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眼见着她似是有昏阙之状,连忙在她胸口抚着,轻声在她耳边叫道:“嬷嬷,嬷嬷……”
苏麻喇姑完全不回应容歆,只一味地压抑而无声地痛哭。
她也已经七十多岁,大悲至此,身体恐怕承受不住,遂等太皇太后整理遗容,众人暂且退避时,容歆便向康熙禀报。
康熙视苏麻喇姑为额涅,自是担忧其身体,便命容歆去照看苏麻喇姑。
容歆答应得极爽快,她如今其实不是特别愿意面对这样生死离别的现实,去照看苏麻喇姑正合了她的心意。
然而容歆和小宫女准备扶着她离开时,苏麻喇姑忽然惊醒一般,推开容歆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太皇太后床榻前。
“额涅。”康熙担心地走近她,太子等人亦目露担忧。
苏麻喇姑扶着床榻站稳,强忍悲痛道:“奴才最后一次为太皇太后更衣……”
容歆不忍地闭了闭眼,忆及讷敏去时她的心情,苏麻喇姑此时的悲痛恐怕有过之而不及,便对康熙道:“皇上且当心,奴才们在这儿照看着嬷嬷。”
康熙勉力安抚了苏麻喇姑几句,随即对容歆道:“照看好。”
“是。”
康熙与众妃嫔皇子女们皆离开寝殿,偌大的寝殿便是点着火也冷寂起来。
苏麻喇姑年迈,根本无法一个人为太皇太后更衣,容歆和宫女便一同上前帮忙,整个过程,只有宫女低低啜泣的声音。
“太皇太后,奴才为您梳头。”苏麻喇姑拿着梳子,颤抖地、缓慢地为太皇太后一下一下理顺花白的头发。
容歆跪在床榻边,手中捧着装有头饰的托盘,这是早早便为此刻准备好的。
“奴才几岁便到您身边,一晃已是六十余年……”
六十几年,名义主仆实则姐妹一般的两个人,日日相伴的时间甚至超过这个年代许多人的寿命。
这种情分很难用艰难的三言两语说清,因为对方已融入到了彼此骨血之中。
苏麻喇姑为太皇太后挽起发髻,因为手抖,总有几根头发不受控制地脱离掌控,她便耐心地抹平,直到发髻再无一丝瑕疵。
最后一支钗,苏麻喇姑攥在手心,埋首呜咽:“格格,奴才心里空了,您怎地不带我一并走?”
容歆感同身受,一滴泪缓缓滑落。
良久,容歆轻轻擦掉眼泪,左手揽着苏麻喇姑的肩,右手则是扶着她的手缓缓抬起,将钗慢慢插到太皇太后发间,“嬷嬷,皇上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咱们莫要耽搁太皇太后的丧仪。”
遗容整理好,便要请太皇太后入梓宫,苏麻喇姑眼见太皇太后安详地躺在其中,越加悲泣,终于昏阙了过去。
容歆的身份,太皇太后的丧仪并不需要她,遂康熙休朝,诸皇子们与后宫嫔妃守灵,容歆便专心地照看着苏麻喇姑。
太皇太后是苏麻喇姑心中的信念所在,太皇太后病逝,苏麻喇姑的信念便崩塌,悲伤过度,整个人生无所恋、失魂落魄地病倒在床。
太医一直在尽心为她医治,容歆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然苏麻喇姑不愿吃药,她又有心病不得解,自是无法好转。
满洲有旧制,年内丧事不可逾年,而太皇太后于腊月二十五薨逝,按例应当在除夕前移往宫外。
康熙未允,坚持在在慈宁宫中为太皇太后停灵,直到头七过后,方才来探望苏麻喇姑。
“额涅,朕见您如此,心中属实难安。”康熙握着苏麻喇姑苍老的手,眼中极痛楚。
苏麻喇姑这几日食不下咽,声音十分无力道:“皇上,奴才总惦念着,太皇太后独自一人去往生路,恐会孤单……”
康熙为她落下帝王的眼泪,泣道:“额涅,您忍心教朕再受亲人死别之苦吗?”
苏麻喇姑闻言,反握住皇上的手,垂泪不止。
容歆没有在屋内打扰二人,所以直到康熙出来时见到他的眼睛,才猜测两人又哭了一场。
她刚跟康熙结了“毕生大仇”,仇恨值如果用确切的数字表明,千分之九百九十七不能再少。
可是此时太皇太后去世,苏麻喇姑又卧病在床,整日里沉溺于太皇太后去世的无尽悲伤之中,仇怨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康熙也没甚心情想抄书那样的小事,只问容歆:“苏麻若是长此以往,必定伤身体损寿命,你可有办法教她宽心?”
容歆摇头,答道:“奴才若是有法子,定然早早便劝解了。”
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时日久了,总会慢慢走出来。可苏麻喇姑的问题便是,她年纪太大,身体承受不住如此糟蹋。
“奴才以为,将注意转移一二,兴许有用。”
康熙若有所思。
两日后,四岁的十二阿哥胤祹出现在苏麻喇姑屋中。他许是刚哭过,打着小小的嗝,整个人一抽一抽地。
十二阿哥胤祹,生母是与德妃乌雅氏同一日小选进宫的万流哈氏,然乌雅氏已是德妃,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而已。
康熙在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胤祥之间,最终选定了年龄稍长的十二阿哥,送至苏麻喇姑膝下,由她抚养长大。
容歆扶着苏麻喇姑起身,两大一小面面相觑,小的那个瘪嘴又要哭,苏麻喇姑连忙伸手又收回,对容歆道:“你快哄一哄十二阿哥,我生着病不方便。”
“皇上命您抚养,我实在不便插手。”容歆意会了康熙的用意,站在床榻边并不应承。
而苏麻喇姑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抱住了十二阿哥,和蔼可亲地哄了好一会儿,肉眼可见地精气神儿便起来了。
容歆让人准备膳食,照顾着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用了,这才命人报给康熙。
两顿饭下肚,苏麻喇姑有了些力气,却对容歆道:“扶我起来,我有事拜见皇上。”
容歆哪能让她折腾,便去请了康熙。
而苏麻喇姑见皇上亲自过来,只得教容歆看顾十二阿哥,她则是有话对皇上说。
这次容歆再不能推辞不抱十二阿哥,便十分痛快地应了一声,抱着十二阿哥径直出了屋子。
“额涅,您身体尚未痊愈,有事叫容歆禀报一声便是,何必折腾?”
“皇上。”苏麻喇姑强撑着行了一礼,感激道,“您善待奴才,奴才感怀在心,然抚养十二阿哥之事,不合规矩。”
嫔位以上的后妃才有资格抚养皇子,苏麻喇姑实际只是一个奴才,自是没有资格的。
可是康熙不许她妄自菲薄,极认可道:“朕幼时由您启蒙,受您教诲,您的学识和德行,足以抚养皇子。”
苏麻喇姑又推辞了几句,见康熙并不欲收回成命,便又改口道:“奴才确无教导皇子的资格。皇上宽仁,可否另与奴才一个恩典?”
康熙立即道:“额涅,您直言便是。”
“奴才想求皇上应允奴才与容歆一同去东陵,奴才想为太皇太后守陵。”
太皇太后的陵寝还未定下,论制,应是葬于太宗文皇帝的昭陵,可太皇太后临终前有遗言,希望葬在东陵,陵寝挨着顺治帝和康熙的陵寝。
康熙若是应允,便是明确表示,太皇太后将葬于东陵;另一点,苏麻喇姑年迈,康熙也不忍其在陵园清苦守陵。
他一时无法做下决定,便道:“额涅,此事还需考量,过些时日再说罢。”
苏麻喇姑沉默稍许,点点头,叹道:“皇上,太皇太后一生皆为爱新觉罗家奉献,临终前只留下寥寥数语……”
康熙心中一痛,忆及皇玛嬷临终前的模样,良久,颔首应允道:“额涅若执意,朕便不再阻拦,只务必要照顾好自身。”
苏麻喇姑眼中闪过泪光,应道:“奴才遵命。”
康熙无奈地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至于十二阿哥,君无戏言,便是您要去东陵,依然由您亲自抚养。”
苏麻喇姑推无可推,只得应下。
而容歆此时正抱着十二阿哥读书认字,并不知道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出宫的变数便来了。
第112章
康熙二十七年四月, 康熙命太子胤礽留京, 将带着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一同送太皇太后灵柩前往直隶州的昌瑞山。
太子对容歆的暂别并未表现极多的不舍,反而诚挚道:“姑姑,您此番远行, 务必要顺心而为,待到您归来之日, 胤礽亲自去城外迎您。”
容歆微微仰头看着太子的眉眼,温柔地回道:“好,望殿下也平安顺遂, 万事想开些,莫要失了本心。”
“是, 胤礽明白。”
二月份,徐乾学的学生——左佥都御使郭琇列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贪污收贿等十一项罪状参武英殿大学士明珠、余国栋等人。
因去年便有直隶巡抚于成龙参明珠、余国栋卖官受贿,康熙对明珠一党权势过盛早已有所忌惮, 遂今年郭琇证据确凿,便罢了明珠等人官职,着手打压明珠一系。
而随着明珠的倒台, 支持大阿哥这一系的势力大损, 与此同时, 太子身后的索额图一派士气高涨,趾高气扬, 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
太子与容歆说过, 若是长此以往, 一则担忧索额图等人借他之名行事反害他声名受累, 二则担忧长此以往朝纲不稳,遂有心稍加打击索额图的气焰。
至于何时行事,还要等康熙从直隶回归。
太子诸多打算只简单与容歆说了说,容歆于政斗一事上敏锐度一般,便也不对太子的行事横加干涉,只反复叮嘱提醒他“莫要失了本心”。
而除了容歆,也不会有旁人对太子殷殷嘱托,是以太子从未不耐烦,每次皆会认真地回答。
但太子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因为他回答完便又要求道:“姑姑,到东陵之后,小十二再如何讨人喜欢,也莫要为他做蜜饯。”
容歆闻言,笑道:“我又未带着雪青,何处去寻作弊之人?自然是不会的。”
“那便好。”
其实容歆本也不愿做这等李代桃僵之事,只不过那时宫中不知为何突然传出:康熙在寝宫中藏了一只蜜饯罐子,不许宫侍随意触碰。
后来不知怎地风向又吹到容歆身上,她实在不想任其发展,便借机表明,她做的蜜饯只是寻常,而真正不寻常的,其实是蜜饯原本的主人。
那就是事实,可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以为的“事实”。
及至如今,宫中还有许多人认为容歆和康熙之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道的风流韵事,容歆也是很无语,难道以为抄书到死是什么情·趣吗?
而想到抄书,容歆对太子道:“我先前打算先抄完一遍带到直隶去,可实在没能完成,便直接从您书房取了未抄的医书。”
“我正要与姑姑说。”太子笑道,“皇阿玛教您量力而行,有为百姓教化尽一分力的心便可。”
冠冕堂皇。
然心中嗤之以鼻,容歆也不好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来,便道:“我近几日收拾书时想到,皇上只教我抄医书,倒没教我每一本皆抄,我瞧着有许多译本以及后人注解的版本,便只择了其中之一。”
可即便这样,也只去了一半,另一半她若想抄完,还是得到垂垂老矣。
不过容歆想着,她慢慢抄下去,康熙再有何处不顺心想要借机罚她,恐怕也要稍作琢磨,也算是好事一件。
万一有幸,千百年之后人们考古发现她的墨迹,不拘是佛经还是医书,总教她的存在留下一丝痕迹,这便是意外之喜了。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容歆提着一股气带走了几百本书,正好康熙为十二阿哥和苏麻喇姑专门派了一位太医到东陵,她准备活到老学到老,重提年少时学医的野心。
行路途中,由于苏麻喇姑年迈,无法妥善照顾十二阿哥胤祹,于是便只得由容歆照看。
容歆、十二阿哥、苏麻喇姑、齐嬷嬷四人一直待在一个马车上,康熙对此并未说什么,可是有一人却不甚满意似的。
前几日天气不好,这一日日头升起来,稍一暖和,三阿哥和四阿哥便骑着马来到他们的马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