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刘焱犹豫片刻,“那我的确要问过家里长辈才好。”
    薄若幽和吴襄都是眸色一沉,他们已经等了许久,却不想刘家终于来了人,却是来了个不管事的,如今再回去问,这一来一去又要花许多工夫。
    吴襄深吸口气,“好,那你派人回去问。”
    刘焱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不早了,捕头,可否先将我妹妹的遗体送回义庄?否则只怕今天一夜都要耽误在此处。”
    吴襄自然不想离开案发现场那般麻烦,可此处距离京城几个时辰的路程,这般等下去,的确耗费时间,而若回了京城,进了义庄,来去都便捷许多。
    他点头,“如此也好。”
    刘焱松了口气,“此来除了将妹妹的遗体带回去,还要将她的一应物品都带走,捕头允我片刻,我让仆从去收拾收拾。”
    吴襄蹙眉,“那得让我们看着才好,免得有什么可疑之物被你带走了。”
    刘焱倒是十分通情理,“那自然,捕头请便。”
    刘焱说完招手叫来身后仆从,两个小厮带着两个粗使婆子进了门,他们先去了右厢房,一眼看到尸体,面色皆是一憷,只收拾了些小物衣裳,床榻之上的东西分毫未动,而后便至左厢房,想要收拾其中笔墨书册。
    吴襄和薄若幽站在一旁,他们收的每一样东西都在二人眼底,两炷香的功夫过去,也不见鬼祟之处,而刘焱站在屋外,压根不愿进门。
    看完侍从收拾死者书房之物,薄若幽心底有些感叹,这刘姑娘虽说时而有些神志不清,可所看的书册,却与寻常闺阁内的女儿家并无二样,诗词歌赋,戏文话本,许多还是薄若幽看过的书本,想到她身上的伤,薄若幽有些好奇她到底在刘家过着什么日子。
    待收拾完,整个左厢房已经被搬空,薄若幽跟着吴襄朝外走,又看着刘家的仆从将死者的尸体抬上了马车,刘焱是做好了准备带着尸体回刘家的。
    很快收拾停当,待要离开之时,吴襄却对几个女尼不知如何处置,最终,吴襄决定带老师太和包括清音在内的两个女尼回京城问话。
    第135章 七娘子05
    老师太慌乱起来, “捕头,怎还要带贫尼回京呢?刘姑娘之死,当真与庵堂并无干系, 刘公子可为我们作证,人是他们送来的, 他们也最知道刘姑娘是什么性子。”
    刘焱正看着侍从往马车上装箱笼, 闻言上前来, “捕头,师太她们平日里的确照顾周全。”
    吴襄浓眉一挑,“你们纵然不是凶犯, 也是旁证, 令你们回京问话乃是寻常,若你们利落交代,也不过耽误你们一日功夫, 若是仍然遮掩隐瞒,便轻饶不得。”
    清音和被点名带走的清霜都面露怯色, 老师太抿着唇, 目光不住落在刘焱身上,刘焱却有些回避, 末了,老师太咬牙道:“那便罢了, 今夜便去衙门大牢走一遭。”
    清音和清霜心知再无转圜余地,皆面露颓丧, 清霜又颇为怨憎的瞪清音, 似乎怪她多嘴,清音欲言又止片刻,嗫喏着不敢言语。
    老师太交代剩下两个女尼看好庵堂, 一行人便启程回京,师太和女尼乘着庵堂的车马,倒也不敢再有任何违抗。
    此时云霞满天,瑰丽的浓金之色遍洒山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山坳,又上官道,直奔京城,待天黑时分,众人回到了到了城门处,刘焱与吴襄告辞,要回府禀告长辈。
    吴襄道:“时辰虽晚了,不过我还是在义庄等候公子。”
    刘焱应声,带着仆从往平康坊而去,吴襄则带着刘姑娘的尸首去往义庄,师太三人则先被带回了衙门看押。
    到了义庄,将尸体送入后堂,吴襄便同薄若幽继续开始等待,等了片刻,吴襄有些不耐,便派了衙差出门打听刘家。
    二人又在义庄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刘焱,出门打探的衙差先回来了。
    衙差禀告道:“属下去了平康坊,那一带的人家果然对刘家知道的颇多,刘家如今当家的是刘家大爷刘昆,在刘昆之下,还有三位爷,都行商道,今日见过的三公子便是大爷膝下独子,而另外三位爷膝下各有子女,这七姑娘,乃是过世的刘家五爷所出。”
    衙差缓了口气,又继续道:“七姑娘的母亲乃是生她之时血崩而亡,因此生下来,这七姑娘便有了个克母的名头,便是她亲生父亲都不喜爱她,还请过和尚道士入府,想要给她驱魔辟邪,后来在七姑娘三岁时,刘五爷醉酒之后失足落湖而亡,在那时候,七姑娘在府里又多了克父之名,她没了父母,又有这般声名,之后这些年,过的十分不易,便是连邻居提起她时都有些避讳,也因如此,她这两年的亲事一家都说不成。”
    薄若幽站在前堂昏黄的灯火下,只觉手脚阵阵发冷。
    “虽是如此,平日里刘家还是给她些体面,可半年前,也不知怎么,七姑娘忽然消失了,邻里只知道七姑娘生病被送走了,别的却难知晓。”
    吴襄拧眉,“看来她在刘家的日子不好过。”
    一回头,吴襄看到了薄若幽惨白的脸,她深秀澄澈的眸子有些晦暗,眉尖亦蹙着,吴襄叹了口气,“当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过的苦,又无人管教,只怕是叫人给骗了。”
    否则好好的世家小姐,怎会未出嫁便生过孩子?
    薄若幽心腔内好似有重石碾过,窒痛一阵才上前来,“既未说得亲事,在外又有不好名声,谁还会与她亲近呢?”
    她抿着唇,喉头漫起苦涩,回头一望,仿佛能隔着厚实的屋墙看到七姑娘的尸首。
    “她叫什么名字?”
    衙差回想了片刻,“这个属下未问出来。”
    女子闺名在大周不算私隐,然而外间无人知晓七姑娘名讳,更见她在刘府位卑,薄若幽未再问下去,看了眼天穹,只见清月当空,玉盘只缺一角,将成满月。
    仲秋将至。
    吴襄拧着眉,“算了,太晚了,我眼下去刘府走一趟,若能剖验,明早你来验,若不许验——”他一眯眸,“那便是心里有鬼。”
    薄若幽颔首,出义庄上马车,归家去。
    马车徐徐而行,薄若幽跑了大半日,稍有些疲累,她掀开帘络靠着窗沿,任由月华洒满半身,她有些惦念霍危楼,中秋节便要到了,也不知能否等来书信。
    待马车停在家门口,薄若幽进门的脚步有些快,前日才去过城南病营,程蕴之又在书房易改新药方,见她回来,程蕴之温和笑起来,问了案子,薄若幽便将刘家姑娘之死道出。
    程蕴之一时停笔,“刘家……也是个没落门户,可惜了小姑娘,死因可定了?”
    “暂时推测是额上撞伤,失血过多而死,死去多日,遗体腐坏的厉害,外伤只此一处,只是她家里还未想好是否要剖验,我和捕头等了半晌,见天色晚了,捕头便令我回来。”
    她站在桌案边给程蕴之磨墨,忽而轻声道:“义父当年为何想要带我一起离开”
    程蕴之抬眸看她,薄若幽从小到大,极少问陈年旧事,今日这一问,却不知从何而起,可也没甚么不能说的,他缓声道:“自是不放心你,莫说你大伯二伯那时行径不得我信任,便是好性的,他们皆有自己儿女,哪能比的我与你义母,我们彼时膝下无子女,是拿你当做亲女儿的,便是往后有自己的孩子,亦不会少了对你的疼爱。”
    薄若幽只觉鼻尖微酸,敛下眸道:“女儿一辈子孝敬义父。”
    程蕴之宽厚一笑,赞她乖巧,她未提及七姑娘身世,程蕴之便也未多想,又提笔写方子,薄若幽望着程蕴之佝偻的背脊,心底溢满感激。
    五岁上的事她早已记不清了,可当年薄氏派人去青州时与程蕴之夫妇吵起来的话她还言犹在耳,克父克母,短命丧门星,说的便是年仅六岁的她,她当时听不懂,又长两岁才知那话意思,有时她想,她父母的确早亡,弟弟亦因意外而死,偏生她自己活了下来,非要论说,倒也有她命凶克了他们的可能。
    若是无程蕴之夫妇收养,带她离开京城,今日的刘家七姑娘,会否是她的下场呢?
    她背脊一凉,看着程蕴之皱纹满布的温和面容才觉回了暖。
    “据庵堂里的人说,刘家姑娘精神有些不好,时而疯癫无状,这又令女儿想起了长公主……”
    薄若幽不敢隐瞒程蕴之她去过长公主府的事,程蕴之初初听完道了一声不成体统,却也不曾想到霍危楼竟有此心,只是听闻长公主之病状觉得十分震惊。
    薄若幽又道:“疯癫之人若是伤害起自己来,是否不知疼痛?”
    程蕴之停笔,“不尽然,疯了也会喊痛,听你所言,刘家姑娘并非整日疯癫,从前疯癫之时可曾有撞柱之行?”
    “这倒未曾听到提起,只是他哥哥说过,她曾有轻生之念。”
    薄若幽思及此蹙眉,虽有轻生之念,可她身上的伤疤,却无一处致命,足见她不曾尝试过,薄若幽又道:“我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庵堂有些古怪,老师太看着慈眉善目的,行事却颇为冷硬,还对府衙有隐瞒之意,几个女尼……”
    薄若幽不好说的太过狎昵,到底是佛门中人,暗自揣测总是失礼,而哪怕她不说,程蕴之的眸色已严肃起来,“她们可是靠着城中贵人接济?”
    “正是如此,今日起初衙门去盘问,她们竟连刘姑娘身世都不愿告诉,一心要等刘家来人才好,下午带她们回京,几个人亦十分不情愿。”
    程蕴之面露迟疑之色,“城外的庵堂……并不一定是真的庵堂。”
    程蕴之如今虽是落魄,可二十来岁之前乃是程家大公子,富贵人家如何消遣享乐,他再知道不过,然而他说完,薄若幽却是不解,程蕴之不由说的更直白了些,“城里的权贵们,有喜好酒色者,除了去烟花之地享乐外,还有许多别的嗜好。”
    程蕴之点到即止,薄若幽略一思忖,骇然瞪眸,她不敢相信那个可能,可想到今日那女尼画了眉,周身又有种说不出的情态,心底竟已信了三分。
    “这……这女儿不知,若当真如此,今日异状便有了解释,明日去见了捕头,女儿同他提一提,倘若与案子无关便罢了,倘若有关,或许内有勾连。”
    程蕴之应好,忽而眉峰微动,“长公主的病,一直令御医调养着?”
    薄若幽点头,“御医常年看着,明公子亦时常过府问脉。”
    程蕴之听完,便蹙眉沉思起来,薄若幽眨了眨眼,心道程蕴之既主动探问,莫不是有何医治之法,便问道:“义父可是对长公主的疯症有法子?”
    程蕴之很有些迟疑之色,“疯症并不好治,且听你说长公主病的那般严重,乃是积年顽疾了,义父并无把握。”
    薄若幽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并无把握也没关系,义父可愿意试试?”
    薄若幽那日对他说起长公主犯病之态,说的眼眶通红,彼时他便起了念头,可他心中有些犹豫顾及,便未立刻开口,今日薄若幽又提起长公主之病,显然她记挂心头,他这才未曾忍住。
    “试倒是可以试——”
    薄若幽笑靥一绽,“那太好了!义父不知,我实在心疼公主。”
    程蕴之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心疼武昭侯。”
    薄若幽面颊飞上一抹霞色,“我……我是真的心疼公主殿下,那日见着殿下,仆从们一应哄着她,她看着好好的与我们说话,记忆却全是错乱,竟然将国公爷的书房当做自己书房,后来病发,顷刻间变了个人一般,女儿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觉心中生疼,好似能体会到她的苦痛。”
    程蕴之听得眼神微变,又扯了扯唇,“她是武昭侯的母亲,武昭侯疼惜她,你爱屋及乌,自然也颇为怜惜。”
    “义父!”薄若幽羞赧难当,“您怎也打趣女儿。”
    程蕴之温和笑开,“待武昭侯归来,我去公主府走一趟。”
    薄若幽意满心足,又乖巧帮他侍墨,待晚些回房歇下时,却在算霍危楼多久才能回来,如今满打满算霍危楼已离开两月,只怕再等上一整月都不定能见到他。
    第二日一早,薄若幽还未去衙门应卯,先有衙差来寻她,直令她往义庄去,刘家答应了剖验。薄若幽精神一振,立刻带着验尸的器具上了马车。
    待到了义庄,日头才刚爬上云尖,秋日的暖阳溶溶落在身上,亦将义庄内的阴气驱散了几分,入后堂,吴襄已在相候。
    “捕头,你昨夜去刘家如何?”
    吴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昨夜去了刘家才知,白日他们府上在行宴,之所以耽误了那般久,也是因为府上走不开。”
    薄若幽弯着的唇角顿时沉了下来,她心底一阵发寒,再去看木板床上腐烂的遗体,更觉揪心,她未再问,戴上护手覆上巾帕走去尸体近前。
    吴襄顿了顿继续道:“进了刘家,刘家人听说要剖验,丝毫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薄若幽心腔又是一窒,选了一把趁手的剖尸刀,开始往尸体颅骨下刀。
    伤口附近的血肉被蛆虫蚕食殆尽,再加上腐烂,骨头上只连着一层脑膜腐肉,她很容易便将颅骨剥离出来,又极其小心的查看伤口周围裂开的骨缝。
    她验尸时的神情总是肃穆无波的,平湖似的眸子浮着碎冰,旁观者大气不敢喘,吴襄在旁静候,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薄若幽才抬眸。
    “死者太阳穴往上两寸之地额骨为伤处,此处额骨下凹,为外力所致性骨裂骨折,凹陷处有多块碎骨,凹陷边缘有往上颞线延伸的骨裂,从线行方向和碎骨数量来看,非一次性撞击所致,且撞击力方向几乎一致——”
    吴襄听得不太明白,“何意?意思是她撞了几次才死?”
    薄若幽抬眸看着吴襄,“不仅撞了数次,且是被人挟制着撞了数次。”
    吴襄眼瞳一震,薄若幽道:“这般重的伤势,只消一下她人也应当发晕,再加上疼痛,只凭她自己身量,意志,体力,绝无可能再在同样的角度上撞第二次。”
    薄若幽说完又道:“捕头可以试试。”
    吴襄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却觉得并无十成十的把握,他转身走向门口,弯着身子,往门口的门方上轻撞,很快,他发现一个人如果弯着身子,哪怕不受任何疼痛,亦不好保持一模一样的姿态往门上撞,因弯着身子的模样,本就容易失去平衡。
    他信了薄若幽所言,“所以,可以断定为他杀?”
    薄若幽点头,又蹙眉望着尸体腐烂的后颈之地,“她这样的身量,凶手只可能握住她纤细的后颈,而后令她往床柱之上撞,只可惜后颈之地沁了血迹腐烂极快,如今已经找不出皮下淤血痕迹,否则,证据便要更有力些,线索也能多些。”
    吴襄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只觉的确只有如此凶手才可行凶,这七姑娘身量与薄若幽相差无几,却比薄若幽消瘦许多,而她颈子不堪一握,莫说挟制着她撞墙,便是掐死她,似乎是个人都能做到。
    吴襄深吸口气,“既是如此,我这便派人去刘家通知一声,师太和女尼也未曾审问,想来问了他们,便能得出更多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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