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面对眼前这幅明妃图的时候,这问题突然就摆到了她面前: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让她生生从那个一向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孩子,变成了终日忧惧惶恐,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教坊司女侍。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
双文读出这一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讽刺。
这是王荆公写来讽刺汉元帝,同时表达对王昭君同情的诗句——他说这明妃生得实在是太美了,再高明的画师都无法捕捉那绝妙的神态。君王只以画识人,所以点了明妃出塞和亲,最后却又以此为由,杀了画工。
通篇都在嘲弄。
牺牲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换取边疆和靖,这已经够羞人的了。这君王却因为这和亲的女人太美为由,杀掉了画不成美人意态的画工?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这跟个软蛋似的汉元帝,又可有片刻为她人考虑过?
当这幅画在双文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当双文认出父亲的笔致与笔迹的时候,双文第一次认真地考虑是什么造就了她现在这样的人生。
“双文姑娘,您没事吗?”书画行的掌柜颇有些担忧,“要不要在店内稍歇,我去找个人将李小哥传来?”
双文却一眨眼,面上瞬间罩上了一层清霜,道:“不必了。你写个收条,这画我今日带回去。改日李青松来与你结算。”
掌柜这才放了心,弓着腰将她送出门。
……
福丫陪双文回了荣府,小丫头偶尔张张后头,小声提醒:“双文姐姐,我好像看到了青松哥哥。”
“理他呢?”双文面上依旧是寒霜,但她心知早先连笑荷在胭脂坊说“总比嫁个小厮强”的话,恐怕教李青松听到了,戳了李青松的心窝子。这小子眼下怕是在闹别扭,所以不肯出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是她自己的。
双文把福丫领回了家,东西都放下,也不管李青松究竟在闹啥别扭了,自顾自披上一件大氅,用兜帽将头脸遮得低低的,重新又出了门。
这回她来了百工坊,提出想见任掌柜。无奈任掌柜却不在,代他理事的人赌咒发誓说任掌柜一回来,就来通知双文姑娘。
第二天,任掌柜亲自来了,候在宁荣后街,请人去大观园里通知了双文出来相见。
“可是贾三爷那头有什么要事?”任掌柜见到双文,忙不迭地问。
双文连忙裣衽行礼:“实在抱歉,惊动了掌柜上门。今日并非三爷有什么差遣,而是双文有些私事,想请任掌柜帮忙。”
“私事?”任掌柜更加吃惊了,瞥了一眼,只见李青松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却又不敢进来。
双文不理会外头的动静,自顾自将请托之事告诉了任掌柜,最后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确实是双文的私事,原本没有请托任掌柜的道理,可是……也双文实在是找不到相帮的人了。”
任掌柜听了这件事,也惊讶不已,半天方问:“你是想查,将近二十年前宫中这位梅姓画工的旧案?”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是!”
任掌柜搓了半天手,终于下了决心,道:“好,看在我们两家合作多年的份儿上,承蒙双文姑娘不弃,你给老任一些时间,老任帮你去查。”
双文喜极而泣,再三向任掌柜福了下去。她隐约预感到有个在心上压了多时的大石即将被掀去,可是知道当年的实情之后她又该怎么样应对,双文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
但若是教她忍住不去查,她会觉得那块大石就一直堵在她心上,让她无法呼吸……
贾放曾经提过“我执”二字,双文现在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陷入执念之中,几乎无法自拔。
大观园中,栊翠庵与暖香坞两处都在建着,而双文每日都陷入这份关于“我执”的焦虑之中,只有当她每日去栊翠庵后的小庭院里看一眼,按照贾放所教,思索一回禅宗的“枯山水”该如何创作时,她才觉得心头的执念稍稍有点松动。
可是这种松动是暂时的,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双文就又会被焦虑所困扰。无论是孙氏还是福丫,都无法开解。而李青松,近日总也不进这园子。
又过了几日,这日双文惯例坐在栊翠庵后的庭院里。栊翠庵在建,不断发出凿、锯、锤、锉的声音。双文却无动于衷,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忽然,有人进来传话,说是有人在外头候着,要给双文递消息。双文连忙起来,从大观园的后角门溜出去,果然见到有人在等她。
“是任掌柜托人来传话吗……”双文心中激动,路走得急了,甚至有些喘。
“你若想见知道昔日真相的人,明日午时,在打铜巷口的牌楼跟前等候。”来人是个街面上帮人跑腿的闲汉,把话传完就双手摇摇,说:“俺可不晓得什么人掌柜,鬼掌柜的,人给了钱,我就跑腿传话。”
说完那闲汉伸手腆着脸掏赏,双文不得不从袖子里摸了几文钱给他,那闲汉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双文却越发认定,应当是任掌柜托人给她送信,否则不会特为选了打铜巷口。
第二天,她当然是去了。提前一刻,就在那牌楼下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