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住的意思,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著了急,七首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
    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中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壮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了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主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铜、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伺不当面请教?”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于蘸著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大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执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是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店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而即便回来,敢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裹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请;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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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本章字数:6548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仁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发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发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
    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有话面禀。”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甚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天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
    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太犯未曾发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贵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速!望速!
    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门房里坐着。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人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侯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一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发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宦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
    公孙唇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傍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做诗的名土,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
    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殊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于是走下楼来。
    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禀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首,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那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公孙道:“这是做文章了,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间》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将来拙选选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撰:一碗燉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蘧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煽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川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两人同吃了,公孙别去。
    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
    那晚在差人家乡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宦成问:“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着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大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姑爷放在家里闲着,惜与我盛些花,不晓的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
    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发,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爹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发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爹。”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与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账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破你娘的头!”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象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主大财不会发,岂不是‘如人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
    说着,一个人在门首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似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倒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大爷的。王大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首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首。”差人道:“呆兄弟,这又没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咐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首叛逆的皇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
    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遭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问了备细,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会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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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本章字数:5994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多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退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傍人,你也是个傍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著急,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象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宣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象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好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赚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著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于,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乡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莱,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丁了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
    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象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药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旁却在外面,那热汤汤时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傍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中,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象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象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櫺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象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傍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
    又转过两个弯,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
    马二先生庄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弯,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帖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
    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棒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伏。钻进一个石隙,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中,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育神仙之表。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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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本章字数:6166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象个神仙,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寸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
    那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绸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接着一张匹纸,上写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首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待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首,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书坊敦请不歇,今日日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学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甚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发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目令权且发个小财,好么?”马二先生道:“只要发财,那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东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甚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支支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又留着吃过饭,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炉倾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两重。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癣,思量多多益善,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甚么不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旅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大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危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赵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情我也在这里。当下极丰盛的酒撰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里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修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瀚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有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绸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侄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村,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后神仙,今年后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甚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者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那里是甚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看见你坐在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甚么,他听了知道的。世间那里来的神仙!”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拿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褴褛,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账,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
    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超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超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超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超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决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超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
    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超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超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捐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请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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