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凝视着那个身前摆碗的儒生,心中了然,卖炭妞的言语中蕴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会。此人更多可能是克制黄龙士之人,否则魔头黄三甲先前也不至于藏藏掖掖,打死不愿进入陆地神仙境界。至于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极有可能是卖炭妞本身。
孕育气机,聚拢气数,占据气运,最终成就大气象,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卖炭妞在南海观音宗内辈分比那老妪还要高,又是一枚剑胎,自身气数已经不差,更拾取了他徐凤年遗落的运数,可谓身具气运,若是能够在此干脆利落了解了他徐凤年,她全盘接纳,未必没有可能成为一位前无古人的陆地天人。
听潮阁内搜刮了无数武学秘籍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诸多分门别类的密档,专门记载各个宗派的秘闻,观音宗是南方练气士的首善之地,但是听潮阁内依旧没能搜集到有关《朝仙图》的消息,不过亲自把卖炭妞师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经提起过,那女子武技只算出彩,剑术并不顶尖,但是哪怕跟他对敌,也不愿意使出练气士该有的压箱本领,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结识了许多武林名宿和年轻俊彦,广撒网多捞鱼,只为了混个熟脸,定然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徐凤年在起先听到卖炭妞的絮叨后,对于她的言辞,并没有上心,更多是想着邓太阿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的缘由,可是在卖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后,徐凤年马上心生灵犀,开始有所警觉,之后几乎每次言语,都要带上徐凤年这三个字,徐凤年就愈发谨慎。而且因为高树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箓一脉,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际,往往携带祖师爷代代相传下来的厌胜图笈,熟知天下仙号鬼名,遇神则拜,可得机缘,遇秽则杀,可攒阴德,故而每见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辅以咒语,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开山立派祖师爷传授,口诵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隐秘咒语,立即引发天机紫雷将其轰杀之,道行稍弱,掐诀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秽,凭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卖炭妞正要开口说话,徐凤年第一次主动出声,问道:“你这种行径,跟你所在宗门初衷相悖,幽燕山庄湖上,那老妇人说过要带着大量练气士赶赴北凉边境战场,我一死,你们就没了保命符,难免会横生枝节。你就不怕被宗门抓回去?”
卖炭妞俏皮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卖炭妞清晰感知到马背上男子越发鲜明的杀机,笑了笑,满脸天真无辜道:“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你可是堂堂北凉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见识,我这就走,以后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岛上,直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来陆地。”
徐凤年弯腰伸手抚摸了一下马鬃。
卖炭妞脸色剧变,万分焦急道:“徐凤年,你有点胸襟度量好不好!”
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内,瞬间凝滞出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闸门从天上落下,不断向卖炭妞那边推移。
徐凤年轻轻一握拳,卖炭妞身后虽未形成雨幕,但是万千颗雨珠都向女子后背激射而去。卖炭妞双指并拢画出一个弧度,那幅人物长卷在她四周绕出一个圆,凝神打量那个照理说气候大成却又失去气候的男子,惊惧道:“徐凤年,你竟然故意阴我?!”
不计其数的黄豆大小雨点迅猛撞击画卷,一张张蕴含暴戾剑意的雨幕倾斜着倒塌向卖炭妞正面。
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向前,这匹北凉甲等战马竟然就那么踩在一张雨幕路径之上,渐渐走到高处,足以俯瞰那名想要趁虚而入的卖炭妞。每一次马蹄踏下,环绕卖炭妞的长卷就一阵颤抖。
徐凤年平静道:“天底下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讲,可有些大道理都还是一样的。”
余地龙在那里愤懑嘀咕道:“师父的气运任你拿走,你这婆姨倒好,还真有了害人之心。”
竭力支撑着雨幕倾轧和雨珠撞钟的卖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不是你徐凤年施舍的,是老天爷要交到我手上的!”
做师父的徐凤年面无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余地龙,倒是给真正惹恼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孩子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绽放出一股磅礴“大气”,既不是道家罡气,也不是那佛门金虹。
浑浑噩噩,蓦然陷入物我两忘境地的余地龙盯着那幅瑰丽画卷,眼神炽热,翻身下马,这个孩子奔走得比脱缰野马还要快捷灵活,甚至直接破开了厚实气机重如万钧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了画卷之上呈现晦暗颜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卖炭妞对这个古怪孩子的插手,没有震怒,只有惊喜,因为他的闯入,大概是徐凤年顾忌到孩子是否会被雨幕伤及体魄心神,松懈了防线,如此一来,被围困其中的卖炭妞也就有了一线生机,可正当她运转心意,想要带着画卷一起往后撞去,突然发现那幅温养多年的仙人图谱竟是给那孩子轻松拽走了,卖炭妞眼前一黑,气急攻心,差点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撑开眼帘,看到画卷一分为二,大部分都给孩子抢到身前,但剩下一个人物图案留在了原地。
摆碗男子,徐凤年。
徐凤年放开气机,战马轻柔坠落在泥泞中,安然无恙,对余地龙吩咐道:“收起来。”
莫名其妙的余地龙也不知道如何收拾,只是念头一起,长卷人物就迅速重叠,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画轴。
卖炭妞惶恐不安,一屁股跌坐泥水中,脸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游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徐凤年没有理睬这个生性蛮横骄纵的年轻女子,而是望向那个硕果仅存的人物。
画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旧坐姿,但身形缓缓升浮,恰好跟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问道:“是你暗授机宜,让赵黄巢去地肺山养恶龙?然后顺水推船帮着黄龙士搅动春秋?最后守着太安城,在当年赵室夺嫡之中,是你不让老靖安王赵衡的义父王仙芝,赴京为其助长气焰?那么多年的文武评,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旧模糊的男子并未说话。
徐凤年笑问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数理,元本溪几十年如一日,应该是在为离阳王朝盯着人脉,赵黄巢修孤隐,造就的是那地势。那么想来你就是北方练气士的龙头,只是我很费解,当初洪洗象剑斩亡国气运,有两股分别流入北凉西楚,你为何不出手阻拦?”
这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他一开口,大雨滂沱的这一方天地之间,瞬间万籁寂静,“一场天人之辩而已。我曾为奉天承运的赵室而辩,至于你,你说呢?”
徐凤年冷笑道:“就他娘的喜欢自以为是,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那男子反问道:“是吗?”
徐凤年仿佛不肯口舌之争。
那人笑声道:“接下来十年内四场大战,我只需赢一场就能赢了。”
坐看云起云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终于站起身,双脚似乎落在了这条小径的泥泞中。
徐凤年看到那人开始向前行走,然后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往西蜀折去。
徐凤年站在原地,余地龙一脸茫然,卖炭妞心如死灰。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幕中不断坠落的雨珠,颗颗清晰。
现今天下走势,已经不再那么含糊不清,太子赵篆不用多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天优势,依旧占据了最多的气运。
黄三甲和北莽国师袁青山同时选中了赵铸。
这位兴许是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的儒家圣人,则选中了陈芝豹。
这无疑是一个徐凤年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徐凤年转头对卖炭妞说道:“假外物窃天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真的对江湖有兴趣,我跟你做一笔买卖。”
卖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观音宗练气士请到边境,为你们北凉鼓吹造势?”
徐凤年摇头道:“是要你们暂时把整座宗门的人手,都迁徙到锦青阳冢这条防线之后。而且准许你们见机不妙就撤出北凉。”
卖炭妞错愕道:“你疯啦?”
徐凤年摇头道:“是北莽女帝‘疯’了,我和北凉不得不陪着她一起疯。”
卖炭妞一脸委屈道:“我现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从这儿到南海,还得绕着走,万里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凤年看了她一眼。
卖炭妞撅撅嘴,投降认输,“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说自己就是这么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啊,万一耽搁了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了就是死在某个地方……”
徐凤年微笑道:“我会让沉剑窟主糜奉节保护你南下返回观音宗。”
卖炭妞得寸进尺道:“有没有更厉害的?”
徐凤年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卖炭妞雀跃道:“好啊!”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顾自纵马前奔。
余地龙紧随其后。
留下一个哀怨跺脚的她。
雨夜中,余地龙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徐凤年疑惑转头。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说些什么,挠了挠头。
徐凤年笑道:“既然认了我这个师父,那师父就跟你说件事情,以后见着这样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见一个打一个,打得她们哭着跑回家。”
余地龙重重点头。
就因为师徒今夜这次很无心的谐趣对话。
之后江湖百年,再无一人胆敢自称仙子了。
第056章 秋愁煞人更杀人
余地龙生在北凉,即便没有听说过什么江湖传闻逸事,但再孤陋寡闻,也听人提起过武当山上住着许多神仙真人,个个仙风道骨,可以呼风唤雨。所以他这次跟随师父登山,尤为虔诚,每次遇见一个山上道士,不论老幼,都要有模有样停步行礼,这反而让那些认出了徐凤年身份的武当道人十分惶恐。徐凤年也没有拦着孩子的郑重其事,这份赤子之心,也许是余地龙以后在武道一途勇猛精进的基石,一头初生牛犊,什么虎都不怕,侥幸一次能活,绝不会次次虎口余生。徐凤年在爬山时,跟余地龙轻声说道:“一个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无所畏惧,分为两种,一种是不知江湖深浅,目中无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觑别人。这种人多如牛毛,死的也多。另外一种是不管自己领悟还是前辈叮嘱,已经知晓江湖的险恶,但有所执,问心无愧。这种人相对较少,但一样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认你是什么好人坏人,水性不好和运气不好,只要沾上一样,都会很容易淹死。短短几年里,死在师父手上的高手,后者居多。”
“你师妹王生学的是剑,她这辈子都不会更改。练剑自古而来,就有意气之争和术道之争,说得最透彻的,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人曾经就在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没让王生来山上练剑,是怕她灯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干脆就让她走远点看风景。她毕竟起势很高,要是再一味拔苗助长,以后就可能是春贴草堂宗主那样的绣花枕头。”
“你师弟吕云长极富锐气,但戾气也重,光靠去边境投军杀人,刀术娴熟,可刀意只会越杀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后作茧自缚,哪怕有顾剑棠的天资,但只要没有顾剑棠的胸襟视野,是断然练不出超一流刀法的。这才让他去鱼龙帮先历练磨砺几年,世间百态就是一面镜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于多擦一次镜面。了应须自了,心不是他心。先做个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单刃,比剑要更侧重杀伐意气,至刚易折,若是什么都不明不白,迟早死在自己刀上。”
“至于你,年纪还小,不妨学山上那个叫洪洗象的家伙,不用着急,也没必要非要逼着自己就要走到哪一步。我就你们三个徒弟,能出风头的事情,吕云长争着抢着去做,暂时轮不到你这位大师兄。他乐得把你那付担子拿过去扛着。天底下除了日后注定要坐龙椅的太子,就没有谁一定要如何有出息,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日子怎么过都是过,自己开心就好。三人之中,王生有些不一样,因为她练剑,我出于私心,就摆师父的谱子,给她添了一副重担。这一点,我也要跟你说清楚,你不可因此对王生心生怨念。”
跟在徐凤年后头走在台阶上的余地龙连忙摆手道:“师父,徒儿不会的,我恨不得师妹练出最厉害的剑术,比我厉害不打紧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余地龙,小孩子被盯着有点微微脸红,徐凤年打趣笑道:“你倒是好眼光,别的不说,这一点已经深得师父的真传了。”
这孩子的体魄开窍之早以及开窍之圆满,能够甩出他的师父徐凤年十万八千里,此时被揭穿那点懵懂心思,挠挠头装傻。徐凤年眺望远方,轻声道:“万一以后你们三个都有大出息了,切记两点,王生和吕云长之间应该有一场生死相向的刀剑之争,你到时候不用拦着他们比试,但希望你别在一怒之下杀掉吕云长。还有就是你别只学师父的沾花惹草,却没学到师父的薄情寡义,聪明人动了真情,一旦不幸遇人不淑,没死那也是生不如死。风流不管大小真假,几乎就没有谁是自在舒坦的。你看看曹长卿轩辕敬城,再回头看看无牵无挂的邓太阿……”
徐凤年说到一半,就不再说话,余地龙听到一半,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抬头看着这个自称薄情寡义的师父。徐凤年缓缓回神之后,揉了揉余地龙的脑袋,笑问道:“你觉得会是你的师娘?”
余地龙愣了一下,很快斩钉截铁说道:“裴南苇!”
徐凤年曲指在孩子额头敲了一下,“帮亲不帮理是不错,可成大事者,更多是中正平和的性子。师父以前就吃了很多亏,你要引以为戒。”
余地龙叹了口气,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埋怨道:“师父,你今天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我一下子可吃不下去啊。”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能吃是福,不过接下来确实不再跟徒弟说话,两人一同默默拾阶登山。当地官府在清凉山暗中授意下,给武当山捐了好几笔巨额银子,还出了许多人力,帮山上新建了玄武殿、观星阁和法箓局等一系列或宏伟或精巧的建筑,而且还在山腰一处山清水秀的清修之地,修建了一座书院,道家仙乐缥缈,与书声朗朗交织一片,相得益彰。一些武当山原本无力修缮的破败老旧建筑也都焕然一新,山上香火本就愈发旺盛,加上新凉王毫不掩饰的鼎力扶持,如此一来,香客们肉眼凡胎,武当山的仙气涨没涨看不出,可人味儿和烟火气确是比以往多了太多。每逢初一十五,游客如织,香火之盛,几乎可以跟龙虎山一较高下。
徐凤年见过掌管戒律的老真人陈繇之后,就在当初练刀所在地的洗象池边上住下,没有刻意拘束着余地龙,由着孩子在山上瞎逛,徐凤年大多时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静坐吐纳,终于止住了体内气机一溃千里的迹象,“池塘水面”,缓缓回升。这期间不断有驿骑将梧桐院相对重要的批红摹本送往山上,徐凤年稳固体魄的闲暇之余,会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细浏览,除了驿骑传递政务要事,边关军机秘事则交由拂水房老练谍子由边境传往武当山,谍子中夹杂了一些新纳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经过褚禄山这个谍子大头目的筛选,要这些人去沙场上拼死不现实,可要说做些这种轻松闲适的活计,还是会让人趋之若鹜的,拣选江湖人做精锐驿卒,这是从李息烽手头接过金缕织造局的王绿亭提出的建议之一,除此之外,设在陵州境内的金缕织造局在其余三州设置了织造司,并不能亲手参与地方吏治、缉盗和参劾,却能帮助清凉山密报监督各种事务,同时正是在王绿亭此人的提议下,凉陵幽三州总计二十余座书院,在三位文坛领袖的牵头下,每月评出三份不限体裁的“魁文”,夺魁者,直接在北凉道获得官身,这里头有件有意思的事情,凉州负责审文的文豪,不是别人,是那位写出《头场雪》的王初冬。不过真正交到徐凤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辞尖刻针砭时政的“弃文”,虽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颇,甚至大逆不道,可这些书生却悄悄在梧桐院档案挂了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许多被他们丢入废纸篓的愤懑之作,那些皱巴巴的文稿,会在几天后出现在清凉山梧桐院的书桌上。
徐凤年临时居住的那栋茅屋,夜间几乎灯火不熄。
一个风雨飘摇雷电交加的深夜,徐凤年看完所有送来的北凉谍报和离阳邸报后,单独挑出三份,摊在桌上。一份来自边境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是褚禄山的亲笔,都说字如其人,可褚禄山的字却极为秀气温婉,简直就是女子字迹,实在无法跟他的臃肿体型挂钩。密信上汇报了流州流民充军的大致进程,在北凉道放松边禁后,流民入境出现过一波高峰,一月内过境人数达到四千人,不过选择进入北凉军的寥寥无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等到他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干掉王仙芝后的消息传出,在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的推波助澜下,终于迎来了一大股人潮,短短一旬内有六千人主动要求去边关投军。
虽说春秋二十年连绵硝烟,早就证明了从无长命的万人敌大将,可一支军伍,有无万人敌做主心骨,截然不同。徐凤年和褚禄山袁左宗等人都不觉得彪悍流民在流州可以自成一军,更不相信他们守得住北莽铁骑的冲击,十数万流民,确实人人上马可战,只是成熟的军伍,做得到一两成战损后军心犹在,这些流民看似数量庞大,真正打起仗来,遇上劲敌不堪一击不说,说不定还会冲散北凉原有的阵势。因此最好的情况就是,把这些流民打散送入边军,然后把北凉一部分精锐换血输送给流州,作为将来流州抵挡北莽铁骑南下的中流砥柱。只是这种事强求不得,虽然流民从军之后可以衣食无忧,可毕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谁都不傻,好死不如赖活着。
徐凤年自嘲道:“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是很有用处的。”
密信上也有提及流民入伍之后与老卒的各种摩擦,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愤而杀人,差点闹出哗变。在信上,褚禄山说那些流民只要参与其中,都已处死。
徐凤年叹了口气,那些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流民虽然剽悍勇健,可哪里敢在北凉军中主动闹事,自然是骨子里瞧不起流民的边军老卒有过激之举在先,可以说这些流民的死,极其憋屈冤枉。但是徐凤年并不想改变褚禄山的决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营之中,老卒大肆欺侮新卒,是任何一位领兵将领都无法根除的陋习,边关老卒欺压流民新卒,要罚。可是流民新卒违例犯禁,则是要杀。流民想要有出头之日,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以后上阵厮杀,赢得老卒的由衷尊重,视为兄弟袍泽,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二份来自梧桐院。离阳大举灭佛,流离失所的入境僧人多如过江之鲫,泥沙俱下在所难免,自然不会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尘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这其中就有许多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名僧,通过各种途径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赋税的“寺庙赐田”,名义上是为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内就此起了争执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见是非但不能开这个口子,还要命令各地官府严厉斥责,将这些僧人驱逐出境,而陆丞燕的意思是明着安抚暗中留心,不答应,拖着便是,这就无需撕破脸皮。
徐凤年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一个雷霆手段,一个菩萨心肠,似乎都没错。就当没看见这份东西好了。”
第三份很有意思,来自离阳,中间有很多风波辗转,最终能够进入北凉,除了银子能使鬼拖磨,还有不小的运气。在广陵道和南京畿之间有个厌蛟湖,是离阳一统天下后的人工湖,据说是用以镇压西楚遗留龙气,湖中有岛,岛上建有库房,四周重兵把守,专门库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黄册,记载了离阳各地的户口、耕地和赋役情况。但世人不知除了京城户部主管的黄册之外,还有一样更隐晦的档案,除了当朝首辅,别说各部衙门,甚至连中书省门下省的两位主官都无法提阅,那就是各地军队的册籍。这源于先帝当年下令编制《诸部司职掌》时,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准确数目,又要保住军事机密,于是就取了一个折衷办法,把屯田黄册分别挂到众多部司和州郡下,广陵道本就是天下粮仓,还算隐蔽,可两辽的田地数目都出奇得多,无疑是挂上了此册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刘懋就因为向掌管厌蛟湖的恭良侯赵思启索要名册,这位皇室宗亲便按例弹劾了一本,后知后觉的刘懋接连上折请罪,仍是没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贬谪到了燕敕道那个瘴气横生的蛮荒之地,最终老死在任职上。
这次被西楚复国波及,厌蛟湖开始大规模向北搬迁,这中间册籍正本不少一本,却平白无故多出了许多纲领摹本,大部分流入广陵道境内,小部分散落民间,安插在境内的北凉谍子就从一拨江湖人士手中半买半抢,得手了一杯羹。
黄册上的数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却能看出许多活的东西。
刚好徐凤年又跟拂水房要来了一大叠历年来有关广陵道军镇的谍报,徐凤年原先知道赵家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做经略使,看似放虎归山,实则请君入瓮,以便瓮中捉光大小鳖,可看着那一个仔细推敲出来的真相,徐凤年可以确定一点,那些嘴上跟部卒嚷着朝廷缺饷的驻军主将,一个个理直气壮,说是朝廷太过偏袒两辽防线,其实不过是他们中饱私囊而已,朝廷在张巨鹿和极其擅长“点石成金”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联袂主持下,并不曾半点亏待境内驻军。要说地方驻军使劲瞎嚷嚷,会喊的孩子有奶吃,这并不奇怪,可在徐凤年看来,广陵道这些将老爷们的吃相实在是差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境界。但这也是张巨鹿自食其果,当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为臣,北人南下为将”的局面,虽说此举把江南和北地两个豪阀集团都与各自本地割裂开来,但是那批北方将领到了广陵道后,本身就有靠近赵家龙兴之地的邻居家族做靠山,这些自恃是自己父辈打下江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来?广陵道又是朝廷带头压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们会有半点忌惮?十几年下来,几乎每一个实权位置,少则两届多则四届,大伙儿轮流坐庄轮流搜刮,谁去管境内民生民意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过犹不及。”
徐凤年起身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挂了一幅囊括旧楚国境和整个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势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现在离阳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顺,前者坐拥江山,是要靖难平叛,后者打出了中原正统的旗号,这不是亡国两百年后,而只是二十年后,西楚当年灭国,连史家都认为“过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灭,更被无数士子痛心疾首视为“神州陆沉”。
徐凤年看着那幅地图,不同于一般粗劣的疆域舆图,图上所绘的山川地理和关隘军镇,极为详细,只要有可能成为用兵之地,无一遗漏,并且各地的甲数和民户,都清楚标注,并且经常有所临时更改。
这张地图之上,呈现出很隐蔽的一动一静,静止的是靖难藩王的各支兵马,和临时受封大将的兵部侍郎卢升象大帐、杨慎杏所率步卒为主的四万精锐、阎震春领兵的骑军居多的三万人马。
卢升象所在的佑露关,据说军令难出。
杨慎杏陈兵于西豫地带,虎视眈眈,这位春秋老将屁股后头,可是跟了一大帮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家子弟。西豫多山地,夹杂众多河流,多东西孔道和横谷,既非兵家死地,也非孤地,同气连枝。
而阎震春所在的东豫平原。地势坦阔,虽无险可据,但自古即是便于骑军驱策的兴兵通途。若非阎震春与京城王贵门第极少来往,其实更多人是想投身阎老将军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捞取军功。反正西楚余孽,弹指之间就可捏死,到时候两条腿的步卒,哪里有坐在马背上的骑军跑得快?
三支兵马暂时按兵不动,但是按照最新的谍报显示,西楚的战力却一直在暗流涌动,除了南边比较安静,旧京城的兵力已经四散铺开而去,尤其是北线一带,更无定数,粗略一看,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飞窜,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破绽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