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曹不休又道:“杜敬业有一奇特本事,平直走路,身子不动,脑袋却能向后转整整半圈,就像林中老狼,官家信佛,定也信相面术,难道官家就不曾怀疑过他会心怀不轨,行谋逆之事?”
    今上闻言,目中射出狠戾之色,盯着曹不休久久不语,面色凝重,继而咬出几字,“若是朕非不放花奴呢?”
    “臣无法左右官家,但臣会失望。”曹不休冷了眉目,丝毫不让。
    “曹不休,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你以为我真的会那么在乎你。”
    今上勃然大怒,拂袖抽出案桌上的短剑直刺曹不休。
    曹不休以手握住剑身,鲜血顺着他手掌滴下,二人对峙,殿中空气遽冷。
    许久,今上松了短剑,“朕一夜未眠,已是很累了,你走吧。”
    曹不休仍手握短剑,叩谢今上,退出大殿,也是气愤至极。
    阮阮连忙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替他包扎,却听今上面向曹不休背影,低声问一句。
    “你今天前来,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
    曹不休原本明亮的眼眸在听到今上的问话时,先是不敢置信地回看今上一眼,而后缓缓转身,抬头看天空已经升起的骄阳。
    “官家,臣问心无愧。”
    骄阳光洒在曹不休身上,给他周身蒙上了一圈光影,阮阮抬眸看有些失神的曹不休,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他手腕,一壁看他,一壁将短剑从他手心抽出。
    多年舞枪弄棒的手心布满了厚厚老茧,剑伤贯穿手心,伤口处皮肉外翻,正不断地往外冒着鲜血。
    曹不休久不见身前人动静,于是垂眸看她,却见一颗水珠滴落在他脚下。
    他潜意识抬头看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乌云,反而是艳阳万里。
    天并没有下雨。
    曹不休再低眸,却见女孩子肩膀一抖一抖抽.动着,他的心倏忽间仿若被触动了最柔软的琴弦,她轻轻拨弄,却在他心中形成了绕梁余音。
    “一定很疼。”阮阮嗓子微哑,极力压制自己胸中涌起的悲痛,苦笑看他,“曹将军你先忍着点,奴这就帮你包扎。”
    曹不休默然止步,听任阮阮摆弄他受伤的手掌,深嗅一口干爽的空气,原本晦涩的心情缓缓转晴。
    在这闭塞又华贵无比的宫墙内,他乍然体会到一种别样旖旎。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始于人间烟火,却是一见惊艳。
    他想起温飞卿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暗暗嘲笑自己多情,更骂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会将这话,强按到一个比他小一半的小姑娘身上?
    “上次给你的金瓜子用完了吗?”曹不休淡淡一笑,故作轻松。
    “用完了。”阮阮斜睨他一眼,“小桃红她母亲生病了,奴便将金瓜子尽数给了她。”
    “我是给你用的,你给她作甚?”曹不休微微不解。
    阮阮瞪他一眼,嘟囔一句,“你既给了奴,就是奴之物,你敢给,奴就敢用……且随奴支配。”
    阮阮给他包扎完毕,又仔细检查一番。
    曹不休瞧她一眼,满腔的郁气散去大半,又恢复平常玩世不恭的痞坏,“我人也舍得给你,你敢要吗?”
    阮阮并没有听出他的虎狼之词,只认真回答,“那算了,还是给奴金瓜子吧。”
    曹不休笑,从怀中取出钱袋,尽数给她。
    阮阮接过,“奴该怎么回报将军呢?”
    曹不休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引来阮阮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如今的点点滴滴,官家以后会后悔万分,毕竟人是他慢慢作死,亲手推给曹不休的……
    当然,曹哥哥蓄谋已久是必然……
    第22章 折腰
    “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这小女子,两样都占全了。”
    一句甫出,曹不休憋笑,故意正色道。
    阮阮眉目微抬,知他这是诙谐调侃,念他手中伤,她一壁想分散他手中疼痛,一壁想让他忘却因为今上质疑而带来的烦闷。
    于是,阮阮很迎合地摆出得意之色,“小女子难养,将军这是头次见识?”
    曹不休故作苦恼,“因为我的钱用得太快,我母亲一度觉着我在外面偷偷有人,养了外室。”
    “那定不是因为奴的缘故。”阮阮反驳,将手披到身后,一笑以应。
    “将军风流倜傥,拥红偎绿,为了红颜散尽千金,一曲《金玲调》更是引无数女子追捧,将军的钱财到底是为谁用的,奴可不知道。”
    阮阮说罢,自己也被逗乐,举袖掩面,背身偷笑。
    曹不休被她倒打一耙,不怒反乐,“怎么,为了那些女人吃醋了?”
    阮阮压制住笑意,转身回他,“吃了那黑乎乎的酱油。”
    曹不休也被她的话语逗乐,眉眼愁云尽散,二人间极少有这样简单而轻松愉悦的说笑,插科打诨间,以全忘了今上的糊涂。
    阮阮以手轻抚胸口,平复心中笑意,“将军的风流债可不能算到奴头上,若如此,奴也要为自己叫屈的。”
    曹不休挑眉,少女容颜艳丽,明眸皓齿,如冬日雪景深处的红梅花。平日里看着寡言,此刻露了天性,伶牙俐齿,生动活泼,粉装玉砌犹如玉人。
    他忽而庆幸,幸而她还年小。
    国朝女子十岁,多数人家都已着手给府中女儿议婚,榜下抢亲,更不在少数,若是她在家,怕父母也早就着急帮她相看人家了。
    如今她在宫中……
    曹不休眉眼间带了不易察觉的谋算笑意。
    “那我也要给自己辩白几句,我这腰就折在你这小女子身上了。”曹不休讹诈一句。
    阮阮闻言浅笑,“将军,这话可不是浑说的,奴与将军,清清白白......没有纠葛,将军怎能为奴折腰?”
    “怎么不是?”曹不休瞧她面若桃花,故意激她,“自从你断了我的桃花枝儿,我府上连来说亲的都没有,我可不就是折在你身上了?你就是要赔我。”
    阮阮微微抬眸,瞧见男人如骄阳般灿烂的眼眸,她心中松软,难得惬意。
    长春宫,红墙高楼,春风已去,繁花犹在,她与他面对面而站。
    曹不休个子高,颀长身影将阮阮罩下,她看他需要仰望,将军年少清俊,眉目疏朗,阮阮偶尔抬眸与他对视,在和他目光相撞后又快速挪开。
    她垂睫偷乐,他牵唇浅笑。
    他金戈铁马,刀尖舔血,她充满敬意。
    女子多爱慕英雄,她也不能免俗。
    阮阮想起那日与景尚服一起出宫采买时,看到的民间女子手中提着的精致傀儡。
    宫中女子,尔虞我诈,争风吃醋,虽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但铅华褪尽,散去人情世故,终如宿醉未醒,只余镜中花,水中月。
    而曹不休,与宫中众人不同,他是脚底板踩在地面上的稳重将军,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同时他眼底也有悲悯。
    若韩玦是青松翠竹,那他便是映照在寒江上的明月,他皎皎,足够照亮她脚下的路。
    阮阮仰视他,在他庆幸她年小的同时,她也在偷偷欢喜,认识他真好。
    曹不休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低头一眼瞥见她脸上暗暗浮起的潮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胡乱而起的心思。
    虽然他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少女情愫。
    但他觉着,他一定不能辜负他的“老谋深算”。
    他想了想,问:“阮阮,你父亲在翰林院任职?”
    阮阮不明他意,想着他们同朝为官,或会相识,她点头,“家父苏震修。”
    “苏震修?”曹不休迟疑,“耙耳朵?”
    “耙耳朵”一词,阮阮不陌生,父亲苏震修惧内,朝中同僚背里多这样称呼他。
    若不是他处处怕大娘子,她小娘也不会十天半月见不到他,更不会被大娘子压制欺负,郁郁而终。
    阮阮无奈点头。
    曹不休敛去脸上笑意,沉默片刻,“那你进宫,是因为你小娘她?”
    破碎心事被勾起,阮阮静默不语。
    与她的消颓不一样,曹不休长吁一口气,抬手拍到她肩上,反吓阮阮一跳,她抬眸看他,却听他斩钉截铁道:“如此就好办了。”
    阮阮不解,“何事好办?”
    曹不休面上写尽得意,“大将军作战,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酱油。宋,林洪著《山家清供》中有“韭叶嫩者,用姜丝、酱油、滴醋拌食。”
    第23章 满月宴
    曹不休口中的好办之事,到底是何?阮阮不解,也没将之放于心上。
    她小心陪侍在今上身后,静观他对曹不休的态度,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生气,只偶尔会说曹不休是爆竹脾气,一点即燃。
    今上语气里的宽容,并没有让阮阮放下心来,她不敢掉以轻心,自许昌来了长春宫,今上对韩玦的不喜就愈发明显。
    阮阮常想,韩玦做事婉转沉稳滴水不漏,这样的性子都会惹今上不快,那曹不休的直言不讳,岂不是更容易逆鳞?
    转眼皇长子满月将至,今上有意给他办满月宴,今上对他的喜欢溢于言表,更给他赐名为君实。
    众人揣测,今上定是有意将君实立为储君的,这样的猜测,同样瞒不过皇后与明心,皇后淡薄,喜怒从不表现于脸上,但明心对君实的热情,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大量的补品以及稀奇古怪的小孩玩意儿,流水般地从水央阁往凤鸣宫送去。
    除此,明心更一心钻进了尚膳局,每日尽琢磨各种药膳,而后将它送给皇后。
    一日,明心亲自给皇后蒸了一碗鱼羹,恰逢今上来看君实,今上对明心善于厨艺表示不信,明心摆出委屈状,用调羹盛了一小勺送到今上嘴边。
    今上瞧她赌气的样子甚为可爱,于是本着安慰她的心思随便吸了一口,可谁知鱼羹入嘴,今上细细品味两下,脸上浮起浓浓笑意,随后赞不绝口。
    明心眉眼弯弯,顺势问今上,“姐姐月子里身子虚,不宜操劳,君实的满月宴交由臣妾来办可好?”
    彼时皇后正手持拨浪鼓哄君实玩,听了此言,微抬眼皮看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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