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厌弃裕王, 从裕王的童年就开始了, 不过亲王们的童年都是在乾清宫东西五所度过的, 待遇相同, 日子还能过得去,但是亲王成亲之后要搬出紫禁城, 开府单过, 裕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户部管着发放亲王公主等皇室宗人的俸禄, 管这块钱粮发放的正是严世蕃严侍郎。
而严侍郎是支持景王的, 他发给景王等皇室成员的俸禄从不拖欠, 痛痛快快的,但是轮到裕王,严侍郎总是找各种理由拖欠, 弄得裕王府经常入不敷出。
晋王因得宠,除了俸禄,还有嘉靖帝时不时赐给他盐引、皇庄、皇店等等钱财, 卢靖妃也是各种贴补,所以晋王贿赂严世蕃,一出手就是一千两黄金, 他有钱啊。
但是裕王除了俸禄,什么都没有,还经常被严世蕃克扣拖欠,日子过的紧巴, 可以说是明朝有史以来最穷的亲王。
景王府是新建的,裕王府则是以前老藩王们去藩地就藩后空出来的旧王府,已经快一百多年了,房屋多有毁损,但是一直没有钱修,裕王就干脆把那些破到不能住的房屋贴上封条,关起来。
封起来的破房子就成了野猫们的天下,甚至还有狐狸窝、野兔子窝,搞得裕王府就像一个小动物园。
两个王府一对比,就知道嘉靖帝的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魏采薇的马车从西侧门进王府。门口守着的侍卫推开门,拆了门槛,让马车直接进去,大门的朱漆黯淡无光,而且一片片的暴起、脱落,斑斑驳驳,就像长了牛皮癣似的,侍卫推门的时候,干裂的油漆碎片在大门的震动掉下来,然后被西北风卷到空中。
王府的道路坑坑洼洼,马车行驶而过,颠簸的厉害,坑得太厉害之处,就用烧过的煤炭敲碎后垫起来,大风起兮,黑色的炭灰吹的到处都是,扫都扫不干净。
马车经过之处,还时常有一根根树木撑着的围墙,围墙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在西风下摇摇欲坠。
魏采薇经过时,都不禁担心围墙会塌下来,砸到马车。
到了王府后院,裕王妃的正房,才稍微好一些。
因为正房在两年前由宗人府出钱,刚刚修过一遍,以迎接新的裕王妃。
裕王和原配嫡妻李氏结发夫妻,感情甚好,有一子一女,可惜两年前长女夭折。
论理,亲王之女,应该封郡主,何况此女乃是嘉靖帝第一个孙女,所以裕王亲礼部和宗人府按照郡主的礼节下葬爱女,但是嘉靖帝不肯,说 “未请封,无例,而且下殇也用全礼?非是”,最终以郡主一半的礼仪下葬。
女儿早逝,丧礼又如此寒碜,裕王妃伤心过度,一并去了,不多久,长子也夭折。
丧子丧女又丧妻,裕王伤心不已,请求将裕王妃以亲王妃的礼仪风光大葬。但是嘉靖帝不许,连王妃的“薨“字都不给裕王妃用,改为普通的“故”,草草举办葬礼,仅仅五个月后,卢靖妃以繁衍子嗣为理由,将陈氏塞给裕王为继室。
新的裕王妃要嫁进来,要修缮新屋,迎接新人。可是裕王还沉浸在丧妻丧子丧女之痛中,如行尸走肉,没有钱,也没有心情装修新房。
眼看着皇室要出丑,裕王又漠不关心,爱妻爱女的葬礼如此寒碜,心灰意冷,不在乎面子上的事情了,反正到时候丢人不至他一个,整个皇室一起丢人,颇有破罐子破摔之意,宗人府就出钱把正房修缮一新,勉强举办了婚礼。
正房装修只有两年,所以还能过得去,只是细节处仍旧能够看出破败来,花开富贵缂丝幔帐上的金线已经不亮了,半旧不新,看起来灰扑扑的。
风沙雾霾天,门窗紧闭,裕王妃陈氏坐在罗汉床上,屋里烧着红罗炭取暖,摆着一盆盆水仙花应景,只是水仙花还没有结苞,就像一根根蒜苗。
裕王妃穿着家常袄裙,松松的绾了个圆髻,发髻只有一支金步摇。裕王妃生得一团和气,一看就是个软和性子,好拿捏,否则当年卢靖妃也不会“千挑万选”选中了她。
李九宝则满头珠翠,媚色撩人,穿金戴银,盛装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好一对贤妻美妾啊。
魏采薇行礼,“民妇拜见王妃娘娘,李选侍。”选侍是王府侧室最低的等级,九个送到裕王府的秀女都是选侍,有生育才能抬身份。
不过选侍品级再低,地位也比魏采薇这种平民百姓高一大截,所以魏采薇需向李九宝行礼。
裕王妃指着身边的小杌子,“魏大夫请坐,久闻魏大夫医术高明,连宫里的尚贵人都指明让魏大夫进宫。今日请魏大夫来王府,是想请大夫开个进补的方子,调理身体。”
裕王妃嫁到王府两年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说是调理身体,其实就是求子。
魏采薇给裕王妃把脉,又看过眼睛舌头,说道:“王妃身体康健,且正青春,不需要进补,只不过有些忧思过度,夜不安眠,民妇给王妃开个养气宁神的方子,帮助王妃入眠。”
裕王妃柳眉一挑,“魏大夫真是神医,都能诊出我睡不好。”
魏采薇心想:我若在你的位置,手里没钱,丈夫是个撒手掌柜,只顾着和亲爹置气,家里万事都不管,我被迫撑起这个破败之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照样愁得睡不着觉。
魏采薇开了药方,裕王妃指着一直沉默赔笑的李九宝说道:“李选侍是魏大夫的故交,听说还是街坊领居,你们故友重逢,应有好多私房话要讲,李选侍,你就带着魏大夫去你院子里转一转,说说话,天色不早了,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留魏大夫在府里吃顿饭。”
没想到裕王妃如此通情达理,魏采薇连忙道谢,她正好有话和李九宝交代呢。
裕王妃客套道:“别客气,王府粗茶淡饭,委屈魏大夫了。”
李九宝和魏采薇坐了轿子,来到正房的西跨院,一座精巧的四合院,地方不大,却很是幽静。
魏采薇暗暗吃惊,因为上一世,李九宝生了第一个儿子之后才搬到这里,之前都和十几个王府选侍挤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每人只有一个小房间、一个丫鬟伺候,连地主家的小姐都比她们过的舒服。
这一世,怎么李九宝提前搬到过来了?
两人进了屋子,李九宝屏退伺候的人,和魏采薇说私房话,“实不相瞒,王妃找魏大夫来开太平补身子的方子,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有求于魏大夫。”
魏采薇一愣,“不会是找我借钱吧?”
裕王府是众所周知的穷。
只一句,就把李九宝逗笑了,“怎么会,不是找魏大夫借钱,不过的确和钱有关,裕王府家大业大,开支多,却好几年都没有进项。这次我们九个秀女被送到王府,裕王妃布置九个屋子,办了一桌酒,还是靠着偷偷典当了一套金镶嵌红宝石头面首饰,才勉强办了这桩喜事。”
魏采薇更惊了,“裕王妃怎么连这种伤面子的事情都告诉你?”
李九宝说道:“马上就是年关,过年又需要一大笔钱,裕王妃实在山穷水尽了,有求于你我,不得不抹开脸面,和我道出实情,说我如今是王府一员,少不得要操心王府开支一事,要我一起想办法,共度时艰。”
魏采薇无奈摊了摊手,“是户部拖欠裕王府的俸禄,王府才落魄如斯。可是我一介女医,如何影响得了户部?”
李九宝说道:“王妃听说魏大夫和宫里的宠妃尚贵人交好,又知道了我和尚贵人选秀时住一间屋子,还打听到魏大夫如今住在陆大人家里,和陆统领、汪百户他们……嗯,关系不错。就想托付魏大夫走陆大人和尚贵人的门路,要户部把拖欠的银米发下来。”
李九宝指着小院,“我前天才刚搬进来,之前都和其余八个选侍挤在一个院子里,一人一间屋子,有时候侍寝……的动静大一些,隔壁的选侍都能听见。其实王府有的是房子,但皆年久失修,不能住人。”
“王妃对我另眼相看,就是想要借魏大夫的门路,找户部要拖欠的俸禄。”
李九宝又指着头饰和缂丝袍子,“这是王妃的首饰衣服,借给我见客穿的,到了晚上要收回去。还有这屋里的红罗炭,王妃节省,平日只用普通木炭,只有见客时才换上昂贵的红罗炭撑面子。”
“我们九个选侍平日连炭盆都不烧的,只在火炕里烧最便宜的煤,白天黑夜的坐在炕上取暖做针线,王府养不起绣娘,一应针指都是王妃带着府里的人自己动手做的。如今过了一个多月,迟迟不发月钱,我们也不敢问王妃。”
魏采薇听得目瞪口呆:我只知道裕王府穷,但却不知裕王府穷到了这个地步!
魏采薇低声问:“王妃想要利用你弄钱解燃眉之急,裕王对你如何?”
李九宝羞怯的低着头,“先头的裕王妃走了两年,王爷对结发妻一直念念不忘,把先王妃的东西都搬到前头书房里,时常睹物思人,连王妃都不让进,我一个妾,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只是我颜色稍比别人好些,有些宠爱。”
李九宝说的有些谦虚了,裕王还沉浸在丧妻丧女丧子的悲伤里没有走出来,很少宠幸妃嫔,她在裕王府的侍妾从算是“盛宠”。
李九宝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乐观,“以色侍人,岂能长久?新鲜几日,若一直没有子嗣,怕是要丢开了。”
魏采薇赶紧安慰她,”你才十六岁,不着急,这个年龄生孩子,你辛苦受罪,孩子也容易站不住。你先把身体调养好,过个两年,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孩子身体不好夭折,还不如不生。
魏采薇给李九宝把脉,发现她气血耗散,下元亏虚,问:“你不是在月经期经常小腹冷痛,严重时疼到不能自已?”
李九宝连连点头,“正是,尤其是天气冷的时候,我要在冷水里洗菜洗碗洗衣服,就会很疼。不过,马厂胡同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如此,没那么娇贵,疼得厉害时,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谁会为了这个看大夫。”
李九宝出身寒微,母亲早逝,一人包揽所有家务。
魏采薇说道:“你子宫虚冷,此时不易孕育胎元。”
李九宝听了,面色惨白。
魏采薇询问了她的经期,得知这个月快要来了,忙要李九宝躺下,用艾条灸了她的气海、关元、中极和气冲四个穴位(注1)。
艾灸完毕,魏采薇给她开了何首乌丸,要她在每次经期用温酒化开服用,说道:“以后每月经期之前五到十天,我就来为你艾灸一到两次,经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身体亏损不是一朝一夕,治好也需要时间,要放宽心。”
给李九宝治病,魏采薇说道:“要户部还钱一事,我回去和朋友商量,想想法子,只是我人言微轻,不敢打包票的。若真能办成此事,你在裕王府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魏采薇安慰受到打击的李九宝,其实自己对此挺悲观的:严世蕃是个贪婪钱串子,送钱容易,要从他手里抠钱,难于上青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谈允贤《女医杂言》不孕一节,何首乌万字也是。
严世蕃瞪着独眼:听说有人找我要钱?
魏采薇:我,女主,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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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误打误撞
裕王妃盛情相邀, 魏采薇就在李九宝房里里吃了晚饭,裕王府如此艰难,居然还凑了十个菜, 两个汤, 还有一个暖锅, 配着切片的牛羊肉片还有蔬菜菌菇。
当然, 论吃食奢侈肯定不如陆府, 陆府到了深秋, 还能吃到暖房里种植的小黄瓜,裕王府的蔬菜只有白菜和地窖里种植的韭黄。但魏采薇也晓得, 这已经是裕王妃能拿出来的极限了。京城普通人家只能吃大白菜。
裕王妃平日吃饭, 菜从不过五味。
魏采薇的筷子只碰了暖锅和两种菜, 其余鸡鸭鱼肉等皆没有动, 寂然饭毕, 李九宝要送魏采薇出去,被她拒绝了,“外头天冷风沙大, 你经期将至,要注意保暖。”
魏采薇走后,李九宝把没有动过的菜装在食盒里, 要丫鬟送到以前同院的八个选侍房中,大家一起改善生活。
魏采薇蒙上眼纱,系上面衣(口罩), 还戴着一顶面纱一直垂到脚踝的帷帽,把全身都包起来,以防风尘,走出内院, 上了马车再一一摘下来。
马车里已经摆着裕王妃送给她的诊金,五两银子、一筒松江三梭布。这个诊金和她看过病的豪门贵妇比起来是最低的,不过,裕王府穷到给九个选侍摆酒都需要裕王妃偷偷典当头面首饰来撑场面,估计这个诊金拿出来也不容易。
魏采薇将五两银子给了保护她的陆府侍卫首领,“今天辛苦了,拿去和兄弟们喝酒。”
魏采薇如今寄人篱下,出手当然要阔绰一些,不然会惹人嫌。尤其是在这种风沙天出门,她又不是陆府正经主人,要有所补偿。
侍卫收下了,马车出了裕王府,行驶在阜成门大街上,陆府的马车豪奢,车窗还有玻璃,魏采薇靠在车窗,看着风沙刮过玻璃窗。
市井百态,人间烟火。甭管是什么恶劣天气,人们都是要挣饭吃的,路边店铺都开着,只留出一扇门,门口挂着厚厚的夹板门帘,方便客人进出。
路上行人比平日少些,但从未断过,都戴着眼纱,捂住口鼻,猫腰弓背,形色匆匆,忙忙碌碌的讨生活。
途径白鹿观时,寺庙门口有小贩推着一辆独轮车,挂着“眼纱”的幌子,小贩戴着黑色眼纱,蒙着面,戴着灰色头巾,穿着黑色大棉袄,双手交叉笼在衣袖里,蹲在幌子旁边等生意。
虽然小贩的打扮像一块黑炭,看不到脸,但是魏采薇总觉得眼熟,她凑近玻璃窗细看,黑炭小贩也转过头,似乎也看着马车。
但是马车跑的快,很快蹲在独轮车的黑炭小贩身形越来越小,消失在漫天风沙中。
黑炭小贩正是汪大夏,陆府的侍卫们打着陆家的旗帜开道疾驰,所以侍卫们虽然都戴着眼纱蒙着面,汪大夏也能看出是陆家人,只是不晓得马车里的人是魏采薇。
汪大夏今日在白鹿观蹲守。白鹿观是景王出钱修建的道观,嘉靖帝崇尚道教,三十几年不上朝,窝在西苑修仙炼丹,还自封为飞元真君,迷信各种祥瑞。
景王为了投其所好,派人四处搜罗什么白龟、白鹿等祥瑞来献给嘉靖帝,讨得父皇欢心。
景王觅得一头罕见的白鹿,嘉靖帝龙心大悦,将白鹿养在西苑,觉得这个儿子孝顺又懂事,给予不少赏赐。
裕王就从来不干这种讨好父皇的事情,性格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丑又硬。
可惜白鹿不到一年就死了,嘉靖帝很难过,景王又拍马屁,说白鹿在西苑天天听父皇念道教经文,得了感悟,羽化成仙去了,并不是死去。
这下戳中了嘉靖帝的心思,修炼成仙是他的梦想,于是又高兴起来,景王乘机又献“好主意”,要给成仙的白鹿来个风光大葬,并且在白鹿的坟墓周围圈了一块地,建了一个道观,取名为白鹿观。
为了讨好父皇,景王时常去白鹿观打醮。这个道观属于景王府的私产,私家道观,只接待景王府和景王的亲朋好友,一般老百姓是进不去的。
如今晋王失宠,举家去湖北安陆就藩,白鹿观还在,也依然靠着景王府供养。所以汪大夏把白鹿观列为监视对象。
太冷了,汪大夏冻得瑟瑟发抖,蓦地隔着面衣闻到一股香气,他转过头,看见对面巷子口有个小贩推着大炉子,炉子上面放着一口大锅,锅里是粗砂炒的板栗。
汪大夏不饿,但是他冷啊,就走过去买了两大包热栗子,塞进棉袄里头的,啊!这个舒服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