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鸦一脸怒容,正要开口,江斧丁说道:“别劝了。”
江斧丁转头笑问道:“有酒吗?”
林鸦冷哼道:“等着,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鸦的袖子,也不说话。
身材高大的林鸦伸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上,拉向自己肩头,“你们男人啊,总想着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觉着没希望了,就爱钻牛角尖,其实何必呢。徐凤年这王八蛋也是真阴险,认定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势压人,让你舍弃了过河卒不说,然后把你硬生生当成北凉甲士的猎物,一点一点彻底磨掉你的锐气。还故意放水不杀你,任由赵勾救走你。确实,我师父当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运气差了太多,宿敌是个没什么风度的家伙。”
林鸦一把推开江斧丁,拍了拍肩头,伸了个懒腰,“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在武帝城里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经不起这么折腾的,老得快!不行,老娘趁着还有些姿色,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倾倒几位少侠。”
江斧丁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嘴唇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这个曾经跟皇子赵楷称兄道弟的天之骄子,颓然坐在城头上,远望东海大潮那一线,由西往东滚滚而来。
……
龙门渡。
再往东便是旧西楚国境,离阳当年便是在此踏广陵坚冰过江,争取到狮子搏兔之势,迫使西楚守江大将不战而降。只是随着天下定鼎,龙门渡已经不复当年春秋的兵甲盛况,附近百姓安居乐业,对于此时西边的暗流涌动,这边还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结茅而居,在朝廷灭佛的当下,无数僧人流离失所,所以这两位世外之人的临时定居,并不算扎眼。村庄百姓遇上点小病小灾,都要跟那衣衫素洁的中年道人讨要些偏方,药方上的药草也都容易搜寻,这位姓王的道士也从不收取黄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粮食蔬菜,更不会与人有什么争蝇头小利的时候,大概是这名道士太和气了,都没人把他当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欢跟他借那把桃木剑玩耍,道士虽然不苟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准,知道王道士从来不会生气。倒是那个袈裟破败的僧人,疯疯癫癫,总喜欢跟人说些听不懂的言语,没疯的时候,就看着广陵江水发呆,王道士应该是怕他闲着太闷,给僧人做了一根青竹鱼竿,僧人在江边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鱼篓里从无收获,空空荡荡,远远比不上身边几个渔家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一无所获,纹丝不动坐在那里,渔家少年都已满载而归,恰巧遇上王道士,打过招呼,再欢声笑语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边,笑问道:“醒着?”
僧人点了点头。
清贫道人正是当代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师叔,剑痴王小屏。而僧人则既是烂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刘松涛,更是如今江湖上名声大噪的无用和尚。两人相逢之后,且战且行且问且答,直到这座龙门渡口,刘松涛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剑道造诣则突飞猛进,虽未跻身新武评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离那道门槛仅一尺之遥,这道门槛,师父以及大师兄再以及小师弟,先后三位武当掌教都曾各有见解,但都殊途同归。当初王小屏是老一辈师兄弟中的异类,重术不重道,性情相对没那么温和,当初也只有他很不客气地给过北凉世子脸色看。如果说以前身负天下第一符剑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锋利的一柄剑,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锐气内敛许多,重剑已无锋。
王小屏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子丢入江水。身边的僧人,“睡着”的时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欢说浑话,比如逮着一个老百姓就说“贫僧知你前生来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吓得不行,要不就问别人“吾辈生于天地间,是当草木鱼鸟为近邻,还是乡亲?”要么扪心自问:“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注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样难逃天注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这位僧人经常在河边做那“问佛”的举措,大声询问“如来,如何来”“欢喜佛,何谓欢喜”,凡此种种,都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老百姓们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念在还有个不奇怪的王道人,这才没有去报官。
刘松涛手中的竹竿罕见甩起过,问道:“你还在想着冰炭同炉的事情?吕祖想得清楚却也说不清楚的难题,你偏偏为难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当山上修行,五百年来一直坚持做小事,不当大人物,所做之事,无非是长添灯草满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顺其自然,这之前都要下山游历,更多忙着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坏,都不耽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你讲吕祖没能说清楚三教熔合的根祗,可武当山从来没有先人做不好后人就不去做的规矩。就像眼前广陵江水,去势凶猛,归功于前水开路,后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则就没有眼前滚滚东流奔入海,以至于绵延数千年的宏大气魄了。”
刘松涛感慨道:“难啊。”
王小屏转头问道:“你想清楚了没有?”
刘松涛点了点头,说道:“刘松涛要为自己寻一人,烂陀山老僧要为天下佛统传承,去拦一人。既然明知所寻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了。”
王小屏笑问道:“我曾经答应过小师弟,大概跟你所拦之人是同一个,到时候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刘松涛平静道:“你吧,到时候贫僧还能为你念经几句。况且贫僧暂时还不能死,拦不住便拦不住,让开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说你王小屏的剑,则不行。”
王小屏说道:“也行。给人祈福禳灾一事,我比起师兄弟们,差太远。”
刘松涛笑道:“你的剑,是好剑。搁在一百年前,贫僧一样会惺惺相惜。”
一直冷面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没来由笑了。
记起了当年在武当上上,那个练刀的年轻人,去紫竹林溜须拍马的时候,嘴上所谓的剑术卓绝,剑法入神,其实应该是那个贱字才对吧?难怪小师弟那时候一直偷着乐,又不敢笑出声。
……
徐偃兵单枪匹马离开了北凉边境,在幽州河州交界处驻足。
还有个少女去见过了坟头后,就离开北凉道,扛着一根尚未金黄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为没有想着去见老黄一面。
她戴了一顶不合时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谁送的,让她如此不舍。
第019章 第一颗石子,紫衣拦江
碧山县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识趣的墙头草,早早投诚依附于县衙冯瓘几位父母官,慢了一拍子的,就要忧愁自己再想成为这几位大人物的座上宾,就不是一两百两银子可以做敲门砖了。县令冯瓘时下可谓春风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东亲自下榻碧山县衙为其表彰,县内豪族朱氏也带头捐出白银三千两,一夜之间就凑出了将近万两的白花花现银,当然,朱氏嫡长孙也得以顺利进入县衙刑房。不过朱正立没有太多喜悦,因为当主薄的徐兄弟虽说劫后余生,可在碧山县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听说冯瓘有意无意跟郡守洪山东提了一嘴,这位年轻主薄在金鸡山上多有蹊跷之举,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头领王实味竭力担保,徐奇这家伙砸锅卖铁才买到手的主薄官位恐怕就悬了,朱正立特地跑了趟那栋私宅,拎了两坛子剑南春酿,本想劝慰几句,结果气不打一处来,徐奇这混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反过来送了他一笼红腹锦鸡,说如果自己不玩,送给胭脂郡权贵子弟的话,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笼珍禽,就担心徐奇过不了多久就得卷铺盖滚出碧山县,到时候他找谁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开老底,说他家在胭脂郡攒下些香火情,可以帮着徐奇去说点好话,不敢说升官,总要稳住主薄的官帽子。不曾想这厮不领情,还反过来说了一大串道理,说他朱氏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扛大梁的年轻子弟,前辈在官场上积攒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别挥霍在他徐奇身上了,很难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家门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县衙上下都称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还在,只是她说徐奇告假去武当山散心,何时回来述职,没有一个准数。
朱正立听到这个操蛋的消息,蹲在台阶上,生闷气,这姓徐的也太不讲义气了,一遇上点坎坷,就丢下媳妇和兄弟自己跑去躲起来了?朱正立耷拉着脑袋,怔怔出神,偶尔唉声叹息。那个不知该喊嫂子还是弟媳的娴静女子,倒是比他一个大老爷们要坐得住太多太多,正从水缸里勺出一瓢水,泼洒在墙角根的一小方菜圃里。朱正立回神之后,就赶紧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开,虽说他本就才来了几盏茶的功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邻里街坊总有太多的碎嘴婆娘龌龊汉子,一些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很容易变味,等徐奇回到这里,听到那些胡言乱语,保不齐就连兄弟也做不成了。朱正立跳下台阶,道别一声,女子也没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芦瓢,撒了一捧米给笼中鸡鸭,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长凳上,望着屋外有院子,墙角泛着绿意,耳中有呱噪的鸡鸣,她有些懊恼,不是恼火他的来去匆匆,不把这个地方当家,她只是想起他当主薄的时候,每天暮色回到院子,总能把顺顺利利那些鸡鸭赶回笼舍,可他不在的时候,她做这个活计,总会累得精疲力尽,也未必能成功,这不昨天就走丢了一只才开始下蛋的母鸡,这让裴南苇很有怨气,于是她今天就干脆没打开笼舍。
裴南苇看了眼天色,记起竹竿上还晾着他的几件衣衫,就走到后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凤年除了出窍神游至小莲花峰山顶,练刀下山之后就再没有脚踏实地登过武当山了,过了那座“武当当兴”的石牌坊,徐凤年独自拾阶而上,没有携带一名扈从,也没有知会山下官府,所以山上没有什么迎客的动静,不过凑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门牌楼这边等人,今天老人才从大莲花峰缓缓走下,赶巧儿跟徐凤年撞了一个对面,在山上岁数最大的宋知命就笑着转身,也不唠叨什么有失远迎的客套话,就是陪着这位年轻北凉王一同爬山。老人难免生出一些唏嘘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师兄和小师弟都已不在了,担任掌教的师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师弟也下山游历有些时日,结果就剩下些只能比谁白头发更白的老头子们看家,这得多无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极佳的好苗子,可毕竟不如小师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洒脱,脸皮又薄,经不起他们这帮老家伙们的打趣,一些玩笑话,尤其是从掌管武当戒律的陈繇嘴里说出,冷得不行,后辈们大多战战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陈繇这老顽童一本正经问你们有没有遇上年轻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们耽搁了修行,就更不会是担心坏了道心这类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了,其实这老家伙就是闲着没事,逗后辈们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么痴迷炼丹,很少去摆弄那些丹炉,经常在山上闲逛,只要在山门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龟驮碑,看一看天象池,山上各座道观的道童遇上这位岁数很大辈分很高的道人,难免都要觉着宋祖师爷爷是真的老了。
徐凤年跟宋知命沿着宽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莲花峰。徐凤年轻声说道:“上次在春神湖擅自主张提早请下真武法相,给你们设下八十一朝顶大醮的武当惹了许多麻烦,我就是个势利人,但还好,不太喜欢说些虚情假意的客气话,山上有什么需要北凉做的,尽管提。”
宋知命摆摆手,笑道:“又不是买卖,不讲什么回本不回本的。吕祖曾留下戒训,武当山有个‘当’字,其中一当,便是当仁不让。”
徐凤年不再说话。
宋知命继续说道:“王爷坐镇西北门户,称得上一夫当关,也有个‘当’字,难怪跟武当山有缘。”
徐凤年停下脚步,望着莲花峰天空那边的云卷云舒,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次王仙芝赶赴北凉,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只能来武当山这座洞天福地当一只硕鼠。陆地神仙就那么些个位置,以往都是谁先飞升了,然后下一个顶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样,我是硬挤上去的,又恰好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来找麻烦了,他毕竟不是道门中证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为再深厚,也无法过天门而不入。”
宋知命反问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搂在怀里,与山下的守财奴何异?”
宋知命很快洒脱笑道:“该积之时积福,该散之时散运,这才算流水不腐,否则再深的幽潭,只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厌而已。当然,也并非因为你徐凤年是大将军的儿子,便可以任意豪夺强取,而是阻挡北莽百万控弦之士的当关之人,正是你这个北凉王。你所取与你所付,大致相当。老道跟几位师兄弟这些年时常提起你,尤其是当你成为天下第六之后,就更想着你能够把那王老二真真正正拉下马。以后别的不说,传出去北凉王当初是在这座山上练刀习武的,香客总能多一些吧?”
徐凤年轻声道:“初次出窍神游时,我在江南某地见到一名稚童,后来告知了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时怎样了。”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了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过等不到也无妨,这对师叔师侄或者说师父徒弟,两人能上山即可。”
徐凤年点了点头。
宋知命突然说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凤年正要答应下来,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头重重擂了一拳,徐凤年笑了笑,不以为意。年迈道人气哼哼道:“不管怎么说,掌教师兄和小师弟,一个因你而死,一个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里头憋着口怨气,本来以为要带进棺材里去,你自己找上门,就算打不过你徐凤年……”
徐凤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还不解气,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着脸转身离去,道:“算了,万一惹恼了你这个堂堂三十万铁骑共主,小小武当山吃罪不起。”
徐凤年一笑置之,单独走向小莲花峰山顶。
背对徐凤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则偷着呲牙咧嘴,在肚子里骂骂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没还手,他宋知命整条胳膊就吃疼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就下手轻点了。
徐凤年走到山巅龟驮碑旁边,呼出一口气,接下来不仅仅是神游万里那么简单了,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于是否会看到西垒壁定鼎一战,还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宫里李淳罡的剑气滚龙壁,一切都说不定。反正临时抱佛脚,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东西一线上赶路太快,凭他徐凤年此时高出天下第六的真实境界,肯定仍然死路一条。黄三甲评定武评,故意将他放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点,先补弃气数境界,先按照约定救下呵呵姑娘,到时候他徐凤年再是死是活,就不关他黄龙士屁事了。天底下,黄三甲肯定不是做买卖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亏的一只老王八。
徐凤年一手按住龟背,闭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大奉相较于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吗?”
八百里春神湖,有如山大鼋缓缓浮出水面。
太安城内持有神荼符剑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开始摇晃起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毛。
当下局势,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只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徐凤年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紫金雾气。
学那北莽国师袁青山,一手拎出一个“徐凤年”,共赴春秋。
……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只是等到这股惊涛骇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时,一位麻衣麻鞋的雪发老者已经穿过了旧西楚大半国境,乘船来到最为粗壮的一截广陵江面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头,虽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计其数,老人无非是高壮一点,又没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惊世骇俗,一些个擅长钻营关系的江湖人士,不是没想过去套近乎,混个熟脸,出门在外相互捧场总归是有好处的,只是接连几个上去搭讪言语,都没有得到回应,也就悻悻然作罢,腹诽一句老家伙摆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给烈日曝晒得死翘翘。
麻衣老人安静站在船头,望向远方江面,浑身气势骤然一凝,吹拂船帆猎猎作响的浩大江风仿佛都为之一顿,偌大一艘两层渡船,无缘无故如同一叶浮萍,在江面上打了一个旋儿。
所有人惊愕得茫然失措,纷纷举目四望,坊间一直传言广陵江有蛟龙,吕祖飞剑斩杀过,后来青衫李淳罡御剑过江,也有过类似壮举。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静止不动。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袭紫衣,随风飘摇。
紫衣拦江。
随着新武评的出炉,整座江湖都在猜测何谓听潮阁南宫仆射只差一楼,何谓大雪坪紫衣只差一关。
熟知春秋战事的老人可能才会知道,这一叶孤舟这一袭紫衣的横向江岸两侧,有两座巨大的石盘遗址,高两丈,树立有两根如今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柱,石孔相对,始设于大奉王朝,曾经确实成功阻滞过北方蛮子的南侵,只需要拉起数道铁索,就可以封死广陵大江,多数拦关铁索微微隐于水面之下,水枯季节才会全部浮出江面,后来西楚守江大将叛变,亲手烧断铁索,这才有了一羽未发锁沉江的凄凉典故,据说当年西垒壁后的大楚百姓听闻噩耗之后,不知发出多少声的哭泣。后世不乏有熟谙水性的渔家健儿,得了某些春秋遗民的巨额赏银,想要江底去一探究竟,寻觅那些条铁索,可惜都没能得逞,那些遗民也都只能丢下银钱,凄然返身,后来离阳朝廷越安稳,天下越太平,这样的傻子也就越来越少,这几年,已经根本没谁在乎广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几条沉江铁锁了。
渡船前头的老人有些讶异,有人拦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没有想到她会是第一个。
那女子已是身负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轩辕家主两重显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弃城之后,可就没有在武帝城内那么好说话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萨心肠,对谁都心怀恻隐,而是他希冀着这些人能够在武道上登顶,出现一个最终能够跟他并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离开东海,目的很明确,只是找那个北凉王,其他人已经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来他面前寻衅不知死活的话,那他不介意让他们一一去死,就当为自己在天下世间最后一战做些铺垫也好。
王仙芝抬头望向天空,天下之后,就只有天上了。
渡船船头开始缓缓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翘起,可那些倾倒前扑的过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无形墙壁阻挡,一伙人狼狈簇拥在一起,眼睁睁看着那个麻衣老人依旧站在船头。
紫衣女子弯下腰,给裙摆挽了一个结,系出一个死结。
站起身,望向远处那个蓄势待发的天下第一人,不知不觉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来到这里的轩辕青锋没有什么悔意,在西域遇上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她怯战是一方面,更多是不愿竭尽全力,后来那人又要跟人猫死战一场,她还是不愿意白白送死,就又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凉划清界限,以此赢得离阳赵室的青眼,她也一跃成为数百年来头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讲义气?她从不否认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她是个女子,讲义气做什么?她其实一开始听说王仙芝出城赶赴北凉,并没有就头脑一热,要掺和其中,靠着汲取玉玺气运,以及吞食压榨近百高手辛苦积攒的修为,跻身大天象后,她更清楚武评前三甲的那种举世无敌气概,她都已经看得到最后一道门槛,就更应该惜命才对。可她去那株唐桂树下挖出父亲轩辕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坛女儿红后,本想着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楼屋檐上,许久凝视着一只瓶底的八个小字,后来她就那么悄无声息下山了。
面对当时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面对一甲子天下无敌的王仙芝,她来了。
此时此刻,轩辕青锋自嘲道:“你傻不傻?”
轩辕青锋笑了笑,“无药可救。那就别救了。你难道还能这会儿逃走,不能逃,那就战呗,多大的事。”
轩辕青锋眼神瞬间坚毅起来,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钩,小舟一侧江水翻滚如沸。
一根巨大铁锁如一条黑蛟破开江面。
轩辕青锋握住铁索一端,脚尖一点,小舟尽碎。
紫衣女子拖拽着那条长达两百丈有余的铁索,开始在江面上狂奔,手腕一抖,与此同时,铁索眨眼间便拧出一个巨大弧度,如蝎子摆尾,狠狠砸向那条渡船。
渡船前头的老人高高跃起,整座船头猛然钻入江面,然后被江面向下水势一撞,又给推回水面之上,向后急滑出去。
王仙芝冲至高空,直面迎向那条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下沉的铁索,这一线之间的广陵江面上,犹如仙人一剑开江面,以东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无表情,任由凌烈罡风砸下,一手扯住铁索,王仙芝没有马上攥住铁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几丈距离,顿时火光四溅。
王仙芝握拳,捏断蛟尾铁索。
轰然作响,犹胜夏日雷响。
脚下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对于铁锁断去,无动于衷,停下脚步,缩手几寸,又递出几寸,长鞭铁索灵巧毒辣作矛尖状,笔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带倾斜地一个下坠。
长矛前端就如点燃的爆竹,一节一节化作齑粉,一次次震响连绵不绝。
始终不肯松手的女子被浩大无穷尽的冲劲撞入江水!
以那一袭紫衣为圆心,广陵江上蓦然绽放出一朵气势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见女子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