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来天,柳娡的青裳和腰牌都做好送来了。
穿上新衣裳,梳了个新式的双丫髻,更显格外俏丽可爱。
但柳娡不能以此真容示人,齐妈妈不喜欢。
白俏的小脸抹上青黛,远远看着就像一张脸上生了暗灰色的斑块,倒算不上奇丑,反正不好看。
柳娡还小,也不甚在意,只是瞧着别的女使姐姐时常打扮得明艳可人,有点羡慕罢了。
因柳娡能写会画,很快便成了齐妈妈的得力左右手。好多轻巧又得花费心思的活儿,全都是找柳娡帮忙。
掩盖了容貌,反而突显了她真实的能力。小小年纪处理起事儿来,有条不紊。
眨眼间,柳娡在王府里呆了两年,这一年的大雪来得比往年要早了许多。
柳娡掌着灯,拿笔醮了醮墨,抄录腰牌上的新人名字,又将王府里的老人名册都统计核实了一遍。
统计完已经很晚了,归类的事情,只能明天再做,年前一定要完成这些工作。
收好名册笔墨,柳娡提了灯锁上了书房的门。
她现在所居的院落,是王府的东院,名为升阳阁。
齐妈妈说了,以后有了正一品的王妃,便与王爷一同住主院,正二品的侧夫人才住东院,西院那边大约给正三品的妾妃。
只是他们王爷似乎对娶妃并不感兴趣,约是两年前她刚来府里,便传闻要有王妃住进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柳娡拉上黑色斗篷上的帽子,与夜色融为一体,提着灯不紧不慢的沿着东院走廊往东北方向的藏书阁走去。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隐隐有冰碴子绊着小雨飘在她脸上,柳娡冻得抽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一年前,柳娡便发现了这座鲜少有人问津的藏书阁,这里的藏书量惊人,什么本子都有。
上到国策史记,下到民间绘本,只要能想得到的书类,都能在这里找出一二。
这若大的藏书阁,便是柳娡所有的精神粮库。
通常他们王爷会在主院的书房里看书批改册子,白天偶尔会来藏书阁翻找两本书。
柳娡深夜过来,是不会碰上那位爷的,除非有意外。
藏书阁的钥匙在大总管那里,柳娡身段绵软柔韧,翻窗极为容易,而且窗户的闩子柳娡用一根细铜丝就给弄开了。
那扇西北边的窗户不易被人发现,柳娡每每离开只是虚掩着,方便下次再来。
顺利翻过窗,柳娡寻了两本诗经,又寻了三本民间异志闻,美滋滋的倚在书架角落就着灯笼,开始看了起来。
有些实在精彩,没看完舍不得放下,她会冒着风险带出去,看完再送回来。
不过这事儿她没做过几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藏书阁丢了书,往大了说也能掀起一番风浪。
正看得聚精会神时,藏书阁外的阶梯传来一阵脚步声,柳娡太入神未发现。
直到沉重的锁发出金属的暗哑声,柳娡吓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第一时间吹熄了灯,看着左前方那扇虚掩的窗,还有已推开的门,她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龟缩在一角不敢动弹。
大总管:“王爷,这天儿冷,过一会儿我叫人给您暖壶酒或者送些吃食过来?”
“你看着办。”谢无量接过总管手里的灯笼,大步走向书架前找起了程将军与他提起的几本兵书。
大总管将带来的小暖炉搁在桌上,拿了火折子点了几盏灯,顿时藏书阁的书案周围都亮堂堂的。
此时外边几个女使拿了几个果盘和厚实的皮毛毯子,小厮相继抬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炉快步走了进来。
炭炉上温了一壶青酒,大总管抻着脖子,望了望在书架间穿走的安荣王,“王,王爷,小的叫人备了些过夜的东西,您看还要添些什么?”
谢无量正认真找着书,也没理会他们,待找好书看他们跪了一地待命,他挥了挥手道:“这里用不着人伺候,都回了罢!”
大总管本想要留着女使留守,话到嘴边便也作罢,带着下人们都退出了藏书阁。
谢无量倒了杯温热的青酒,坐到了案前,然后裹上了皮毛毯子,揣着小暖炉,似乎是准备在藏书阁过夜了。
外边的雪开始下得簌簌直响,或夹着狂风呼啸。
柳娡缩在角落里,又冷又怕,只盼着这安荣王早些回去。
直到过了子时,那壶青酒喝了一半,谢无量脸上有了些倦容,但仍旧一手撑着脸侧,继续翻阅兵书,偶尔兴志一来,在书中提上两笔。
柳娡越发用力的团紧了自己,有些绝望。又冷又饿又困……
第9章
谢无量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紧了紧毯子倚着软榻开始打起了盹。
好安静。
柳娡静等了许久,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她才敢挪动着僵直的小身板,四肢着地,小心翼翼的往前爬行了一段距离。
她躲在书架后往书案那边瞧了瞧,谢无量熟睡了,正是好时机!
柳娡身法轻巧,才刚冲出两步,‘嘭’的一声巨响,风雪将那扇虚掩的窗给吹开了,谢无量一下子从浅眠中惊醒。
说时迟那时快,柳娡吓得肝胆俱裂,又赶紧退了回去,听到谢无量起身,躲避已是来不及了,只得戴上斗篷的帽子,继续团成团。
谢无量起身走到窗口伸手关了窗,并上了闩子。
折身时,突然瞄到书架一角缩着个黑乎乎的球,这球体积还不小。
谢无量自然十分好奇,藏书阁怎么会出现这么个玩意儿?
于是乎,他抱着十足的警惕性慢慢靠近,然后双手环胸歪头打量了许久。
柳娡拽着斗篷的手都在巨烈的发抖,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后背,咽了口吐沫星子,吓得脑子已经无法再正常思考接下来要如何。
终于,谢无量伸出了第一脚,踢了踢眼前这个黑乎乎的球。
没想,那球还自己在地上滚了两滚。
谢无量入鬓的浓眉紧蹙,好奇的又踢了两脚,那球又滚了两滚。
“出来!”
柳娡惊慌的瞪大了双眼,越发用力拽紧了小斗篷,不敢出来。
“好啊,本王亲自动手,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孽!”说罢,伸手抓过黑色的斗篷,想将斗篷掀开。
柳娡眼里闪着泪花,又急又慌又怕,谢无量力气太大,哗啦一声便将她的斗篷给掀了。
可用力过猛,柳娡又刚好松手,谢无量踉跄退了两步猛地撞在了书架上,高处的一排书哗啦啦的砸了下来。
柳娡出于求生本能,蹿得飞快,跑到窗下拉开闩子夺窗而逃。
谢无量揉了下被砸疼的头,看了看手里的斗篷,又看了看夺窗而逃的那道小身影,气得脸色铁青。
正要上前查看一番,突然有什么东西硌脚,谢无量低头挪脚一瞧,是块腰牌。
他捡起腰牌吊着眼角瞧了眼名字,低沉微哑的嗓音从牙关挤出:“柳、娡?柳娡……柳娡,这个名儿好生熟悉。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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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娡儿,齐妈妈带了大总管过来,说要提你见主子爷。”
一大早,还未用早膳,青梨一脸担忧严肃,瞧着柳娡小脸惨白,心神不宁的模样,青梨更加断定了自个儿的猜测。
“你真的犯事儿了?”
柳娡咽了咽吐沫,紧扣过青梨的手,真诚道:“青梨姐姐,我若……我若没有回来,床板下暗格里的那个木匣子,你便拿去。”
青梨抽了口气儿,眼眶泛红:“娡儿,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啊?你……”
“姐姐,娡儿先过去了,若能回来,再好好与你说。”
没敢让大总管与齐妈妈久等,柳娡抽了口气儿壮了壮胆,推门走了出去,福了福身。
“给大总管,给齐妈妈请安。”
“哼!”齐妈妈那张脸都快冻出寒霜:“有你在,我老婆子就安不了!走吧!”
柳娡低垂着头,默默跟在齐妈妈身边。
大总管笑了笑,安慰着齐妈妈:“齐妈妈您也莫动怒,咱也不知道是个啥事儿,王爷他宽厚仁慈,定也不会为难这小丫头的。”
柳娡到底还是齐妈妈带的人,想着精心培养着,嘴上虽不饶,却又忍不住打听。
“王爷一点儿风声也未透露吗?”
大总管想了想,说道:“今儿早上从藏书阁过来用了膳,也没见王爷神色异常,只是突然提了一嘴,要见见升阳阁的那柳娡。”
齐妈妈又气又急,暗里拧了拧柳娡手臂上的皮,狠狠给了她一记眼刀子。
到了主院的西厢堂屋里,齐妈妈与大总管领了人跪拜了坐在上位太师椅的主子爷。
王嬷嬷细细瞧了瞧那十来岁的小丫头,分外眼熟。
谢无量沉声道:“你们都先退下去罢,本王私下问她些事儿,出去时把门带上。”
齐妈妈临前瞧了柳娡一眼,暗自叹了声跟着退了出去。
谢无量死死盯着她许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懒懒的拿了桌上的一本诗集,翻开。
遂沉声读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下一句是什么?”
柳娡咽了咽吐沫润了下嗓子,颤声道:“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翻了翻,读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窗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娡:“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继续翻了翻,又读道:“妍姿艳态腰如束,笑无限、桃粗杏俗。玉体嘶……”谢无量未能念全,眉头深锁地丢到了柳娡面前。
“你小小年纪,就尽看这些?!”
柳娡咬着唇,泫然欲泣,低呐:“后面的还未来得及看。也,也不是尽看这些的。”
“哦?”谢无量随口念道:“昔者促尼与蜡宾从,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
柳娡哽咽着接道:“促尼之叹,兽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谢无量挑眉,原本积压的一股子气焰,一下子打消了下去。
“把头抬起来!”谢无量命道。
柳娡含着泪水,咬着唇缓缓抬起了头。弯眉低垂,眼神儿不敢乱瞟,一副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