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入学的学生,今年已经要毕业了。
清北大学里固然有很多一心钻研四书五经,想要在科举上挣个出身的传统读书人,但更多的是平民家的孩子。他们家里不算穷也不算富,能供养得起孩子脱产读书几年,但绝对供不起他们去考那一级又一级、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科举。
他们将孩子送进大学的本意,就是想让孩子在这个学费不甚高昂,还管吃管住、有大儒坐镇的大学里念几本书,学些算数律法方面的知识,出来之后,能到工厂、店铺里谋个账房管事之类的职位也就知足了。
至于在大学里被武师父的操练得能负重跑五公里,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而这一大批能写会算、身强体健,又被晏殊灌输了好几年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好歹思想不会跑偏太多的中端人才,可不就是现成的公务员苗子嘛!
也正是有了这一批人做保障,赵受益才敢将“把底层小吏的任命也纳入考试范围”的主意提出来。
若是社会上没有这么一批人,到时候公务员考试开起来,大家一看这是招小吏的考试,传统的读书人看不上,真正将小吏的身份当成一回事,想参与这种考试的,或许是文化水平不够,考了也过不了,又或许是勉强能过但在其他地方有缺陷。
比如心术不正,想要当个官府小吏好捞钱,比如在传统的科举考试上连续落第,撞得头破血流,终于选择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打算当个小吏,但对工作没有热情,心比天高,不能认真对待工作。
真要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这个公务员考试开个一届就能被那些生怕自己的身份含金量被拉低了的书生们骂得头破血流。
赵受益是不怕骂的,但他怕这事情办不成。
所以哪怕他早就牙痒痒着想要整顿底层官场,但也等到了晏殊的清北大学第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才将此事提出来。
早几年埋下的种子,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朕听说,晏先生在清北大学授课,因材施教,来者不拒。”
他微笑着道:“清北大学的学生里,既有读圣贤书的儒生,也有钻研律法、算学,其志不在官场的人。这不就是正好了么,这些人,正好可以参加考试,通过之后,就可以充任吏员。”
“诸位皆与晏先生共事多年,应该对他的为人有些了解。朕亦相信,晏先生教导出来的学子,至少不会是能做出……”他点了点那份供状:“这等事情的人。众卿以为如何呢?”
范仲淹上前一步:“回官家,臣以为此事颇为可行。从来刀笔吏皆由地方自行招募,国朝地方官员向来任不满三年而迁,事务多不能熟悉,只能假借小吏之手,使小吏掌握地方权柄,经营一地,盘根错节,鱼肉乡里。今若以考试之法招募刀笔吏,则全国吏员皆自朝廷出,自可杜绝此等恶事。”
赵受益点头:“说得好!范相果然深明大义。”
宋代最大的政治正确是什么?当然是制衡之道,主要体现在中央压制地方,防止地方造反。既然此事是由地方小吏弄权而起,那中央要以考试之法选任小吏,将小吏的任免权收归中央,自然就是“制衡”的一种。
反对公务员考试,就是反对“制衡”,反对中央压制地方。
这是要造反呀!
话说到了这份上,再反对那就是自找没趣了。于是崇政殿内一片附和之声,都称赞这果然是个好法子,从今往后官府小吏的整体素质一定会再上一个台阶,肯定不会再发生弄权杀人的事件了。
等他们都发表完意见了,赵受益及时地换了一副较为担忧的表情,又是长长一叹:“再仔细回想一番,朕这心中仍是痛楚不安哪。”
群臣都安静了下来,知道皇帝又要开始表演,都不敢抢他的戏份。
赵受益语气沉重地道:“那农人第一次无辜入狱,又被放出来之后,为什么忍气吞声,而不是找官府为他做主呢?他妻子、女儿死后,他为什么又要拿着利刃,想要以一己之力报仇、而不是告到官府呢?而他含冤入狱、最终死在狱中之后,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他平反,最终要等到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出现,把害他的凶手抓到朕的面前杀了,才叫真相大白于人间呢?”
“这……”
这一席话问得,叫人不好回答。
那农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找官府做主、他含冤而死为什么没有人为他平反——这事情都明白着了。
他本就是被官府的小吏给陷害入狱的,又怎么能去找官府为自己做主?那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吗?纵然他拦轿喊冤,直接找那小吏的上官告他,那上官估计也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为他做主,惩戒了那小吏,也不过只是罚酒三杯,到时候小吏依旧掌管着刑狱,再抓你入狱,可就不是关个几天这么简单了。
老婆孩子死了,那就更不可能求官府中人为自己报仇了。那衙门里的官长既然能纵容下属欺男霸女,又怎知他不会继续为已经犯下人命的下属遮掩?
反正做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的事情,不如不做。省点力气将斧头磨利,还能直接取了仇人的项上人头呢。
崇政殿内一片死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答案,但所有人都不敢将这个答案说出来。
那小吏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那农人为何有冤无处诉,只能以命相搏,最终凄惨死去,为何只有当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出现了,这桩冤案才能真相大白——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不过是官官相护耳!”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崇政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他说什么……”
“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