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今上哈哈大笑道:“心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愿做这些繁杂琐碎之事?”
    明心嘟起嘴巴,“官家勤俭,臣妾看在眼底,记在心上,臣妾愚钝,此生做不了男子,不能为官家横刀立马,但愿为官家分忧,辅助长姐,臣妾是真心的。”
    明心眉眼湿润,情绪激动,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和,但她越是如此压制自己,落入今上眼底却又被放大了千百倍,今上瞧她又爱又怜。
    “臣妾不求穿金戴银,宠冠后宫,臣妾只愿能长陪官家与长姐左右,这便是臣妾一生的福气了。”
    今上神色动容,抬眸认真看她,明心转身背对今上,嘴角下沉,一语毕,已低低抽泣。
    “臣妾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时任性不讲理,也知道自己被骄纵惯了,处处喜欢争强好胜,对于喜欢的人,更是想据为己有,容不下他身边再有其他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也在改,求姐姐和官家不要嫌弃心儿......”
    皇后缓缓逗着君实玩耍,手中拨浪鼓摇摆的速度愈来愈慢。
    今上被她所感,一度忍不住要拥她入怀,却被她挣开。
    “臣妾知道,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非议臣妾,她们觉着我蛇蝎心肠,为成为官家的女人不择手段,可是臣妾也冤,臣妾想不到那么多,臣妾所想不过就是陪伴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身边,给他生儿育女,与他朝朝暮暮,白头偕老。”
    明心越说越激动,两手攀着今上,目光切切。
    “心儿。”官家听罢,大为不忍,拉过她的手,给她拭泪,“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朕答应你就是了。”
    “臣妾真的很羡慕姐姐,姐姐是皇后,又早早生下君实,不像臣妾,一点都不争气,肚子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不知何时,皇后已抱着君实消失在镂空金笼香炉后,一缕白烟散在空中,绵长而安宁。
    明心的哭诉断断续续,今上轻抚她手指,“手都被烫红了,疼不疼?”
    明心别开脸,低泣不语。
    今上捏了捏她鼻尖,好语宽慰,“君实的满月宴非比平常宫宴,但凡有品阶的诰命夫人都会前来,到时累着了,可不要埋怨朕不怜惜你。”
    明心泪目看今上,“官家,臣妾为您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今上颔首,眼中情意绵绵,“你的心,朕岂会不知。”
    “官家。”明心眼中泛着水色,动情投入今上怀中。
    此情此景,阮阮不想直视,她侧目一瞥,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凤鸣宫今上喜用的红罗纱竟换成了青色软烟罗。
    阮阮抬头去寻皇后身影,却只见炉烟袅袅,与案边韩玦的画遥相呼应。
    转眼百日宴至,明心别出心裁,在今上最爱的水阁设宴,水阁四面环水,翠荫蔽日,花开满阁,是内廷炎炎夏日最好的去处。
    今上在上首位置坐下,皇后与他紧挨,凉风习习,伴来阵阵花香,今上眉目舒展,大赞明心体贴。
    明皇后笑笑,刚想回应,却见今上环顾四周,似觉哪里不妥。
    明皇后迟疑,试探问道:“官家在找何物?”
    今上眉头微蹙,眼中满是怜惜,“心儿果真是忙糊涂了,顾着众人,竟将自己给忘了。”
    阮阮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真待众人坐稳,余下再无空座。
    今上一壁说,一壁往一侧让去,“也罢,朕分一半给她。”
    阮阮愕然,让座一事虽不大,但明皇后在左,明心在右,落入其他人眼中,岂不是有了平分秋色之意?
    “官家,您看臣妾今儿做得可还行?”
    阮阮不及多想,明心已一身艳丽衣裙,翩翩而至。
    她向来喜欢明艳色调,今日又更甚以往,一袭百花争艳长裙,面带花钿,化了时下最受追捧的“飞霞妆”。
    所谓飞霞妆,先是用胭脂在面上涂匀,而后施一层□□,以达到白里透红的效果,再在眉心以红梅花瓣为饰,粉花妖娆,尤显女子娇嫩,因此在内廷大受欢迎。
    “极好。”今上赞许道。
    明心欢喜,俯下身子,举袖挡住众人视线,柔唇在今上嘴角快速掠过,而后直起身子,“咯咯”笑出声来。
    “胡闹。”今上嗔一句,嘴角却勾起笑意,拉过她在他身侧坐下。
    众人的目光皆被她吸引而去,女眷中有人并不识明心,低声议论这独得圣宠的是何人?
    明心听了,眸光扫过明皇后,目中大有得意之色。
    皇后似有所觉,沉稳如深谷幽兰,微微侧身,不去看她。
    席过一半,明心向今上提议道:“花御侍最擅歌舞,要不请她为我们舞一曲?”
    花奴本在皇后下手位置坐着,闻言诧异地看明心一眼,见她目中期待,旋即尴尬垂下眼睫。
    花奴身份知情人甚多,虽今上与杜敬业对外宣称她是杜敬业养女,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种宫闱密事。
    席间跳舞助兴的皆是乐伎,纵是身份卑微,但终是内廷中人,而花奴出自勾栏院,明心点她跳舞,羞辱之意明显,言下之意花奴连席间乐伎都不如。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了花奴,花奴不知所措,举目向今上求助。
    明心察觉,笑盈盈抢在今上前面问,“怎么花御侍不愿意?那可惜了,本来今儿我还想向花御侍学一学的,听说花御侍最擅长扭腰了。”
    一语出,宴中已有不少人捂嘴偷笑。
    明心端正了身子,随意拨弄碗里的鹌鹑蛋,“不过也没关系,这里是内廷,不比秦楼楚馆,勾栏瓦舍,你不愿我们也不会强迫于你的。”
    明心的话音,花奴听得明白,她瞬间红了脸庞,迟疑一下,垂目无言以对,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低语,“奴今日身上不方便。”
    一声奴,已降了身份,显示了她的胆怯。
    明心撇撇嘴,勾住今上脖子,软言撒娇,“官家,臣妾只是听闻花御侍舞跳得极好,臣妾心生钦佩,官家不会以为臣妾这是在为难她吧?”
    今上瞥花奴一眼,意欲开口劝花奴,但还未开口,一旁久不发声的明皇后却轻咳一声。
    “花奴自幼受宰辅教导,饱读诗书,身份尊贵,哪里是勾栏瓦舍的女子可以相比的?妹妹是官家枕边人,一言一行代表官家,又岂可整日将秦楼楚馆挂在嘴上。”
    明皇后含笑,语中并未带一丝怒气,可是说出去的话却不容人反驳。
    阮阮只觉眼前一亮,再看明心,却见她陡然收起了笑意。
    但今日的明皇后再不似以往,她坐直了身子,又添一句,“花御侍连着伺候官家几日,官家不如就体谅她这一次,让她歇着吧。”
    花奴闻言,转顾明皇后,眼中满是感激。
    “罢了。”明心拂袖转身,低伏到今上手肘边,面上已微带怒气。
    明皇后宽和地笑笑,又差宫女寻来食盒,亲自挑选了些酥软吃食,温声对她道:“把这些给太后送去,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嘭”,酒盏坠地,明心惊呼一声,引去今上注意,今上忙帮她擦拭,全没听到明皇后的话。
    阮阮突然忆起那日福德殿走水,明心竭力救火的情形,她忽而转醒,那不过是她的逢场作戏。
    “长姐。”明心将自己重新收拾整齐,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道:“听闻女子生产之后,肚皮状似西瓜,甚是难看,果真如此吗?那官家见了,害不害怕?”
    阮阮心头一滞,皇后尚在月子中,这一月今上并未留宿凤鸣宫,明心不是不知,却当着众人问出如此私密之事,意欲何为?
    第24章 书画
    明心问得极其放肆,今上锁眉,眼中鲜有带了点谨醒意味,但仍旧是宠溺。
    大家都在等明皇后的反应,却见她语调和缓,像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自幼舞枪弄棒,到底皮肉紧实些,不如妹妹细腻光滑,但也未出现妹妹所说的情形,倒是妹妹……”
    皇后唇边浮出点点笑意,“妹妹肤如凝脂,倒确实需要细细保养,不要花了肚皮。但这都是后话,妹妹年轻,需要好好伺候官家,切莫辜负了官家的宠爱,早日为官家开枝散叶才最重要。”
    明皇后目光笑盈盈扫向明心,话虽说的婉转,但此刻的语气却已经变了,不似以往的温和忍让,而是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郑重警告。
    皇后一壁说,一壁给君实扇风。水阁风景宜人,却有一处不好,水蚊子太多,而这类蚊子又极喜欢白白嫩嫩的小孩儿,若叮一处,红肿半天不退。
    明皇后将君实交给奶娘,“送孩子回去吧,不要让他被蚊虫咬了。”
    皇后一语,明心白了面庞,紧咬牙床,面上不悦。
    奶娘是个直筒子脾气,一心向着君实与皇后,现见皇后被明心欺负,她才不管什么她二人是不是姊妹,只觉心头不吐不快。
    “官家,娘娘,您瞧君实这眼睛,又大又有神,就像照着官家脸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这脸蛋手臂,晶莹剔透,与那上品好玉雕出来的玉人儿再无差异。”
    奶娘将君实往今上身边抱了抱,今上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了过去,撇开明心,伸出双臂接抱住君实,面上尽显慈父之态,转顾明皇后时眼底也多了几分柔情。
    “皇后辛苦了。”今上微笑,腾出一只手来搭上明皇后手腕,“你生产那日,是朕不对,朕不知妇人产子是这么凶险,那日见一盆盆血水从朕面前而过,朕其实就后悔了。”
    今上含笑,又补充道,“所以那日,她们问朕,是要保你还是皇子,朕当时心底其实是恼火的,朕爱君实,朕更爱你。”
    皇后温柔与他对视,回以淡淡笑容,却没有回应今上的深情告白。
    明心幡然拂袖,面上尽是不乐,直接举杯,送了一杯酒进肚。
    阮阮低眉垂目,轻轻吐气,嘴角勾起朗然笑意,虽不觉畅快淋漓,但总算没有憋气。
    经此一闹,皇后不怒自威,再无人敢寻事,就连明心也收敛了许多,觥筹交错,大家软语笑谈,却无一另外都再不附和明心。
    席至尾声,曲终人散时,却不期然出了一小插曲。
    皇后与席间一华贵夫人相谈甚欢,那夫人口干,皇后见状命宫女给她添热茶。
    宫女应召而至,刚举起茶壶,却听一孩童扬声惊呼,宫女被吓,握茶壶的手偏向一侧,热水直冲那夫人浇去。
    阮阮一眼瞥见,快速夺步上前,果断伸出双手,以掌心去接热茶,滚烫的热水捧在手心,阮阮颤抖着双手,纵是钻心疼痛袭来,仍咬牙冷静无声接下。
    “孩子。”那夫人反应过来,面露焦急,不顾自己被打湿的裙摆,忙取过手边茶盏送到阮阮手边,“快将手中烫水扔了。”
    阮阮屏住呼吸,小心移动,对准茶盏,松开手心,直待所有热茶离手,掌心已是大红一片,连起几个水泡,双臂因为疼痛而颤抖不已。
    她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躬身对那夫人行礼,“夫人受惊了。”
    “好孩子,怎么这么傻,我年纪大了,被烫了没关系,可你才这么丁点大,细皮嫩肉的,这手上落疤了可怎么好?真是个好孩子。”
    那夫人连声道,眼角泛着水花,对阮阮心疼至极。
    这事也出乎了皇后意料,她低声呵斥犯事宫女,“怎么这么不稳重,竟然烫到了侯爷夫人?”
    “奴无事,抹点膏药便好了。”阮阮不忍那宫女被责罚,小心替她说话。
    她细听周围动静,又听一侧喧闹至极,迅速看过,方知今上好心,为前来赴宴的宗室小辈们都准备了新奇玩意儿,其中有一丑面傀儡,相貌奇丑无比,却会随机关舞动手脚。小辈中有个孩童许是被吓到了,故而发出了刚刚的惊呼。
    “都烫成这样子了,还强撑着。”
    那夫人握住阮阮十指指尖,面上全是不忍,她转顾皇后,“娘娘,不休那孩子手中有最上好的膏药,我这就去取来,给这孩子抹上。”
    阮阮闻言,抬眸看向那夫人,转醒过来,眼前人正是曹不休的母亲,傅夫人。
    傅夫人生得极其好看,与皇后一般,气质如兰,与人说话,语调柔和,微笑而视,让人如沐春风,心生向往。
    阮阮将手收回,手心灼热,她默默将手往身后躲了躲,怕她担心,于是不再让傅夫人看到她的伤。
    傅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目中更是怜惜,她急忙抬眸看皇后,“这孩子,眼疾手快,很是伶俐,更难得可贵的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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