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节

    剑气剑意剑锋,皆是一寸寸毁去。
    王仙芝步子也变得极为缓慢,高大身躯与手掌只能一寸寸向前推进。
    掌心被破出一个窟窿。
    当天下第一人终于以举世无匹的姿态,强横摧破三尺剑时,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丝剑气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红血花。
    剑气消散于王仙芝背后。
    一剑已是贯穿王仙芝。
    与赵家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叹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剑,可算不负此生不负剑了。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边那一处。
    王小屏早已死了?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在飞山镇剑之时,天际早有一抹光影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时候,武当辈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盘膝而坐,望向江面,脸色枯槁,神情却笑意安详,他的温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从未流露过,“小师弟,等不到你回家了。”
    王小屏闭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后一剑。
    因此,那一剑,是心有所憾却心无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后一剑。
    第024章 一苇下江,敬香落剑
    峡口之外是一场世间武夫的巅峰一战,而在战场上游十几里外的广陵江畔,茅屋少了那个还欠着村民百姓十几柄桃木剑的道士,就只剩下一个浑浑噩噩的和尚,当王小屏双手叠放膝上,悄然观水逝世,疯和尚也脱下那件从烂陀山一路相伴的破败袈裟,换上了一身前两天才托付王小屏去集市上买来的洁净衣衫,素来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还破例笑言就当收尸的工钱了,不用还。
    和尚摸了摸光头,然后伸手一招,从江畔芦丛驭气摘下一片苇叶,飘落入江,他跨入江面,轻轻踩在芦苇之上。
    一苇下江。
    几艘船只逆流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见识过两位神仙中人的酣畅大战,又正巧看到当下这幅画面,都有点震撼到麻木的地步了,都在纳闷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简直就是仙人辈出啊,只是这样一股脑全部冒出来,难道隐世高人就这般不值钱了吗?
    苇叶出峡,飘至江心,已经不披袈裟的无用和尚左右各自一望,先看了眼王小屏,后瞥了眼老道人,神情平静,横跨出一步,身形迅速沉入江底。
    广陵江底江水浑浊,光线昏暗,寻人寻物都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他仍是准确落在了那一袭紫衣身前的几丈外,徽山女子六识七窍俱是封山状态,娇躯蜷缩,状如孕育腹中的婴儿,天地为双亲。
    刘松涛怔怔凝望着这名女子。
    岸边那个一意孤行修孤隐的老道人之所以离开龙虎山,原本应该是想见她临终一面,往前推去,之所以在龙虎山修道,也有一份知情者寥寥无几的难言隐秘。
    百年前,三人携手游历江湖,他还不是烂陀山僧人,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个历代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而那道人也不是如今的龙虎山住客,是离阳皇室公认不是太子胜似太子的四皇子,事功学问武道才情四者都出类拔萃,至于那名最终身世凄凉至极的娇憨女子,并无什么倾国倾城的姿容,也无不可一世的豪阀背景,可隐姓埋名行走江湖的刘松涛偏偏就是喜欢上了她,但她却喜欢上了那个叫赵黄巢的俊逸公子哥,刘松涛对此并不介意,三人同行,有他们两人,天下何处她去不得?期间旁观着心爱女子对别的男子巧笑倩兮,刘松涛并未如何伤怀。可当他返回逐鹿山,继而闭关而出,却听到那个赵黄巢一手造就的噩耗,他默然下山,如今日这般,亦是帮人去收尸,去给她穿上衣裳,背她回山。
    刘松涛最后一次下逐鹿,杀了无数沽名钓誉的江湖名宿,杀了无数位高权重的王公名卿,杀人之后,每一次转身,总觉得她就站在那儿笑。
    刘松涛望着那个是她又不是她的紫衣女子,泪流不止。
    刘松涛伸出一手,试图去握住那随江底水轻轻飘荡的大紫衣角,又缓缓缩回手,身体开始上浮,破开水面,在江水上蜻蜓点水,放声大笑高歌。
    江面如鼓面,咚咚作响。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可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因果无用,皆是定数。江湖无用,两两相忘……”
    刘松涛似佛家低首吟唱,似狂人击缶悲歌,掠至岸边,低头凝视着那位笑而赴死的武当剑痴,敛去那份我观天下目中无人的跋扈,嘴唇微动,双手合十,为这名剑士诵经送行。
    刘松涛睁开眼,环顾四周,然后望向天空,大声笑道:“参禅无用,成甚么佛?!”
    与此同时,刘松涛双肩一晃,苍白脸色一闪而逝,然后焕发出一种佛门典籍中唯有得道高僧得证菩提才有的紫金气色。
    那一晃肩,这位逐鹿山教主像是要抖搂掉一份背负已久的沉重包袱。
    老道人赵黄巢眯起眼,脸色阴沉,他已算出王小屏那柄一直引而不发的桃木剑,似有承载重担,一剑西去北凉境内武当山。
    你一个躲在烂陀山百年的刘松涛也要掺和这趟浑水?
    赵黄巢犹豫不决,最后仍是没有马上去阻挡刘松涛强行抖落的那份无形之物。
    刘松涛在前行之前,回首望了一眼恩怨纠缠百年的赵黄巢。
    两人对视。
    刘松涛讥笑道:“连女子都不如!百年前是如此,百年后更是如此,赵老贼不死何为?!”
    曾经天人出窍乘龙至匡庐山的赵黄巢默不作声。
    当年刘松涛大开杀戒,在朝野上下势如破竹,正是赵黄巢半恳请半强迫龙虎山天师府真人,摆下醮坛,请下三位近代祖师爷以万里天雷钉杀他这个魔头,虽未杀掉刘松涛,却也成功让这位魔教教主沉寂百年。
    刘松涛不再理睬这名当今赵家天子心知肚明却不敢承认的老祖宗,撒腿狂奔,去追赶岸上行走的王仙芝。
    他走出烂陀山,来到中原江湖,两禅寺李当心拦过路,白衣洛阳拦过路,龙虎山初代祖师爷转世的赵凝神拦过路,无数江湖顶尖豪杰都拦阻过。
    这一次,则是他要去拦别人的路。
    王仙芝走得依旧不急不缓,刘松涛很快就追上这名岁数比他还要年轻四十余年的武帝城城主,看似并肩而行,刘松涛实则御风而游,脚不沾地。
    王仙芝没有转头,平静说道:“今非昔比,一百年前的江湖,刘松涛可以做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百年后,不说某人的剑道,在世的邓太阿剑术,都比你略胜一筹。你真要拦我?”
    刘松涛笑道:“江山江湖两相宜,代代新人新气象,不是好事吗?”
    王仙芝不置可否。
    刘松涛望向远方,继续说道:“至于你心中所想,希冀着你我脚下的江湖,百年长兴,千年不死。刘某不是不知,只不过一代人有一代命,强求不得。像那些在大秦王朝纵横捭阖的说客游士,人人如远游之犬,哪里能想到后来的豪阀林立,注定成为后世又后世人眼中的毒瘤顽疾。你王仙芝一人眼中的好,也许就是别人的大恶,你凭借一人之力赢了数代人的江湖,还不知足吗?老老实实飞升做你的天上仙人,给后人自己去走自己的路,总不是什么坏事。你也许要说武当李玉斧比你更加多此一举,可他毕竟是三教中人,又才入世,至于徐凤年更是身份特殊,跟你都大不相同,如何能一概而论?”
    王仙芝冷笑道:“吃着黄三甲的残羹冷炙,帮着黄龙士为虎作伥,仗着那份转世天人身份,真就有理了?王仙芝不信这个道理,若说有天理,那也得等我飞升之后,才有心情去听一听。”
    刘松涛微笑道:“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与我以及四百年前高树露,见着天下高手就痛下杀手,不太一样,不论正邪,你都少有痛下杀手。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仙芝冷哼一声,“徐凤年辛苦攒下的一身不俗修为,与其浪费在北莽铁蹄之下,还不如堂堂正正与我一战,终归还有江湖人记得他这个北凉王。否则以离阳赵室的狗屁德行,莫说青史留名千古,就算私家编纂的野史也不敢提及只言片语。”
    刘松涛皱眉问道:“你就不担心一旦北莽铁骑撞破西北大门,大举闯入中原,就算只有十年遍地狼烟,要死多少人?不会比春秋大战少太多吧?”
    王仙芝平淡道:“天下分合,与我何关?”
    刘松涛感慨道:“黄龙士不是说过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
    王仙芝嗤笑道:“搬弄唇舌,说上几句好话,别人不去说他,你刘松涛也以为真的有用?你若是在百年前位列仙班,我飞升之后,第一个就将你打落人间。”
    刘松涛却没有动怒,沉默片刻之后,有惊叹,有开怀,有敬佩,一时间百感交集,都忘了御风而行,竟是不敢出声,只在心中道:“你王仙芝所求,我知道了。”
    飞升之后,我王仙芝亲自坐镇天门,不让天人干扰世间,但世间武夫仍旧可以飞升。
    所以你李玉斧根本就是在画蛇添足!
    王仙芝没有停下,言语遥遥传入刘松涛耳中,“你既然已经蓄势妥当,要想拦路,不用去管那一剑之伤。”
    刘松涛默念一个好字,再次飘然前行,越过王仙芝,在他身前数十丈外停下转身。
    低头,双手合十。
    刘松涛神情洒脱,真真正正如释重负,自言自语道:“藏身烂陀山,得以苟活,百年后再见心中所思之人。刘松涛是时候心怀虔诚,为佛门正统敬上一炷香了。”
    一尊尊菩萨法相从云霄轰然落下。
    横亘在刘松涛与王仙芝之间。
    这便是刘松涛的拦路一式。
    落剑式。
    敬上一炷香,落下菩萨剑。
    王小屏,刘松涛,剑仙又剑仙。
    王仙芝下意识仰头望了一眼天空,似乎记起那里并没有他生平唯一所欠之人,又转头看了眼某人临终所葬之地。
    刘松涛一直双手合十。
    于是漫天大佛菩萨的庄严法相,降落人间不停休。
    王仙芝握紧双拳,交错在胸前,重重呼吸一口气。
    法相降落,由远及近,连绵不绝,愈演愈烈,已经在麻衣老者四周布下一座天罗地网。
    王仙芝一左一右先后两脚踏下。
    人间已无敌,这又算什么?
    第025章 呵,一夫当关
    刘松涛哪怕清楚了王仙芝的心思,仍是拦住去路。
    一招落剑式,引下不计其数的菩萨法相,困住身处其中的王仙芝。
    菩萨法相有高有低,或清晰至可见眉目,或飘渺模糊,其中又以四尊菩萨法相最为高大庄严,分镇四方。拔除众生之苦的观世音,自身清净不染而利世人的文殊菩萨,无有退转之心的普贤菩萨,发愿度尽众生后成佛的地藏王。
    其中尤其以普贤菩萨最为生动可亲,缘于先前王小屏那份人死剑不退的剑心,无形中契合此道。
    王仙芝踏地之后,猛然撤开双拳,以他为圆心,一股足以让拍打武帝城头汹涌大潮黯然失色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气机所及,不管是以及落地还是尚在空中的一尊尊法相,大多轰然倒塌,一些也摇摇欲坠,显然出溃散迹象。
    唯有四大菩萨纹丝不动,文殊菩萨甚至金口微张,口诵经文,头顶隐约有一位位长袖飘摇的天女萦绕飞旋。
    天地间金光四溢,荧光流彩,宛如置身彼岸佛国。
    百年前的江湖第一人,遇上当世更为超然的第一人,这倾力一战波澜壮阔的宏伟境界,的确做到了古书无记载今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王仙芝根本不去驭气成刀化剑,身形幻化,分别朝四方砸出一拳,出拳之后,幻影尚未来得及合而为一,只见一抹雪白流光绕过文殊法相,冲向老僧入定的刘松涛。
    刘松涛身后浮现出一尊密教不动尊菩萨,作忿怒状。
    被王仙芝本体剧烈一撞之后,刘松涛坐姿不改分毫,只是所坐位置倒滑出去十数丈。又是一撞,炸响一声惊雷,双手合十席地而坐的刘松涛一退再退,但是在人与法相俱是后退的途中,那尊不动明王发出一声沉闷怒喝。
    若是执迷不悟的众人,早已被喝醒。若是冥顽不化的魔障,早已被吓退。
    可惜撞来的是可与仙人吕洞玄一较高下的武夫王仙芝!
    第三击,站着的王仙芝从高往下,一脚踹在坐着的刘松涛额头。
    直接将这位放下屠刀坐地修佛一百年的魔教教主踢进地面,不动明王法相随之深陷地下,只露出那张趋于涣散的怖畏状的面孔。
    与此同时,远处的四尊菩萨法相化作人间萤火,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王仙芝停下简简单单就已不可匹敌的攻势,老人破天荒泛起一丝怒容,沉声问道:“你可知某人有一愿?!”
    仍在地下的刘松涛站起身,转身合十致礼,主动散去最后一尊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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