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节

    悄然来到符箓山密林之中,站在一座中途山峰隐蔽的树梢枝头,静观战局。
    得手雀尾铜锈的樊小柴的确不笨,大概猜到了他徐凤年会“出神”观战,于是潜入后院,跟盘膝而坐床榻上的徐凤年只隔着一堵墙,她双手按住腰间刀剑。徐凤年当初九次天人远游,都有徐偃兵“守关”,时刻护驾不离,就是怕有人趁机“捡漏”,大半魂魄离窍远游,并且凝聚成形,本体的实力就要大打折扣,这是陆地神仙也无法篡改的既定事实。虽然在道教典籍上从无文字记载,可樊小柴已经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时能够在拂水社众多谍子中脱颖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杀已是天下第六的徐凤年,此时是最佳时机,她不觉得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毫不犹豫就出手了,铜锈雀尾一刀一剑,破墙而入,如针刺纸,轻而易举,而娇躯也一气撞裂墙壁,在视线透过尘土依稀看到那个背影的那一刹那,樊小柴没有太多的恨意,就只有解脱。符箓山一见,对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着樊小柴就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佛经上本就不见记载有任何女子可以成佛的啊。
    樊小柴在刀尖剑尖距离背影只差一尺的时候,已算充沛的气机竟是再登高一阶。
    铜锈剑尖更是骤然罡气大涨,剑锋未及,剑罡已至。
    神游之徐凤年轻站在枝头,忍不住轻声笑道:“你当高树露的体魄是纸糊的?否则我会轻易出窍远行?”
    不理会小院中的变故,徐凤年眺望远方,总算开始死人了。
    第015章 小试牛刀
    小战事,无甚气数之说,也就谈不上天时,但符箓山占尽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几名军伍斥候丢入山中,想要捕获有益战局的战机军情,并且做到在第一时间成功传递回去,很难。符箓山不易察觉的烽燧有六座,由于军旅校尉出身的魏晋奉行外松内紧,故而外山就只有一座,烽子原先只有八人,后来一口气临时增添了八人,一半据守,一半游曳,后者辅有鸟鸣传信,更为隐秘难查。
    一百八符箓山青壮匪寇,分为三支兵马,三山主南报瑜领头枝,八尺壮汉,使唤一对鎏金大锤,麾下人数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矫健,佩短刀负弓箭,真有些下马游弩手的气候,他们呈现一个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数位小心谨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这些草寇急促接触,因为不存在谁明谁暗,就是一场近乎贴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术带着北凉行伍鲜明的风格,简练,实用,还有最重要的去拼命。
    那名武艺超出斥候一截的壮汉草寇显然不适应这种拿命换命的打法,不过仗着技艺优势,如山林猿猴,灵活辗转腾挪,拉开了距离去打,伺机再攻,那名斥候始终近身不得,并未一味强攻,被符箓山匪寇找准机会一刀划在肩头后,硬是滚地咬牙短弩劲射,弩箭贴着那汉子面颊钉入一根树木,这枚冷箭吓得那汉子一身冷汗,一边奔跑一边从腰间布褂子捻出飞刀,向那个身负重伤的斥候丢出一连串熟稔至极的飞刀,肩头被撕开一条寸余伤口的斥候躲闪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给钉入数柄飞刀,奄奄一息。
    汉子如山蛇前行,画弧小心近身,不给斥候短弩建功的机会,在最后一根弩也被他凌空翻滚躲过后,站在斥候身后的汉子狰狞一笑,弯腰前奔,手起刀落,就哗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脑袋,一脚踢翻那具无首尸体,汉子打了个响指,五十两银子到手,还有山主允诺杀人之后,可与山上几名大宅子里的水灵丫鬟欢愉一宿,汉子正要提刀离场,除了心口一震,头颅也向前一荡,扑倒在地,立毙当场,原来是两根弩箭几乎同时钉入了他的前胸心口和后脑勺,而听闻动静紧急赶来的一名草寇,才看到这魂飞魄散的一幕,正要寻找遮蔽处,就有两弩激射而至,汉子凭借本能躲过了其中一枝弩,仍是给另外一枝穿透脖子,颓然靠在树干,弃刀后,双手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树的两名斥候打了个手势,确定附近没有鱼上钩后,双双继续悄然潜行。
    这便是北凉斥候比那死人飞刀更为娴熟的“三人成虎”,徐家军一开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别说兵书,三百千这类蒙学书籍都没碰过,滥用成语,一直广受诟病,不过只有春秋之中不计其数死在凉刀之下的亡魂,才能知道这些敌人在战场上的狠辣凌厉。
    二十余斥候在接触符箓山第一拨草寇后,死了八人,利用配合轻松围杀了九人,看似旗鼓相当地打了个平手,但如果去掉南报瑜依靠压倒性蛮力亲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实在江湖好手哪怕单兵战力占优的情况下,对上利用战阵查漏补缺的军伍老手,战局的优劣,显而易见。何况又有四名成功绕到了南报瑜那道扇形防线的身后,最终活着两人回到了碧山县尉白上阕那边,顺利跟胭脂郡凫水都尉苏震禀报了战局,苏震这次亲自率领了将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全部捎上了一半,听到大致的伤亡数,这名披鲜亮铠甲的实权都尉紧紧抿起嘴唇,眼神阴沉,挥手示意斥候已经可以绕开第一座战场,深入符箓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拨匪寇为止,苏震所部是胭脂郡内步骑参半的寻常戊军,在幽州境内排名中游,不过北凉白马斥候出身的苏震调教出来的斥候在幽州很有名头,他也以此为荣,一些一同边关退回境内的老袍泽总喜欢变着法儿跟他打赌,赌输了也不要其它,就是厚颜无耻索要苏震麾下的斥候,结果进山之后,一下子就死了将近半数,这名苏都尉也没有气急败坏要如何如何,只是摘下新到手的新式马战凉刀,舌头轻轻舔了舔刀锋,一脸嗜血。苏震能够当上白马斥候,自然算是老资历的骑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该有着按律佩步战凉刀的规矩,也给上头的校尉偷偷网开一面,当然,为此苏震又给割肉孝敬了两名斥候,苏震望着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识小十年了的校尉事后知晓那两崽子是才当斥候没半年的雏儿后,据说气得扬言要让他苏震卷铺盖滚蛋,他娘的连老伍长也敢坑骗。苏震身边除了白上阕,还有非要来凑热闹的碧山县县令冯瓘,苏震看他不顺眼,丝毫不照顾他下马后的一瘸一拐,入山后该以如何速度行进就是如何行进,这个文弱书生估计脚底板有好些水泡了,可苏震关你死活,看在白县尉的颜面上,这回军功分你些无妨。两名副尉各领一标披轻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视眈眈,就等头儿苏震一声令下。苏震因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只能算作散兵游勇的四百巡捕,需要亲自坐镇,他对白上阕这名县尉还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还算信赖,只是这两个年轻人本事是有,可惜声望不足,不足以让两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条头目心服口服,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的儿戏,要是事后传出去说他苏震带了五百号人,剿两三百匪寇都还磕磕碰碰,他苏震丢不起这人!
    苏震部下的斥候身后尾随有一百武力相对出众的巡捕,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到第一拨战事,但很快就跟南报瑜碰上,两郡巡卒捕快对于浩浩荡荡的剿匪大业,很掉以轻心,苏震本就嫌弃他们碍手碍脚,既然几个官品不低的巡捕头领觉着战功信手拈来,就由着他们去探底,苏震自己也很想确定这些大匪有多少个可以称之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总不是坏事。此时符箓山第三把交椅的南报瑜坐在一块山石上,让手脚灵敏的两名哨子清点了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了九个,关键是屁大的便宜都没占到,这让南报瑜愤懑地双锤互敲,声响壮如寺庙撞钟,顾不得暴露藏身处,沉闷怒喝一声,难免有些泄气。不过战事没有给南报瑜这名距离小宗师门槛不远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机会,很快就有哨子说大队官兵到了,南报瑜问多少人,可那哨子毕竟不是正规斥候,只看到十几个巡捕蜂拥出现在视线中,就吓得连忙转身飞奔,哪里答得上来一个精确数目,南报瑜作为符箓山山主,也知道自家深浅,冷哼一声,不做计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实阵线,真当老子不是小宗师就能随意捏圆搓扁了?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经验老道的档子手带队,不谙战阵精髓,但略懂皮毛,阵型在行家眼中零散稀烂,可好歹还是有个花架子在,四名头领能够在一郡中出人头地,又敢亲身涉险,肯定有些武艺在身,他们身边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锐,他们经常参与的巷战,与此刻林战的差距,比起步骑之战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两者的搭配,还算适宜,所以当他们看到那拎一对大锤的魁梧老者,单枪匹马如同野马奔槽而出,在档子手发号施令后,弓箭有序而出,在树木间隙,如一瓢瓢泼水当头洒下,南报瑜肆无忌惮哈哈大笑,仗着三品武夫的结实体魄,鎏金大锤疯狂挥舞,金光闪闪,有些膂力孱弱的箭矢,甚至都懒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痒的血水,他两眼通红,埋头前奔。
    四位身经百战的档子手不用言语,四人就同时出阵联手迎敌,却也不是凑上去送死,跟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拼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应,在南报瑜身边缠斗,第二拨箭雨则抛给远处十几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两个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的匪人,顿时给射出刺猬,倒地之时,前半身皆是插满箭矢,在一位符箓山年轻高手的指挥下,紧急分作两批,在左右两侧迅猛突进,势必要首先冲散箭阵,一些轻功傍身的匪人,尤为身形灵活,每次前掠的落脚地,都在箭雨间隙落在粗壮树干之后,这样的推进,战损不大,加之有南报瑜的牵扯注意力,不说胜券在握,好歹在人数绝对劣势的前提下,远远没有兵败如山倒的迹象。
    那名年轻高手正是符箓山仙师魏晋的高徒刘煜,是碧山县劫狱的头号功臣,他是唯一一个从正面前奔的匪寇,既然是师从精通符箓的魏晋,背负一柄桃木古剑的刘煜理所当然身负许多道门秘术,一张张黄纸出袖,在树干上“种植”下呕心沥血而成的玄通符箓,轻轻吐出一个“咄”字,双手手腕一拧,两棵大树轰然倒向张弓巡捕,没有压死一人,却让原本还算缜密的阵型凌乱了几分,刘煜不断袖出黄符口吐真言,一棵棵大树如灵附体,肆意倒塌,如此一来,两侧奔跑中的匪寇愈发轻松,几个轻功甚好的家伙甚至吹起了惬意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线,怕死的死得快,这个道理符箓山匪寇比巡捕要体会得更深,而且一方是捞取战功来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的狗急跳墙,不谈局势,就敌对双方的精神气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虽说四名巡捕头领识趣得采取了缠斗,而非不自量力的死斗,但面对战力足可担当一名普通边军校尉的南报瑜,仍是难免捉襟见肘,南报瑜拼着被救援一刀划破后背,两锤夹击,把一名老档子手的脑袋夹得粉碎,鲜血泼洒了一身,随手丢出一锤,把一名微微一愣后只得临时用刀拦胸格挡的档子手砸得吐出一口淤血,身躯撞向一棵树木,摇晃不止,才要艰难拄刀起身,就给南报瑜身后的刘煜以符当器,削入脸面,一张脸庞血肉模糊,将死未死,下场尤为凄惨,刘煜高高跃起,双袖飞出最后十几张压箱底的符箓,在空中单手绕后握住桃木剑。
    只剩下一只鎏金大锤的南报瑜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水,吐了口唾沫,瞥了眼头顶阴影,骂骂咧咧道:“臭小子,小时候就喜欢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开裆裤了,还是贼性不改!”
    刘煜掠入巡捕阵中,出鞘桃木剑看似无锋,可一剑横扫,就割掉了两名前列刀手的脑袋,刘煜低头弯腰,一手扶住尸体,继续前冲,手中桃木剑又撩杀身侧一名刀手。
    两名在南报瑜锤下幸免于难的档子手老巡捕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都没有一步退却。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愿意退。
    北凉男儿,无论是官是匪,也许平时不显,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样的风骨血性。
    前段时日,那些将种门庭豢养的死士,北凉本地人大多赴死了,都没有问为什么,既没有问那王八蛋年轻藩王为何如此手腕冷血,也没有问自己到底该不该死值不值得死,就那么简简单单死了在刺杀之中。苟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
    一百巡捕显然事先都没有料想到会是这么个光景,给符箓山匪寇三面夹击,一百号人能剩下几个?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苏震面前的,只有六人。
    是六张相对档子手头领都很年轻稚嫩的脸孔。
    这意味着两郡巡捕在小半个时辰里头就四去其一,而且还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县令冯瓘倒抽一口冷气,怯意浓郁。
    苏震面无表情,抬手一挥。不用这名都尉多说一个字,那些巡捕头目都再不敢争功什么,乖乖落在一百余甲士身后。
    徐凤年始终站在高枝上,但是转头遥遥回望了一眼。
    前山的动静,都落在眼中,但不出意外,就算那支都尉率领的甲士再如何骁勇善战,一样几乎没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结盟的符箓山。
    但皇甫枰的兵马也到了后山。
    一百游弩手,以及一千真正意义上的幽州精锐步卒。
    更有一千轻骑在山外负责追杀漏网之鱼。
    徐凤年笑了笑,王实味让他对幽州官场重新拾起了信心,而那名都尉寥寥二十斥候,就让他对幽州地方都尉一级的行伍,刮目相看。
    他徐凤年如今的确是可以一人孤身去北莽皇宫大开杀戒,甚至可能比曹长卿去太安城还要更为霸道。
    可要真正想要护住西北门户,徐凤年还需要一些边境三十万铁骑之外的东西。
    第016章 吕祖遗言
    张巨仙已经下山,亲自主持第二拨人数最多的守山人手,仙师魏晋负责殿后,还能站在山门处望着远方,聊胜于无,已是晌午时分,老人身边站着符箓山上最精贵的女子张上山,张上山也从不知道为何爹要帮她取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至于那个从未见过也就无从谈起音容笑貌的娘亲,也就是山祠里那座灵位牌而已。当糜奉节跟着一名登山心腹,返回仙棺窟后,张上山察觉到形势似乎有些超出预计,一向道骨仙风临危不乱的师父魏晋,也开始流露出浓重的不安情绪,失去铜锈雀尾的老人一手扶在山门白玉牌坊上,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上山,你知道是当年谁给你取名的吗?”
    张上山一脸疑惑,“难道不是我过世的娘亲?”
    魏晋摇了摇头,感慨道:“当然不是,符箓山人人皆知为师曾是顾大将军麾下的得力校尉,这些年为师也都跟你们笑言急流勇退,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实不是这样的,顾大将军当初虽说解散所有嫡系兵马,可毕竟是去了太安城担任兵部尚书,朝廷也从未对这位大将军有过卸磨杀驴的念头,所以大多数顾部旧将,这些年里无论在朝在野,日子都过得不错,哪里需要躲躲藏藏以避祸事,享福都来不及。只是山上老人本就不多,后来又走得七零八落,年轻人见识不广,为师说什么也就信什么。实则当初朝廷权衡利弊,最终让徐骁而非顾大将军封王就藩北凉,都留有后手,如果是顾大将军做北凉王,徐骁当兵部尚书,那么本名金鸡山的符箓山,就该是徐骁旧部心腹站在这里喽。”
    张上山瞠目结舌,颤声问道:“那我爹?”
    魏晋蓦然豪气纵横,笑道:“你爹啊,本名张公廉,是顾大将军身边亲卫六骑之一,是亲手宰过数位春秋大藩王的汉子。丫头,这些年你总嫌弃你爹不够英雄气概,当个草寇不算真豪杰,你爹是一肚子委屈却不好与人言啊,这个秘密,连你也不能告诉,本来就是打算跟为师一起带进棺材的。”
    老人自言自语道:“金鸡山在兵书上是死地,北凉道上其它几处,照理说比金鸡山要更能活泛周旋一些,可无一例外都给徐骁那瘸子轻轻松松拔除,每铲除掉一个,徐瘸子就要放出话,跟朝廷要战马要漕粮要饷银,赵家天子还不能不给。这大概就是那人屠的底气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前山那边,不出意外已经死了很多人了,而这样的事情,早已发生很多桩,许多像为师跟你爹这样隐姓埋名扎根多年的谍子,都只得忍着,到死为止。这些庙堂大人物在宫闱后头谋划出来的勾心斗角,说到底,还是用我们的人命堆出来的,为师眼睁睁看着那些到死都被蒙在鼓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去死,远在太安城,自然也有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名卿巨公在冷眼看着为师跟你爹,静等谍报上的死讯,除了顾大将军,那些家伙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老人缩回手,揉了揉女子的脑袋,伤感道:“所以啊,这些想想就不开心事情,上一辈的恩怨是非,以前都不愿意让你知道。大将军曾经称赞你爹有将才,还想着要带他一起进入兵部,去京城施展抱负也好,安稳养老也罢,都是值得常人艳羡的幸事,只是你爹一根筋,怨恨朝廷不给大将军封王,只是给了个狗屁倒灶的兵部尚书,至于什么当初天下皆知的八人赴京共封上柱国,不更是羞辱大将军吗?你爹气不过,就跟为师跑来这里了。哪怕是大将军离京总领北地军政,还曾让人捎来密信,要你爹陪他一起去两辽,可你爹一来嫌弃那里是徐瘸子的龙兴之地,更重要是怕你这妮子,不习惯那儿比北凉更甚的冰天雪地,不管为师怎么劝,他都不去。”
    一名哨子火急火燎从符箓后山跑来山门,传递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魏晋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太多震惊,叹了口气,道:“丫头,你应该知道答案了,你的名字,就是大将军当年取的,原本其实还说好,你长大后就嫁给他的小儿子,会做顾家的儿媳妇。”
    一直愣神的张上山问道:“师父,方才哨子说了什么?”
    魏晋苦涩道:“糜奉节这一走,为师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前山那些官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山后头才是正主儿,幽州将军皇甫枰亲自领军前来,光是边关游弩手就有一百多,这可不是境内戊军所辖斥候能够媲美的。也已经入山了。”
    张上山顿时面如死灰。
    魏晋流露出听天由命的神情,“为师也纳闷,这座山看似死地,其实攻守失衡,于幽州大局并不紧要,当初运兵入神的大将军让你爹来这里,显然也是存了私心的。怎就惹来了皇甫枰那疯子的兴趣?”
    张上山痛苦问道:“师父,山上是不是出了叛徒?”
    老人苦笑道:“无所谓了。搁哪儿,都会有贪生怕死的人。”
    张上山痴痴问道:“师父,要不然让爹投降吧?不打仗,就不会死人了啊。”
    老人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摇头淡然道:“傻闺女,不打仗一样会死人的,蓟州满门忠烈的韩家就死绝了。北凉徐家也在战场之外死了很多人,甚至连那个曾经的世子殿下都差点死了。说句良心话,为师盯着那个北凉徐瘸子差不多有二十年,才知道若是咱们大将军当北凉王,未尝是幸事啊。”
    张上山正要说话,魏晋叩指一弹女子眉心,她立即晕厥过去,肩头蹲着一只年幼金丝猴的年轻人扶住她,魏晋平静道:“先带小姐去密室躲起来。侯下山,你就算死,也要死在送小姐到两辽之前。你的性命,还有你这个名字,都是符箓山给你的,是时候还债了。”
    年轻人眼神坚毅,点了点头,背起心仪女子,走过山门牌坊,正要去那条整座符箓山也仅有三人知晓的密道,他昨天才成为这个第三人,只是他侯下山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就会用到这条退路。
    侯下山突然停下脚步,如临大敌。魏晋也皱起眉头,下意识捻须,死死盯着那个拦住去路的年轻男子,碧山县年纪轻轻的主薄,一只应该是绣花枕头才对的将种子孙。魏晋走上前,跟侯下山并肩而立,轻声笑道:“猜到你不太对劲,不过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然没看出徐主薄还是位神意内敛到达了无痕迹的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才算真高手,老朽眼拙,还望徐主薄大人有大量,海涵几分啊。”
    徐凤年早已回神,先前樊小柴的袭杀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还算清醒,一击无果之后,就丢了刀剑跪在屋内,摆出束手待毙的等死架势。王实味当时听到墙裂动静,破门而入,结果看到如此诡谲一幕,很是转不过弯来,这名汉子倒是听院中女婢闲聊,说起过住在隔壁的貌美女魔头对徐奇很有好感,不惜与魏仙师立下生死状,以一人之力跟整座符箓山结仇为敌,也要护住他的性命。可撞墙而至,然后跪着不说话,这是闹什么?王实味打破脑袋也想不懂,难道是自个儿年纪大了,不能理解年轻一辈的情情爱爱了?或者说江湖上的女魔头喜欢年轻俊彦的方法,都是这般荡气回肠轰轰烈烈的?王实味也不敢有所动作,樊小柴跪着闷不吭声,徐奇闭目养神,他王实味这个必死之人闲来无事,干脆就蹲坐在门口,还去桌上拎来一壶酒,间歇小酌几口。徐凤年回神之初,就下床跟王实味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王实味倒也识趣不问,只当是这徐兄弟相貌英俊到了令人发指的境界,能让女子走火入魔。
    徐凤年看过了符箓山的气数聚散,也借势水到渠成让自己的气数略微粗壮几分,无形中弥补回来了酒楼第十次强行出窍远游北莽的折损,到了他这个层次,池塘中的气机深浅,并非至关重要了,就像一个富甲“一方”的巨贾,已经不用去想着靠开源节流来增添家底厚度,而是着眼于攫取立足之地那“一方”之外的财富。当一品武夫的画卷渐次铺开,舒展至天象之尾的壮阔画面,甚至是世人眼中的最后一层地仙境界,就可以知道所谓的陆地神仙,仍有一些规矩的约束,徐凤年如今要做的就是梳理脉络,抽丝剥茧,祛除这些条条框框,达到真正的逍遥游。这才是二姐徐渭熊放手让徐凤年有这趟来胭脂郡偷懒的重点所在,刻意让他不去想什么军国大事,多看一看不那么高高在上的民间疾苦,多看一看北凉老百姓的柴米油盐,更能坚定他徐凤年到底在守护什么,守护哪些人,要他徐凤年知道他这个北凉王不是为了徐家,甚至不是为了徐骁而去扛起担子。
    人生在世,总想着登山走至最高处,一览众山小,可少有人回头看看山下,更不会有人走回山脚,武当洪洗象不一样,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徐凤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了小莲花峰,就坐在龟驼背上,靠着那座石碑抬头看天,可无论他如何试图窥探天机,可惜始终成效甚微。
    “虽止步立锥之地,神游却已千万里。”“不问我来自何处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见谁。”
    徐凤年是很晚才想透这句两话,而这两句话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之上的遗言。
    在符箓山山门,徐凤年侧过身,任由还未下山的侯下山背着张上山上山。
    魏晋忧心忡忡,徐凤年走到牌坊底下,魏晋站在身旁,徐凤年开口说道:“王实味是青案郡的巡捕大头领,魏前辈可能还不知道,至于剐心阎王沈厉是幽州将军重金收买的谍子,我也是才知道,皇甫枰要动符箓山跟仙棺窟,本来是想着收敛整肃幽州江湖,以此讨好北凉王的媚上举措。我的登山,是很意外的事情,至于魏前辈跟张山主的隐藏身份,更是意外之喜。不瞒前辈,我的上山,的确是加快了两山的覆灭脚步,原本大约还得有半年光景,皇甫枰才会动手。”
    一直因没有万全把握而隐忍不发的魏仙师眯眼笑道:“呦,老夫就说你这家伙根骨清奇,一语中的!还真是条身份吓人的大鱼啊?是经略使李功德的公子,李翰林?如果不是,老夫实在想不出北凉道上还有哪个年轻人,值得幽州将军亲自出马。”
    徐凤年微笑道:“也差不远了。”
    魏晋皱眉道:“北莽北院大王的孙子,徐北枳?”
    徐凤年笑道:“徐刺史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人。魏老前辈,你就别猜了。要不你陪我走一趟仙棺窟?一路上我有些发生在春秋年间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要问问你老人家。”
    魏晋斜眼瞥了一下神意闲适的年轻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己算是熟谙道门秘术,对于气机辨识有先天之忧,竟是仍然无法确知此人的境界高低。老人若非不敢莽撞出手,哪里有心情跟他闲聊这些废话。
    徐凤年看了眼远处天空的几头鹰隼,说道:“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糜奉节这位新指玄剑士的临终风采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内幕消息,终于让魏晋多年修道养性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那种沙场战阵磨砺而出的暴戾性子,全然浮出水面。
    只是不等魏晋出手,就万事皆休。
    一位面带悲悯满身更是仙佛气的女子缓缓走上山,望向徐凤年,柔声道:“糜奉节逃了。”
    徐凤年气笑道:“他才是咱们幽州将军相中的大鱼,你倒是去抓啊。”
    女子用纤细红绳系起满头青丝,辫如马尾随意挽在脖子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悬到胸口的柔顺发丝,眼神平静。
    徐凤年倒真没有那厚脸皮去把她当丫鬟使唤,对于这位女菩萨的袖手旁观,只能一笑置之,然后脚尖一点,一闪而逝。
    魏晋也算饱经沧桑的老不死老家伙了,毕竟比起化名张巨仙的张公廉都要年长一辈,可身边年轻人说消失就消失,不提毫无征兆,事后更无丝毫气机起伏,简直比起听到糜奉节悄无声息跻身一品指玄境界还要匪夷所思!
    沉剑窟主没有任何犹豫,丢了老巢,驮剑三十六柄,亡命逃窜。
    树挪死,人挪活。
    他在一品境界的门槛上辛辛苦苦呆了十六年,悟出自认意气十足的二十四剑,这才跨过那一步,但之后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一举跻身指玄!短短两年中,新得十二剑!
    他既不想学那西蜀剑皇去跟北凉铁骑拼命,也不想给人牵清凉山,给那年轻藩王当一条走狗。
    然后他给一名先前在符箓山上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拦下,听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你糜奉节有此境遇,原本不是你该得的,跟那位青城王一般无二,都是从北凉这儿借走的。”
    第017章 既然气数已尽,那就气吞万里
    糜奉节初入指玄,逐渐有了老树逢春开花的气象,世间武夫大多如此,越是进入一品境界,越珍惜道行,毕竟不是谁都像李淳罡这种真正百年难遇的大才,可以几年跃一境。不过眼前拦路人实在太过年轻,糜奉节也没有视为生死大敌,只想着一剑示威,逼退那人后继续赶路。不见糜奉节拔剑,仅是轻轻呵了一口气,先前在符箓山上赠送给少年一把古剑,所驮古剑共计三十五,其中一柄夹杂在剑堆中的无鞘剑,纤细如少女的小拇指,掠向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年轻北凉官员。糜奉节驭气飞剑之后,眯眼欣赏着那幽绿色的纤薄剑身因为太过急速,在空中如一尾年幼竹叶青扭捏出微妙弧度,剑尖又有丝丝缕缕的猩红剑气透出,恰如青蛇吐露赤舌。
    徐凤年看似随意伸出手,拇指食指捻住这条竹叶青,把剑气瞬间碾碎,细剑在被手指禁锢住后,糜奉节就果断截断气机牵连,但飞剑本身裹挟的气劲余韵,仍然驱使这柄命名为青叶的古剑剑尾激荡震动。糜奉节再不敢托大,撑开双臂,一鼓作气,六把古剑正要出鞘杀人,只听那个年轻人轻声笑道:“我叫徐凤年,你真要打?”
    糜奉节脸色剧变,竟是强硬咽下一口磅礴气机,六剑出鞘距离长短不一,眨眼间,陆续归鞘安静栖息。糜奉节有些讶异,当年轻人自报身份后,他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很惊奇堂堂藩王跑来符箓山做什么,你都是天下第六了,难不成还要跟我糜奉节一个指玄境界剑客过意不去?为此搁下军国大事不管,特地跑一趟深山老林?糜奉节淡然笑道:“北凉王真是有闲情雅致,要跟几个苟且偷生的草寇一般见识。”
    徐凤年丢掉那柄剑胎毁坏的珍贵古剑,不计较沉剑窟主言语中暗藏的讥讽,问道:“东越剑池宋念卿死前递出了十四剑招,你想不想学?如果想学,就留在北凉道为本王效命,听潮阁更有下六楼的秘籍任你翻阅。”
    糜奉节脸色阴晦,不知作何想,一时间没有作声。
    徐凤年笑道:“等你哪天成就天象境界,随时可以离开北凉。而且本王可以跟你保证,这期间就算有死战,本王也不会要你涉险,更不会让你去边关沙场厮杀,只是有些人需要你暗中护着,北凉目前还缺些顶尖高手坐镇州郡。”
    糜奉节冷笑道:“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徐凤年勾指,又将那柄毁了剑胎便毁了剑之神意的细剑,驭回手中,手指在剑身上缓缓抹过,浮现出流光溢彩的画面,新剑胎几近圆满,这等玄妙手笔,无异于佛门里的立地成佛。徐凤年把新剑握在手中,指向糜奉节,轻轻踏出一步。
    没有太多惊人气势,也无妙不可言的繁琐剑招。甚至徐凤年先前的站姿,以及随后的那一步,都很随性随心,毫无高手架子可言,仿佛迟暮老人望着西去余晖,向前追赶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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