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平日里这个点儿,都该在卧房里午休,而老爷子正好可以趁这个点儿肆无忌惮地在偏厅调高音量,听听他的戏曲相声说书。
司岍带着沉繁枝进来的时候,老爷子正巧看到麒派的经典曲目《萧何月下追韩信》,一句高昂的“卷帘退班”收尾后,老爷子若有所觉地回头,就看到司岍揽着略显拘谨的沉繁枝,小两口正在窃窃私语,身后司伯清夫妇帮着清咳了两声,示意他们打招呼。
“爷爷,你看我带谁来看你了?”司岍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在他爷爷面前这么谄媚地笑过,“吱吱前段时间为了那个‘天河杯’的比赛,忙得见不着人影,这才休息了没几天,就催着我赶紧来拜见二老了!”
沉繁枝配合地在一旁扮演温和恬静的小娇妻,喊了句“爷爷”后,就有些词穷。她心想,总不能这个点儿了,还问老人家吃了没吧?
司伯清帮忙打圆场,“这俩孩子确实是忙,我刚刚已经说过他们了,结婚好几个月了都没回过南院一趟,不像话!”
避重就轻地忽略了司岍每周只身报道,心不在焉地参加家庭聚餐一事。
老爷子也是外交老手了,岂能听不出这父子二人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沉繁枝那个比赛轰动全国,不仅仅是文艺界,就连家里长期订阅的几档外国纸媒都报道了此事。家里那几个平时爱七嘴八舌的,这回都装聋作哑,倒是司岍他大伯,难得开了金口夸赞了沉繁枝几句。老太太最是器重这个大儿子,连他都认可这个侄媳妇儿,其余人等岂敢再有多言的。
还有司岍那句“休息了没几天”,虽然没有明讲他舅妈韩璐的事,但也算是在自揭伤疤,加之韩璐过世后不久,沉繁枝跟她恩师断绝关系后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在圈内的确不算秘密。
边上还有个帮腔的,上阵父子兵,叁言两语占据老人家同理心制高点,瞬间扭转局面。
“既然这样,那也怪不得孩子们,”老爷子上年纪后就不喜欢跟小辈计较周旋,他本就对沉繁枝这个孙媳妇没多少偏见,慈眉善目地冲她招手,“吱吱来,陪爷爷听曲!”
沉繁枝正要入座,不远处回廊尽头的卧室门打开,老太太拄着拐杖现身。她遥遥望着逆光中,那道曼妙婀娜的身姿,一动不动。
“奶奶!”沉繁枝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在老太太转身要回房前,奔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老人家的凝视下,搀扶她回了卧室,并且说出了积压在她心底里的疑问——
“那天在恒春楼,您说的那件事,是指我大学时假借温暖的名义靠近司岍吗?”
老太太明显呼吸一滞,她没好气地甩开沉繁枝扶在她臂弯里的手,这与当日如出一辙的举动,令本就僵持的气氛倏忽凄寒到冰点,老太太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沉繁枝鼻子,怒骂:“亏得我眼看着你从襁褓中牙牙学语,再到演露开蒙、亭亭玉立,我自问待你沉家女如我司家宝,而你离开后却音讯全无,若不是你母亲逢年过节来个电话报平安,我连你人在何处都不知道!”
“奶奶……”听到老太太这番话,沉繁枝有些不可置信,她从没想过,竟能从司岍奶奶口吻中听出带几分爱之深责之切的深意来。
“更何况,小岍从南院那棵树上掉下来,可是为的你啊!你头也不回就抛下他逃走,你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暂且不论,但是后来呢?你们俩好歹也算青梅竹马,他从俄罗斯回来放着好好的克里姆林*不去,非要追随你去那劳什子的Vix!你知道去Vix的外交官都是什么人吗?不是70年前为了大义不怕牺牲的老一辈,就是现在那几个狼子野心想独辟蹊径升官发财的!就连从部队转业筛选去的武官,都刻意挑无父无母无家室的!你是去艺术深造的,战争不影响资本家们歌舞升平,但司岍是外交官啊!”
老太太久违地一口气说这么多,她年事已高,早年做行政后勤工作的时候,说半个上午都不带喝水润喉的,如今说到要紧处,却是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您是怪我当初没有劝司岍不要来Vix吗?”沉繁枝总算参悟了些许老人家对她的偏见,“可当时我早已不再跟他联系,我跟他在Vix重逢时,我也很意外。”
“你要是有心,能不知道吗?”
“奶奶,您这是欲加之罪!”沉繁枝小声怨怼,“那个时候我也很不好过,他在毕业那天什么话都没说,就一走了之,我阑尾炎发作最疼最脆弱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全是他,可他……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舅妈的事。”
“哼!”老太太听得她这番解释,才晓得之前的事是她误会了,再硬的心也软和了下来,她颤颤巍巍迈向沙发,沉繁枝又黏了上来,与她亲近。
“奶奶,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司岍不合适结婚?那你心中有比我做你孙媳妇儿更好的人选吗?”
“当然有!这南门大院里就一抓一大把!更别提这出了南门了!”
“我看南院也没几个跟司岍适配的姑娘,您挑来挑去,还不是最心仪温暖?”
老太太被沉繁枝的嘀咕声一噎,她没想到沉繁枝竟然拆穿了她,看来她早先有刻意撮合过司岍跟温暖的事,没能瞒过这个小妮子。
“你知道了?”
“傅少津那个大嘴巴什么不跟我说呀?从大学起,您就托傅妈关照温叔叔一家,我跟傅少津琢磨,您跟人家非亲非故的,不是为了温叔叔背司岍去过医院这恩情,就是图人家闺女儿呗?”沉繁枝出卖队友也是好手,“原来您还真存过这心思,太让我伤心了!”
沉繁枝也是个倒打一耙的好手,装模作样地跟老太太生气,“您前面说我小时候您最宠我,我看也不见得呀!”
“你这个鬼丫头!”老太太抓住沉繁枝细嫩白净的手,轻轻一拍,“你看看你把我孙子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我再宠你你还不得要上天咯?”
“那您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做司岍的妻子了吗?”沉繁枝不愿意逃避这个问题,虽然她有意缓和跟老太太之间的关系,但如若今天不问个清楚,这始终是悬在她心头的针尖。
老太太悠悠吐了口长气,方道:“那么你先告诉,你还打算去法国吗?”
沉繁枝来之前就做好了被问这个问题的心理准备,她没有迟疑地回答:“我要去的,我试图为了司岍为了我们的爱情和婚姻放弃这个机会,但我……”
“不用说这么多,孩子,你既然想去,就去吧!”老太太不再端着长辈的架子居高临下地对小辈的事插手,而是温言软语地好言相劝,“但司岍是外交官,身份特殊,他也有他的职责所在。他已婚的事实瞒不了多久,你自己也是外交官家属,他目前人在国内,而你远在巴黎,这无论如何也是压在他身上的一道难题。”
“可是爸爸说,他会想办法让司岍调去国际司,这样只要他跟随出使,我们就、就能……”
“你以为这件事,是伯清想让小岍调任,就能轻而易举办到的吗?前段时间他和连城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地里得罪了多少人!他这个时候想去国际司,简直是痴人说梦!”老太太气就气在两个年轻人羽翼尚未丰满,就感情用事,打乱了一手好棋,“我劝你们现在趁还没什么人知情,赶紧离婚,大不了等你从巴黎回来,或是小岍能驻外了,你们俩要是还对彼此有感觉,再复婚也未尝不可!”
“奶奶!”沉繁枝简直被老太太强势又不可理喻的劝告逼疯了,“您到底是在试探我和司岍结婚的真心?还是真的觉得我和他克服不了异国的难关?”
“但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我都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您——”
“我是不可能和司岍离婚的!死都不可能和他离婚!”
*克里姆林在俄语中,是“内场”的意思,因为不想涉及真实地名,就当是我基于事实背景捏造的、大使馆所在的区。(之后可能会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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