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圣上留在云光殿用膳, 膳桌上的气氛,都凉如寒秋, 不闻欢声笑语,只有箸勺偶碰杯碗的声音,间或响起, 清脆冰凉,一丝暖温也无。
年幼些的小公主, 平日里用膳, 会依在母亲身边, 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讲到连饭都顾不上吃,但这时候,却会因畏惧父皇,低头扒饭不语, 连眼神都不敢对上,而稍稍年长些的皇子,虽没有他的妹妹那般畏惧生父, 但他的母亲,却希望他能学他妹妹,低头乖乖吃饭, 生怕她这一对上生父、就易使孤执性子的儿子, 一个眼神不对, 又惹到他父皇, 为他自己招来斥骂。
一顿晚膳, 为人母的姜充媛,是悄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悬心吊胆,食不知味,好不容易膳罢,她看圣上直接起身向内殿走去,没什么话要训骂弘儿,弘儿今夜是平安无事了,暗暗松了口气,温言嘱咐两个孩子早些休息后,入内侍|奉圣上沐浴更衣。
虽然担着九嫔之末的位分,且育有一子一女,但姜充媛心里头,一直拎得清自己的身份,从不以天子的女人自居,只当为人臣民者,侍|奉君主,回回圣上来时,总随宫婢一起伺|候君上,只盼以如此温顺姿态,换得圣上对弘儿与嘉仪的些许垂怜,她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这些许垂怜,能护佑弘儿与嘉仪平安长大,那就够了。
简朴的花草屏风后,水汽氤氲,如白雾茫茫,挽起长袖的姜充媛,坐在浴桶后的小杌子上,亲自抹胰执巾,伺|候圣上沐浴。
她知道,宫中不少妃嫔,都十分擅长在这样相对私密的时候,吹吹“枕头风”,设法道出心中所愿,为自己谋求些什么,她并不想为自己谋求些什么,她心里,只有弘儿与嘉仪,只想两个孩子康健平安,但,嘉仪是女孩子还好,弘儿是皇子,不能像嘉仪一样时时待在她的身边,总要出去面对风浪,宫中暗流汹涌、风云诡谲,处处都暗埋危机,她这生身母亲无能无势,难护爱子,若弘儿还彻底招了他父皇的厌恶,当有大浪迎头打来时,该如何抵御风险?!
心念爱子的姜充媛,平日里但凡能见到圣上,总要设法在圣上面前,为弘儿美言几句,今夜也是如此,她正边用心伺|候圣上沐浴,边试着以温言软语,缓和他们这对父子的僵冷关系时,忽听无声许久的圣上,淡淡问了一句,“你心中,只有儿子吗?”
坐在浴桶后 、为圣上抹胰擦背的姜充媛,看不见圣上面上的神情,只听圣上这淡淡的语气,似是微含不悦,想了想道:“臣妾心中,自是不止有弘儿……”
她借擦手臂,转到浴桶一侧,悄看圣上容颜,见圣上面上神色似是缓和了些,想是自己这话说对了,遂又接着这话补道:“臣妾心中还有嘉仪,嘉仪和弘儿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不以男女比分高低,两个孩子在臣妾心中的分量,是一样的……”
姜充媛说着说着,见氤氲的水汽中,圣上面色似又不大好了,默默地止了声,她知道自己不擅言辞,没法儿学着旁的妃嫔哄圣上开心,怕说多错多,反招了圣上的不快,让圣上更加不喜弘儿,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认真伺|候圣上沐浴。
正拧洗毛巾时,圣上握住了她的手,人也在茫茫雾气中看了过来,“除了操心孩子,就没旁的了吗?”
姜充媛知道以自己的寒微身份,能晋为九嫔之末,除了育有一双子女之功,就是平日自己十分安分守己,从不犯错,也正是因为这份“安分守己”,这煌煌后宫,才容得下她和孩子们,她心中一直做如此想,此时听圣上如此问,自是要进一步向圣上表明自己的“安分”,绝无其他有违身份的觊觎心思,万分认真地回答道:“臣妾心中只盼着两个孩子平安康健,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圣上问:“什么非分之想?”
自是那后宫诸女,一心想往后位上爬、想让孩子入主东宫的非分之想,姜充媛心里想得明白,口上却也不好说,只低声道:“ ……就是……不该有的……”
她无法直言,可圣上偏生要刨根问底,握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靠近前,几是贴面相问:“什么不该有的?”
呼吸交融的距离中,姜充媛垂下眼去,嗓音讷讷道:“就是……就是臣妾当恪守本分,只该想着好好伺|候陛下,旁的想法,都不该有……”
“既恪守本分,就该时时念着,你是宫妃,不是朕的宫婢”,圣上将她手中的湿毛巾拿掷到一边,微沉的嗓音,似是无奈,又似有其他,落在她耳中,难辨喜怒,“这是奴婢伺|候的活计,怎么好些年了,还改不过来?”
姜充媛真心实意道:“陛下对臣妾有大恩,臣妾本当结草衔环以报,可实在人微无能,旁的做不了,只能尽心尽力地好好侍|奉陛下,以尽心意。”
圣上凝看她半晌,忽地一哂,“宫妃可不是这般侍|奉天子。”
反应稍迟的姜充媛,一下子还未听明白过来,就见圣上话音刚落,即忽然站起身来,在哗哗的流水声,一把将她拦腰抱入怀中,令她与他一同沐浴。
桶内满溢的温水,由此漾泼开去,地上流水蜿蜒如溪,随侍的宫婢见状,立皆放下梳巾等物,纷纷垂首退下,身上衣裳瞬湿的姜充媛,失力无依地伏在圣上身前,神色惊窘,“陛下……”
圣上边抬手轻抹去她面上溅落的水点,边箍紧她腰,令她与他贴得更近,嗓音慵懒地问道:“宫妃当如何侍|奉天子?”
屏风内热汽蒸腾,姜充媛双颊被熏灼地愈发红烫,声音也轻轻细细的,如风颤花蕊,“……臣妾……臣妾……”
圣上虽少来云光殿,但回回来此,都颇好风|月之事,人当壮年,夜里甚是龙精虎猛,姜充媛在圣上等待回答的目光注视下,红着脸轻道:“臣妾当为陛下宽衣……”
圣上捉住她一只手,往他身上靠去,平静的嗓音里,似噙着低低的笑意,“无衣可宽,当如何呢?”
姜充媛更是羞讷无言,在侍寝之事上,她从来都是默默承恩,纵是已生下一儿一女,也不曾在伺|候宽衣之后,主动做过些什么,听圣上如此问她,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偏生圣上抬起手指,轻拂她灼红的脸颊,一下一下的,如逗猫一般,贴在她耳边,追着问一个答案:“充媛当如何侍|奉呢?”
羞急的姜充媛,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地一个天旋地转,虽下意识伸臂勾住圣上脖颈,但身体还是彻底落入了水中,她身上轻薄的春日衣裳,全然泡在飘着花瓣的浴水里,几近透明地黏贴在身上,与她位置易转的圣上,一手在后箍搂着她的肩背,嗓音沙沉地靠向她道:“充媛既无衣可宽,那转由朕来伺|候充媛宽衣……”
这时候,姜充媛还牢记着君臣有别,咬唇轻道:“不敢……”
圣上口中问着“为何”,然手下并不等待答案,随心而为,而姜充媛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偏还不能不回答圣问,断断续续地细颤着声音道:“陛……陛下是天子……岂有伺|候臣妾的道理 ……”
萦绕水雾的晕茫灯光下,圣上闻言停下动作,凝望她片刻,轻声道:“充媛总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份”,他宽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随着渐沉入水,在她耳边沙哑低道出九个字,“姜辛夷,是元熙的女人。”
更多的温水泼漾出去,娇红的花瓣,漫溢落地,随着砖地上蜿蜒的水流,越飘越远,一地的落花流水,在春月夜里悄然悠漾,深夜人未眠,数墙之隔的皇子寝榻上,元弘也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两手间的雪白帕子,半点困意也无。
寝榻帷帐合拢得再严密,榻边柔和的灯光,亦能透入帐内,教他在微亮的光影中,隐隐约约地,望见雪帕一角所绣着的,将他的心,勾缠着千头万绪的青碧色的“蘅”字。
安静的春月夜里,元弘缄默无声地望着那个字,指尖轻轻地抚过那个字,今日发生的所有所有,在他的指尖轻|抚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追想回味,帕子主人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展露的每一个笑容,甚至是她发丝颤|动的弧度、裙摆扬起的高度,与她相识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中印刻得那样清楚,一丝半点,都不曾遗忘。
越是记得清楚,心中就越是困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如此留心,为何会因她有种种奇怪之举,为何在得知她与明郎早已相识后,心头漫溢的恐慌与难受,几如潮水将他淹没,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近乎绝望的感觉,叫他难以呼吸的同时,心还隐隐作痛……
……痛什么……
……不明白……他不明白……
一重又一重的困惑,如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元弘人躺在寝榻上,却像是置身在疑惑的暗海中,在这深夜里,无声地随波逐流,不知迷惘不解地飘了多久,也不知何时困倦阖眼,懵懵怔怔,在梦中的大梁皇宫中,迷迷恍恍地走着,渐走到一座殿宇前,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躺睡在廊下摇椅上,朝身边的一张空摇椅,极力伸出手去,像是想抓握住什么,但什么也握不住,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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