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守温有些无奈,也不生气,其实比起开始给小丫头处处针对,他当下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视线偏转几分,轻声问道:“晋姑娘,为何北莽骑军主动退却了?”
晋宝室摇摇头,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个人不愿意说,先生也不愿意道破天机。”
陆守温嗯了一声,再没有在言语上死缠烂打,只是默然骑马。
回过神的司马灿不得不感慨刘端懋这个师弟碰上对手了。
在最前方,韩谷子和许煌,一个是知道,一个是最早猜出徐凤年的真实身份。
三人随口聊到了广陵道战事,韩谷子有意无意言语渐少,多是许煌有条不紊讲述他对局势的见解,徐凤年没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讳的质疑反驳,许煌也一一解答,但是两人对江上那场水战的最终胜负和落幕时间,始终有着差距不小的认知,许煌认为是胜负立判的速战速决,有青州水师参战助阵的赵毅水师,胜出。而徐凤年则认为两到三个月后,曹长卿所在的西楚一方胜出。韩谷子对此仅说两人对错各一半,然后就不再对此发表意见。许煌之后详细询问了葫芦口战事,徐凤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终许煌感慨了一句,当年你们北凉放话说要在葫芦口吃掉十五万北莽人,许拱在入京任职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说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当徐凤年和许煌谈到凉州要再建一座虎头城后,老人又顺嘴提了句,说许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时候就有这个构思了,当时还被很多人当成是痴人说梦,偌大一座学宫,只有寇江淮和齐神策两个年轻人认同。
就在许煌看似漫不经心说到北莽中线主力有可能会倾斜一部分兵力到东线流州,这个时候好像委实撑不住马背颠簸的韩谷子笑问道:“咱们有没有走出十里地了?”
许煌愣了愣,点头道:“差不多了。”
老人突然对徐凤年笑眯眯道:“送十里也好,送二十里也罢,其实心意比路程重要。老头子我呢,就不耽误你去往怀阳关了。徐丫头一旦发起火来,别说她的师兄弟们个个战战兢兢,跟老鼠见着猫差不多,其实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着老啦真老啦,艰难下马,上了马车后,依旧没有进入车厢,在宋新声身后盘腿坐下,挥了挥手,朗声笑道:“无酒为你送行,老了,有心无力。”
徐凤年笑着停马,一骑骑与他擦肩而过,他目送一行人渐渐远去。
陇上风已大,徐凤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飘荡。
司马灿给小丫头韩国秀使了个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没有领会,等到司马灿估计眼皮子都要泛酸的时候,她终于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声,板起脸教训道:“国秀,好好说话!”
女孩瓮声瓮气说了句知道啦,然后转身对司马灿做了个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势。
老人望向前方,缓缓道:“你们啊,也别瞎猜了,再等会儿,只要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为何北莽骑军会主动后退了。”
除了许煌和需要小心驾车的宋新声,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韩谷子这个名不副实的‘避一头’,比起将来可能要让整个北莽避一头的年轻人,算是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嘛。不过哪怕如此,我高兴啊。”
司马灿和刘端懋,晋宝室和韩国秀,齐自虎和陆守温,这些人都转头望向那边,但是只看到那一骑跟他们背道而驰,仅此而已。
老人闭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无意间听到的一支歌谣,当时是个总角小丫头给他爹买绿蚁酒时唱出来的,稚声稚气,清脆清脆的,也许是她买到酒后回家能用那点余钱买些吃食,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唱歌时显得很开心。
但是此时此刻,塞外黄沙,陇上大风,从嗓音沙哑的老人嘴中哼出,显得尤为悲怆苍凉。
“春复一春,枝头黄莺飞。秋复一秋,城头大雁归。一年复一年,等了很多年。北凉佩刀郎,马革裹尸回……”
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答案的韩国秀,脖子都发酸,终于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爷爷骗人的时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蓦然瞪大眼睛。
远处视野中,有如同一线雪白潮头的无双骑军,汹涌而来。
司马灿骇然道:“是大雪龙骑?!”
许煌始终没有转身,沉声道:“是白马义从!”
韩谷子睁开眼睛,“遥想当年,所向无敌的大秦锐士,每逢大战,必有两字响彻云霄。”
许煌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那支虎狼之师势如破竹的情景,轻声笑道:“风起。”
熟读史书的司马灿呢喃道:“风起。”
在背后韩国秀的震惊中,晋宝室猛然掉转马头,她竟是浑身颤抖,对那个背影扯开嗓子喊道:“北凉!风起!”
韩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大声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风起!但我韩谷子所幸所处的这个时代,又岂会逊色半点!”
因为八百年后,有北凉死战。
第199章 六两三
徐凤年在八百白马义从的护送下,并没有按照原本计划直奔虎头城,以便在怀阳关都护府内居中调度,而是给人喊到了更南的一处地方,有着北凉道难得能称之为山清水秀的旖旎风景,水源充沛,山势险峻,地理形胜,自然难逃兵家法眼。正是在此地,北凉要建造一座比虎头城更加雄伟的城池,采自西蜀南诏深山、在北凉储存多年的巨木,几乎将大屿洞天山峰凿空的无数巨石,沿着宽阔驿路源源不断运来。在年轻藩王一锤定音的发号施令下,以清凉山王府作为中枢、三州刺史府邸和各地驻军作为主要力量,几乎除开流州之外的整个北凉道,被这座新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同高手体内的磅礴气机,开始急速运转起来。新城由徐凤年亲自担任临时设置的将作大匠一职,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总督,四位刺史中高出半品的凉州刺史王培芳,昔年青州财神爷的王林泉在内,共计六人,担任参与具体事务的副监,一口气动用了凉州边关以南全部驻军,和十数万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下的三州兵籍役夫,尽数屯扎在此,破土动工,热火朝天。
如今北凉,能够对徐凤年下命令的人物,肯定就只有那个刚刚被离阳朝廷敕封为福静公主的徐渭熊了。夕阳西下的暮色中,徐凤年和徐渭熊还有那几位大权在握的总督、副监一起缓缓走在河畔,那位跟流州刺史杨光斗一起走出清凉山入世的墨家巨子暂时脱不开身,同为总督之一的经略使李功德当然就得在场,为年轻藩王讲述新城建造的进程。这几年里李功德可谓是尝尽人生百态的滋味,先是荣登正二品的经略使,成为离阳王朝首屈一指的边疆大吏,然后屁股底下椅子还没有坐热,就遇上北凉“改朝换代”的动荡格局,果然徐北枳不吭不响就夺走了他牢牢把持兼任的陵州刺史头衔,紧接着宋洞明担任不合礼制的副经略使,坐镇清凉山,在北凉官场眼中自然是新凉王出于制衡考虑的手笔,但是就在所有人误以为李功德很快就要自己卷铺盖滚蛋的时候,年轻藩王马上就启用李功德担任新城总督,祥符二年初春时经略使府邸那门可罗雀的凄凉场景,陵州官场可仍是历历在目,如今许多官员都开始悔恨自己没有趁机烧冷灶了。而李功德在赶赴此地后,也跟以往判若两人,跟墨家巨子一起风餐露宿,以至于连累最重养生的田培芳也多吃了好些苦头。
李功德说得口干舌燥,随手就从腰间摘下掺杂有多味祛火中药的水壶,灌了一口,然后由衷感慨道:“王爷,卑职在北凉做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官,都是在挖空心思琢磨为官之道,哪怕动身后坐入那架马车的时候,也不过是暗中庆幸王爷没忘记我李功德,当时掀起帘子,看着王府派遣的铁骑护卫,再看着车外那一张张重新谄媚起来的嘴脸,倍感惬意,就像亲手抽了他们一个大嘴巴,痛快啊。”
田培芳虽说是位高权重的凉州刺史,但是仍然没有资格跟徐凤年李功德几人并肩而行,只能拉开几步距离跟在他们身后,因为经略使大人没有刻意掩饰嗓音,都给田培芳听在耳中,咀嚼之后,对这位北凉最会做官的老家伙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大人见缝插针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啊,而且这番不惜自污形象的掏心掏肺,真是深谙邀宠固宠的精髓了。田培芳觉得自己受益匪浅,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李功德转头北望一眼新城地址,轻声笑道:“当年硬着头皮答应翰林去边关从军,其实一开始只想着这个宝贝儿子在边军里头混日子就行了,靠着他爹的关系,弄个都尉当当就差不多,到时候锦衣还乡,回到他爹说话还算管用的地方上,也就平步青云了,以后做将军也好,做刺史也罢,总好过在边境上亡命厮杀,所以当我听到这小子偷偷摸摸成了白马游弩手,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听到李翰林竟然跟着龙象军攻入姑塞州,而且还是作为那开路的斥候,我这个当爹的,那段时间内,哪天没有烧香拜佛求菩萨?所以当翰林这小子活蹦乱跳回到家中,身边多了那几个被他当作换命袍泽生死兄弟的年轻人,我李功德是想骂他,却舍不得骂啊!我喜欢敛财又贪生怕死的李功德,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李功德说到这里,脸上的自豪格外浓重,哈哈笑道:“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爹都感到万般惭愧的儿子?!”
忙碌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嘴唇满是血泡的李功德停顿了一下,“所以当这个从小就挥霍无度的兔崽子,突然有一天,说要拿着他砍杀北莽蛮子头颅挣来的银子,请我去陵州最好的酒楼喝顿小酒。我李功德舒坦,比自己当了梦寐以求的北凉道经略使,还要舒坦啊。”
徐凤年轻声道:“翰林已经按功从游弩手标长升任都尉了,当年我劝他从军,其实跟李叔叔一样,只是想着让他去边关静静心,省得再陵州无所事事,成天闯祸,到时候最为难的肯定是新当上经略使的李叔叔。我也没料到翰林就那么脱胎换骨一般,靠自己就成了北凉边军中的头等锐士。”
李功德突然放低声音,沙哑说道:“说句心里话,如果能够反悔,卑职仍是不愿翰林投军入伍的,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就没了,谁给我养老送终?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怕他李翰林是个一辈子没大出息的浪荡子,在当爹的人看来,只要活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既然翰林走到这一步,不管我李功德怎么每天心惊肉跳,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李功德不合规矩地率先停步转身,望向城址,喃喃道:“我北凉要在此平地起高楼,要让这座城池雄踞边关!我李功德不说什么为北凉边军出力,不过是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亲历亲为,让自己那个厮杀在前线的儿子多一份依靠。”
父爱如山,世间所有父亲,本就是儿子的靠山,从始至终,从老,到死。
有些失态的李功德自嘲一笑,“王爷,卑职就先行返回去做事了,否则要给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墨家巨子喷得满脸唾沫。”
徐凤年笑着答应,在官帽子最大的经略使大人离去后,王林泉田培芳这几位副监也就顺势补上位置,尤其是王林泉,身份特殊,不但他年轻时是徐骁的马前卒,女儿王初冬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北凉储妃之一,只不过因为老凉王的匆忙去世,这件天大喜事才在清凉山那边始终拖着。如今北凉道,北凉王府的两个亲家,照理说青州豪阀出身的陆家子弟更应该出人头地,但随着时间推移,结局出人意料,满身铜臭的王家已经脱颖而出,陆家却好似水土不服,几乎没有几个年轻子弟担任北凉实权官员,书法造诣冠绝江左的当代家主陆东疆更是郁郁不得志,据说几场风波后,这位陆擘窠跟女儿陆丞燕都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对此北凉官场看法不一,原本还是对王陆两家押注各半的光景,随着王林泉出任新城副监而陆东疆却无缘此职后,彻底一边倒了。不过也许是清凉山为了陆家脸面不至于太过难堪,陆东疆的一个侄子当上了负责新城营造粮草的度之主事,不同于高不可攀却是临时设置的副监,在北凉这是个很容易转正的官位,此时此刻这名陆氏子弟就在二十余步外紧紧跟着,陆家男子大多风流倜傥,此人也不例外,今日他特意脱下官袍,换上了一身崭新鲜亮的锦衣华服,在队伍中显得尤为超拔于流俗之上,与他同行还有几名年龄相当的士子。
徐凤年其实一眼就认出此人身份,陆丞燕的堂兄陆丞颂,青州陆家在丞字辈中的翘楚俊彦,只不过徐凤年对于此人的鹤立鸡群,有些无奈,入乡需随俗,是最简单的道理,鹤立鸡群其实就等于格格不入,官场上厮混,谁不是和光同尘,很忌讳这种棱角,毕竟和讲究高标清逸的士林文坛那是截然相反的领域,也难怪陆家在北凉处处碰软钉子。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在和老丈人王林泉聊过后,故意转身停下脚步,望向还隔着三排官员的陆丞颂,在场人物都是修炼成精道行深厚的官场老狐狸,很快就让出道路,一直留心年轻藩王动态的那个陆丞颂很快就会意,气度昂然地潇洒前行,走出几步后,突然转身回头看去,然后有个年轻士子犹豫着走出行列,跟上陆丞颂同行。这个冒昧举动,让田培芳在内所有官员心底都有些不悦,修养略逊的,已经皱起了眉头,你陆丞颂一个小小的七品度之主事,靠着陆家子弟的特殊身份得以觐见王爷也就罢了,但是哪来的资格捎带外人?
徐凤年对此视而不见,在陆丞颂作揖致礼后,笑问道:“陆叔叔身体可还好?”
陆丞颂直起腰杆后,腰就再没有弯下去,这个小动作,更是让附近官员很是恶感,虽说在大将军不拘小节的影响下,北凉不会刻意遵循那种“天子不能仰视,诸侯不能平视”的规矩,违禁者自然也更不会夸张到需要自刺双目谢罪,但是陆丞颂的这种中原文人骨子里透出的倨傲,实在是太招人反感了。陆丞颂依旧是旁若无人的架势,不卑不亢道:“叔叔身体安好,每日都要在家中写上十几幅字。”
连田培芳都要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小子这是话里有话啊,是说那位陆擘窠因为无法施展抱负才不得不假装闲情逸致吗?田培芳眯眼盯着那张曾经在宴会上见过的年轻脸庞,有种爆粗口的冲动,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凉州刺史可清楚得很,王爷当时有意让陆东疆出任凉州别驾,可这位陆家家主嫌弃给人打下手,心里不痛快,拒绝了,王爷又提议去与青鹿洞书院齐名的白马书院当山主,陆东疆仍是不乐意,当时田培芳对于自己占了凉州刺史这个“茅坑”还有些愧疚来着,亲自设宴邀请陆擘窠,结果陆东疆一辈的陆家男子一个都没有到场,只有陆丞颂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进入府邸,反观与陆东疆身份相当的王林泉,同样是清凉山的皇亲国戚,哪次与人见面不都是和和气气的?读书人咋了,我田培芳还是姚白峰都赞赏过几句的读书人呢,难不成天底下就你们青州姓陆的读书人金贵,我北凉读书人就不值钱了?在离阳庙堂上,老一辈中有主掌国子监的姚白峰,有殿阁大学士严杰溪,年轻人里就算不提那个白眼狼晋兰亭,一样还有已是位列中枢陈望和名动京华的孙寅?
徐凤年和颜悦色道:“如今在一道之上设立副经略使,算是朝廷的定例,宋副经略使一直跟我抱怨事务繁重,一个人忙不过来。毕竟北凉道不同于其它地方,跟朝廷多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副经略使,想必不难。”
听出弦外之音的陆丞颂难免神色激动,但他第一时间却是轻轻瞥了眼站在徐凤年身边的王林泉,后者不动声色。
然后陆丞颂对徐凤年介绍道:“王爷,这位是在江南士林中极富盛名的张焕芝,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尤其画山川远近,有咫尺千里之势。而且张焕芝若是参加科举,定能摘得一甲头三名,故而是舍了锦绣前程,孤身来到北凉。”
相比名士风流的陆丞颂,叫张焕芝的年轻士子就要拘谨许多,毕恭毕敬行礼道:“草民张焕芝拜见王爷,诚惶诚恐。”
田培芳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只要王爷露出一丝丝的不满,他就能让这个叫张焕芝的年轻人,在北凉官场把冷板凳坐穿。
徐凤年已经打量过张焕芝,闻言后笑道:“难为你了。”
张焕芝愣了一下,低头颤声道:“不敢。卑职到了北凉之后,一番亲眼见亲耳闻,才知道北凉与印象中大不一样。”
徐凤年一笑置之,转身继续前行,没多久就让田培芳王林泉这些人都回去做事,只跟徐渭熊并肩走在河畔,不远处就是负责戒备的白马义从。
徐凤年轻声问道:“轩辕青锋是主动跟拂水房联络的?”
徐渭熊点头道:“大雪坪那边当时先是跟鱼龙帮刘妮蓉联系,梧桐院和拂水房都有些仓促,所以我们在那三路人中都安插了许多有江湖身份的谍子,顺便将这些外地拂水房死士迁回了北凉,他们负责引导言论。”
徐凤年笑道:“难怪当时轩辕青锋说要打一架,让我败给她,我要是知道有这么一茬,也就答应了。这份人情,可不小。”
徐渭熊问道:“你见过先生一行人后,如何?”
徐凤年摇头道:“老先生毕竟还顶着上阴学宫祭酒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能够前来北凉已经越过离阳赵室的底线了。我猜齐阳龙很快就会在京城做出对策,放出消息,只等韩老先生游历返身后就要接任大祭酒的位置。”
徐渭熊转动轮椅,停下后面朝河流,轻声感慨道:“先生当时故意不入凉州城,我就知道先生是下定决心了。若是先生入城,我们反而会失望,因为这意味着先生当真是无欲无求,会带着所有弟子返回学宫。既然避嫌给离阳朝廷看了,那就说明最少也有一名弟子会悄悄留在北凉。”
徐凤年惊喜道:“许煌,司马灿,两人只要留下其中一个都很不错了。”
徐渭熊大概是记起了那些年在上阴学宫求学的光阴,有些失神。
徐凤年柔声道:“放心吧,老先生身子骨还很健朗,骑了十里地的马。”
徐渭熊抬头瞪眼道:“你也不知道劝阻?!”
徐凤年白眼道:“当时老先生倚老卖老要我送他们二十里路,我急着赶往怀阳关,加上已经有许煌几个都死命拦着,我也就没出声。”
说到这里,徐凤年坏笑道:“老先生最后只让我送了十里路,嘴上说是我心意到就行,我看其实啊,是老先生真的扛不住了。”
徐渭熊嘴角翘起。
徐凤年在轮椅旁边蹲下身,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怎么陆家人就是不开窍呢。难道整个家族的聪明,都一股脑集中在老供奉陆费墀和陆丞燕两人身上了吗?王林泉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一直袖手旁观,还算厚道,没有对陆家落井下石,可勉勉强强好歹是一家人了,如果王林泉能够多退一步,清凉山也安生许多。”
徐渭熊平静问道:“所以你故意当面提出要让陆东疆当那个鸡肋的副经略使,敲打王林泉?”
徐凤年苦涩道:“算是旁敲侧击吧,不过我要是再对陆家不闻不问,这个在陆老供奉手上不惜举族迁入北凉的豪门,恐怕不用三四年,就要给北凉当地官员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连我的梧桐院都在偷偷卖出字画古玩换取外地的盐铁粮食,这个陆家倒好,老供奉辛辛苦苦攒下的那些黄金白银,光是字画就买下了三十多幅,既然没有选择余地地在咱们北凉扎根了,就算是有样学样跟王林泉那般,与那些迁出北凉的家族压价买入土地也好啊。这会儿是附庸风雅的光景吗?个个在那里沾沾自喜,觉着占了天大便宜……”
徐渭熊突然幸灾乐祸道:“其实你小看王林泉的为人处世了,这位财神爷在开春以来,悄悄低价买入了好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应该是要自降身份送给陆家的,你这一开口,随手就丢出个从二品的副经略使,王林泉可就送不出手了,否则陆家不念好不说,还得被陆东疆这些老的陆丞颂这些小的愈发看轻。”
徐凤年懊恼道:“姐,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徐渭熊笑眯眯道:“怪我咯。”
徐凤年马上举起双手,“是我行事唐突了。”
徐渭熊冷笑道:“唐突?咱们北凉王做事还会唐突?否则怎么会跟天下第二的拓拔菩萨从西域北部一路打到雪莲城,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翻天覆地,真是威风极了。我这不就还想着让人做一块‘天下第一’的匾额,回头就挂在清凉山的大门口上。要是你觉得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俗气,‘举世无敌’如何?是不是更霸气一些?”
徐凤年知道这个二姐的脾性,哪里敢只能火上浇油的还嘴,愁眉苦脸从地上拔了根青草,弹去泥土后叼在嘴里。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偌大一个北凉,方方面面的,当家三年狗也嫌啊……”
徐渭熊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谁是狗?!”
徐凤年无奈道:“我这不是还有下半句,刚想说才知道咱们爹当家不易吗?”
徐渭熊望向天空,轻声呢喃道:“是啊。”
原本蹲着的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嚼着草根。
徐渭熊没来由想起一支不曾流传开来的小曲子。
当年她和他的姐姐,远嫁江南。
那一天,有个少年,就在梧桐院里,用筷子敲酒碗。
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惜别伤离临请饮酒六两三。
一两愿你江南多雨带油伞。
二两愿你酷暑可以轻摇扇。
三两愿你入冬莫忘添衣衫。
四两愿你年年多聚无离散。
五两愿你无病无忧心常宽。
六两愿你无风无雨长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