那绰号黑鲤的黄楠谍子头领妇人告知,是上头有位大人物要来黄楠郡亲手布局起网,只不过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北凉世子“莅临寒舍”,一时间都有些战战兢兢。他们不是那些只会以讹传讹的市井百姓,对于世子殿下的所作所为,按照他们的资历和身份,不同程度地亲眼所见一些秘录,亲耳所闻一些秘事。
    徐凤年笑道:“黑鲤,站起来说话,本来说好是你的顶头上司王同雀来黄楠郡,本世子是临时起意,顶替了王同雀的位置,你们别嫌弃一个门外汉对你们指手画脚,今晚的行动,本世子也就旁观,不搀和。”
    那位一直负责黄楠郡谍报具体事务的妇人如释重负,站起来,正要客气几句,结果被世子殿下一手掐住脖子,咔嚓一声,扭断之后,又被笑意不变的世子殿下随手摔在了一边。徐凤年继续笑道:“忘了说一声,王同雀之所以没来黄楠郡,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因为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被褚禄山的人宰了。这个黑鲤,跟北莽一名提竿大人眉来眼去有好些年份了,黄楠郡从头到尾就烂透,本世子知道除了她,院子里其实还有几人投靠了北莽蛛网,这次咱们兴师动众,原本到最后死得也就是些不起眼的喽啰,这可不行。”
    院子里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那名已经成为北凉官员的佩玉“甲鱼”走出一步,轻轻望向黑鲤尸体,有些认命的凄凉笑意,还有些兔死狐悲。
    徐凤年不理睬这个自己曝露身份的奸细,晾在一边不管,走到台阶上,双手插袖,仅留下那枚玉佩在袖口外摇摇坠坠,笑眯眯问道:“还有没有谁想死得痛快一点的?等下被本世子亲手揪出来,可就没黑鲤这份待遇了。”
    院子死寂无声,显然无人响应世子殿下的好意,徐凤年缓缓报出三个名字,三人都被洪书文迅猛出刀,当场拦腰斩断。
    徐凤年说道:“根据密报,院子里还有个隐藏很深的北莽死士,身份不详,不过没关系,黄楠郡的谍报机构,本来就要推翻重来,为了省事,也为了不留后患,只能都杀了。黄楠郡是北莽蛛网下了大力气辛苦经营出来的风水宝地,本世子相信那条大鱼,他的性命比起院子里所有北凉谍子加起来还值钱。这笔买卖,北凉不亏。”
    一位体型臃肿的富贾竟是身手敏捷得不像话,一个脚尖轻踩,就要跃出院墙,被洪书文一枚短戟插中后背,尸体重重挂在墙头上,洪书文走过去抓住双腿,拉回院内。
    他一死,院内还能站着的甲鱼和鲥鱼都松了口气,如果这家伙死活不肯露出马脚,非要拉着其余十几人一起株连冤死,他们也只能伸长脖子被宰杀,否则他们也不敢跟那杀人不眨眼的北凉世子反抗,作为甲鱼鲥鱼,大多有老幼家眷,若是今天死在这里,好歹算是为北凉捐躯,要恨就只能恨那几个北莽谍子太过奸猾狡诈,但是他们死后,满门老小以后仍是可以衣食无忧。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徐凤年顺着徐偃兵的手指指向,盯住一张面孔古板,是个不起眼的中年人,“这胖子为了保住你,都愿意为你去死,可见你身份不俗。否则我若是他,就是死也要拉着其余人一起陪葬。你是叫韩商吧,以前在幽州边关上做成了好几桩大事,算是为北凉立过汗马功劳,这些年跟黑鲤很不对付,被黑鲤排挤得多年一事无成,原本你算是院子里最清白无辜的谍子,不过你知道你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吗?”
    韩商阴沉笑了笑,望向徐偃兵,“早就听说王府藏龙卧虎,但是北凉王身边的地支死士都出手过,唯独一个叫徐偃兵的家伙一直无所事事,让人无法探究深浅。北莽这边猜测此人比起枪仙王绣的师弟韩崂山,境界只高不低。如今看来,确实是如此,我分明已经压抑下心跳次数,自认没有半点破绽,不曾想仍是被看穿。可惜这份消息,我是传不出去了。错在这次没想到是世子殿下亲临,而且还有徐偃兵随驾而行。”
    不是韩商不想垂死挣扎,而是被徐偃兵针对,武道修为不低的韩商自知根本就是徒劳。
    韩商眼前一黑,甚至没有见到徐偃兵如何出手就晕厥昏死过去。
    徐凤年把玉佩丢还给那名官员,笑道:“王同雀,黄楠郡将功补过了。”
    王同雀接过玉佩,佩在腰上,撕下一张脸皮,院内几人才知道这家伙就是十几年来一直坐在黄楠郡谍子第一把交椅上的王同雀。
    一个十几年来妻儿都不曾看到他真面目的男人。
    他跟随世子殿下一起走入屋中,轻声问道:“殿下为何不让卑职继续在暗中潜伏?虽说黄楠郡今晚以后就要干净许多,可难保以后不会有污垢积淀。”
    徐凤年说道:“你不用留在黄楠郡了,跟你妻儿道别,然后去幽州。”
    王同雀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栽培了一个根脚很干净的徒弟,褚禄山对他很器重,你带他去幽州,再卖命几年,历练历练那年轻人,等他接过你的衣钵,你就别再当谍子了,跟妻儿团聚,以后改头换面,过过安稳日子。”
    早已经磨砺得刀斧加身不变容颜的王同雀愣了愣。
    徐凤年笑道:“虽然我说放心两个字,大多数人都只会更不放心。但本世子这回还是希望你能放一次心,北凉以前不亏待功臣,以后也不会。”
    这个男人突然笑道:“殿下的好意心领了,可王同雀的命贱,早已习惯了跟人勾心斗角,你让卑职突然去养花种草,这实在是比杀了卑职还难受。再说咱们这一行,不像上马披甲打仗杀敌,过了年纪就不顶用,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做得得心应手。”
    徐凤年无言以对。
    王同雀破天荒赧颜道:“殿下,我那才十岁出头的儿子听了说书先生的讲述,对殿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小子打小气力就大,就想着以后能去凤字营做白马义从。”
    徐凤年点头笑道:“好,等他到了年龄,我准他去凤字营。”
    王同雀压下兴奋之情,低声道:“殿下,咱们谋划一下今晚的剿杀?”
    徐凤年摆手道:“韩商交给我就行了,其余褚禄山的既定布置都不变,洪书文晚上跟你们一起行动。你忙去吧,院子里剩下那些人还需要你去安抚。”
    王同雀应诺一声,轻轻退出屋子。
    第108章 念来念去都是情
    宋府,宋岩主动找到李负真,一同在府上散步,性子跳脱的宋黄眉历经波折,就敢触这个霉头,乖乖摘下佩剑学那些刺绣女红去了。宋岩一番斟酌后,缓缓说道:“侄女,先说些可能有些乏味的题外话。等叔叔说完,你再回去跟经略使大人说一说黄楠郡为何会改天换地。如今陵州官场遭逢剧变,我宋岩假使不是经略使的门生,而是那陵州将军的幕僚,设身处地,站在世子殿下的角度看待问题,可有上中下三策应对,下策试图以杀人服众,又分上中下三乘境界。杀大批胥吏为下策下乘的昏庸手段,只能让陵州人心彻底涣散,不光是陵州本土大小官吏觉得这个陵州将军是草囊饭袋,便是看戏的外地士子,也要以为上错轿子嫁错郎,遇人不淑。今日能杀那些捣乱胥吏,明天就能杀他们。朝不保夕,一时间的官位得手又能算什么。下策中乘,是杀掉几个宋岩这些有分量的官员,相对好些,因为胥吏不是陵州官场动荡的主谋,是被跟宋岩差不多级数的官员指使,有文官有武将,都是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有这帮人暗中授意,陵州才能如此沆瀣一气,至于是杀宋岩,还是杀哪一位郡守长官,或者是顺势砍断那位龙晴郡怀化大将军的手足,其实相差都不大。惹事胥吏胆小怕事,噤若寒蝉,陵州官场能有片刻安生,但是此策仍旧不是长久之计,等陵州将军一走,陵州还是那个陵州,这与王朝治理贪官是一个道理。治标不治本,春风吹野草生,无法斩草除根。下策上乘的手段很简单,只用杀一个人就行了。”
    李负真对官场从不感兴趣,不过太守大人娓娓道来,竟是听着也不觉枯燥。但是宋岩接下来一句话让她惊骇得面无人色,“那就是杀经略使大人,杀谁都不如杀你爹更能够震慑陵州。连北凉道官衔与北凉都护一样的经略使都可杀,惹恼了世子殿下,还有谁能逃过一劫?况且经略使大人为官如何,侄女你肯定心里有数。官场上的过河拆桥,只有更血腥没有最血腥,离阳文有一门三杰两夫子的宋家,武有世代戊守蓟州边境的韩家,他们比起李大人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朝廷栋梁清官功臣,以此来说,他们都能死,李大人算是能死上很多次了。说句难听话,李家搜刮了那么多金银,抄家以后,边境将士都能过个有大鱼大肉的好年了。李家名下当铺就有二三十家,下级不计其数的贿赂,珍奇玩物古董字画,李家左手进,从当铺右手高价售出,更别说还有两支人数在百人以上的马队,专门用作进行盐铁贩运和茶马贸易。因此我宋岩当初听说世子殿下自领陵州将军,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徐家要着手对付你们李家,甚至派人送去边境一封密信,询问你哥哥李翰林是否被软禁起来。我不知恩师是不是由于灯下黑,还是太过信赖徐李两家的旧情……”
    李负真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家不会落魄至此。”
    宋岩笑着说了句古怪言语,“这话要是从恩师口中说出,叔叔未必敢信啊。”
    李负真一脸茫然,宋岩继续说道:“殿下没有用这下三策解决陵州困境,出人意料。因为下策之上的上中两策,都很考验火候,稍有不慎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中策驭人杀人,造势借势,一样都不能欠缺。上策是他不当什么亲身涉局的陵州将军,利用咱们北凉王的积威,对经略使大人,对钟洪武,层层施压,再与新入北凉的黄裳等人,由底层向上步步推演,一上一下一内一外,最终让夹在两头之中的胥吏随波逐流,跟随大势恪守本分。但是,这样的手腕,缜密是缜密了,却只能渐渐见功,少说也要一两年时间。既然殿下不知为何,会选择了比上策激进比下策婉转的中策,那么志不在一郡长官的叔叔就有了机会,除了叔叔自身野心之外,其实有一件事还需侄女跟李大人说说,需要自污的不是宋岩,而是恩师本人,宋岩还没有官大到自污名声羽毛的地步,倒是恩师,是时候自减权柄了,宋岩此时脱离李家门庭,恰逢其时。”
    李负真轻声道:“负真也不知道叔叔的言语有几分真假,也不知道这些计谋策略的好坏,只记得爹私下曾经说过,宋叔叔为官远远不如他,但看待局势远胜于他。只是北凉地小,只能让宋叔叔术权势仅用其二。”
    宋岩愕然,许久重重叹息道:“恩师知我。”
    李负真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宋大人,那世子殿下跟你一样,是聪明人?”
    宋岩大概是新近投靠了陵州将军,难免就有些为尊者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以前不好妄自揣度,如今打过了交道。才清楚一点,北凉自污,莫过于他。”
    既然李负真喊他宋大人而非宋叔叔,宋岩也知道他与恩师一家的情义差不多就止步于此,淡然道:“宋岩最后说一句肺腑之言,那郭扶风是只能共富贵之人,至于能否同患难……是宋岩想多了,李家估计也没有那大厦倾塌的一天。”
    李负真的脸色不见恼怒,轻轻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在那栋黄楠郡私宅密室,韩商已经被剥皮抽筋得七七八八,还是硬气得一言不发。
    徐凤年伸手到脸盆里洗了洗双手,看着一盆子微微荡漾的浓稠血污,感叹道:“真不是谁都能当大谍子的。”
    洪书文毛骨悚然站在旁边,徐偃兵倒是神态自若。
    洪书文看了眼世子殿下依旧有些泛红的双手,“我再换盆水去?”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偃兵等洪书文去换水,轻声说道:“殿下,如果属下没有看错,是韩貂寺独门的抽丝手法?”
    徐凤年对这位忠心耿耿的长辈没有藏着掖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韩生宣在神武城被杀掉后,我有旁门手段用他的脑袋知道一些事情,当初在北莽宰了第五貉,也因此而受益匪浅。不过我被柳蒿师用天象手法剥离了大黄庭的底子,修为不济,很多手段就算知道怎么用,但就是用不出来。就像一个末流剑士即便死记硬背了两袖青蛇的全部招式,力所不逮啊。一品四境,我已经有过三次伪境,说不定是四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徐偃兵不再说话。
    洪书文换了一盆清水进来,徐凤年这才彻底洗干净双手,抖了抖水渍,心意所至,七八柄飞剑一一从韩商体内掠出,在水盆里打了个水漂旋儿,藏入袖中。这些精致小玩意儿只要剑胎圆满,就无须内力支撑,因此徐凤年用起来就四个字,得心应手。
    徐凤年离开密室,回到屋子。院子里先前那些被刨除嫌疑的黄楠郡甲鱼鲥鱼都有条不紊展开隐蔽行动,做饵的做饵,障眼法的障眼法,王同雀也不知所踪,别看这次院子里众人生死一线,其实对一些甲鱼之外的流动谍子来说,尤其是边关附近的谍子,实在是平常得很。以前幽州有个郡的谍子,夸张到褚禄山不得不亲自带了六百铁骑去围剿,只因为那十七人,竟然滑稽到只余一人不曾站在北莽阵营,其余小半是北莽渗透,一大半是被诱使或者是被逼迫投靠北莽,褚禄山单独走入面对那十七人,自嘲了一句:很荣幸告诉大家,我加入以后,你们也才只有两个敌人。
    当然,北莽的南朝,也不见得比北凉好到哪里去。
    徐凤年搬了条椅子坐在屋檐下,安静等待游隼和鹰士的到达。
    按照密报记载,黄楠郡两老一新的三个巢穴,分别位于一座道观一个帮派和一家青楼,春秋大战期间,各国青楼无疑是谍子扎堆的地方,很没有新意,以至于褚禄山当年执掌谍报后满脸不屑,说是十座青楼里各抓一名当红花魁,肯定有两三个是谍子。春秋战事尾期,就已经少有傻瓜干这一行,一来女子身份的精锐谍子很难培养,又要兼顾姿色出众,那就更难了,二来他妈的谁都已经知道青楼勾栏容易收集情报,当地谍子都对青楼妓女盯梢得很紧,稍有嫌疑,循着蛛丝马迹,那就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不过如今硝烟散去,女谍子又开始逐渐藏身于青楼,只是数量仍然不多而已。徐凤年靠着椅背坐在屋檐下,慢悠悠想起了敦煌城,也想起了武媚娘。
    相比江南,北凉入夜很晚,徐凤年抬头看着静谧安详的暮色,那些因为有韩商有黑鲤庇护所以仍然不知大难临头的北莽谍子,还能多活上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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