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立即推开马车窗,便见下头百来个瘦弱的流民缩在一处,差役打扮的几人则是在匆匆忙忙地收着大锅和其他盛具。
容歆瞅着地上洒落的粥不对,当即便对侍卫们吩咐道:“制止他们!”
侍卫长立即应声,随后看向太子,见太子颔首,便一招手,几个侍卫刷地拔出刀,刀尖指向那些差役,厉喝道:“太子殿下微服私访,尔等还不停手?!”
有两个差役正抬着大锅,一听“太子”二字,瞬时便吓得腿一软跌坐于地,大锅中的汤水留了一地,沾湿了两人的衣摆,也沾湿了其他差役的鞋子。
另几个人,连同流民们也纷纷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地向太子行跪礼。
然而太子根本未注意他们,目光如炬地看着洒落一地的“汤水”,上面零星有几粒黄白的粒状物,顿时眼露寒光,折扇攥得咯吱响。
这哪是粥啊?
容歆摇摇头,起身,“太子,咱们且先下去吧。”
容歆先走下马车,然后便立在马车旁,目光从满地的米汤转向被侍卫们挡在外围的流民们。
冬天时,流民最多,康熙便命人在京郊各处设粥棚赈济灾民,等到开春时,已有不少流民回了故里,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依旧留于京郊附近。
这些流民数量不多,然而朝中常有更大的事情需要处理,对他们的安置便拖拉下来,但康熙并未撤了粥棚。
容歆和太子是临时决定专来施粥棚的,突然袭击,所以才能看到这些人究竟给灾民吃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锅洒在地上的“粥”没有多少米也就罢了,容歆走到另一锅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大锅旁,拿起那个硕大的勺子,搅了一圈儿又往里压了下勺子,又搅了一圈儿才搅起也米粒。
侍卫长是个有眼色的,马上拿起一个盆,平放在木桌上。
容歆双手端着勺子,舀了一勺粥倒入盆中,看着盆中米粒眼色黑黄皆有,就白色少一些,眼神冷箭似的射向就近的差役,这才端给太子看。
太子瞥了一眼盆中的粥,质问道:“皇上设粥棚时,严令清汤寡水不见粒米,你们还有何可说?”
他声音不高,也不刻意威吓,然而差役们却吓得瘫软,边用力磕头边哆哆嗦嗦地求饶起来。
“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饶命啊……”
“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啊!”
“求太子殿下开恩。”
“太子殿下开恩。”
“……”
这时,一侍卫从外围走过来,拱手问礼后方才恭敬道:“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骑在马上打头飞奔过来的正是大阿哥。
而大阿哥一到城门便得知一队人马出城,立即便联想到太子身上,他和几个侍卫出城之后便追上来。
他远远地见到了侍卫们围在粥棚外围,神情肃穆,便知是有事发生,因此马鞭用力向后一甩,加快速度行至近前。
“吁——”
大阿哥勒住缰绳,稳住马之后跃下马,马鞭随手扔给随后下马的护卫,走进中间。
太子冲着大阿哥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问好:“大哥,真是巧!竟在这儿偶遇。”
“是不是巧合你心知肚明。”大阿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望容歆时,微微倾身,“姑姑,您今日出城,怎地不与我说一声?我好陪您。”
容歆放下粥盆,笑呵呵地实诚道:“我先前以为太子会告知大阿哥,是以并未特意对您说。”
大阿哥扫了眼周围,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太子受到忽视也不以为意,刷地打开扇子,边摇边问道:“如大哥所见,有人阴奉阳违,以次充好,正被我和姑姑抓个正着。”
大阿哥皱眉看向姑姑之前放下的盆,“可有审问过?”
“只不过是最底层的差役,奉命行事而已,想必也不是做主之人。”太子示意侍卫将人拿下,“审问自有顺天府尹负责。”
容歆想起太子先前买的吃食,当即便命侍卫们拿过来,也不嫌地面上泥泞,直接便对太子和大阿哥道:“您两位且让一让,他们约莫还饿着,正好我将这些吃食分下去。”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乖顺地往一旁走去,然后几个侍卫去组织流民过来领吃食。
容歆深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是以在流民们畏畏缩缩地列队排好之后,便温声道:“这些本是太子殿下出城时为这些孩子们买的,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太子殿下回宫后便会禀明皇上彻查并重新安排,劳烦诸位今日暂且先以此果腹。”
侍卫长得到太子殿下授意,补充道:“朝中会尽快对流民作出安排,暂且忍耐些时日便可。”
流民们一听两人的话,纷纷向太子跪下,感恩戴德磕头。
太子命他们起身,大阿哥环胸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两刻钟后,每个流民手中皆分到了一点吃食,容歆才从粥棚后出来。
太子亲手递了一方帕子给姑姑,然后便问大阿哥:“难得今日在这城郊偶遇,大哥可否招待我和姑姑一番?”
大阿哥没想到都到了此时,太子竟然还坚持是偶遇,忍不住嗤了一声,语带讥诮道:“太子殿下已厚颜到访,我自是拒绝不得。”
太子勾起嘴角,冲着大阿哥一拱手,道谢:“盛情难却,胤礽便不推辞了。”
大阿哥根本懒得再理会太子,便转向容歆,态度十分温和道:“姑姑,庄子脏乱,您莫要介意。”
容歆笑着摇头,“无妨,是我和太子殿下来的突兀,您不介意才好。”
“您来我是万分欢迎的。”大阿哥语气亲近地问:“姑姑何时也去我府上坐一坐?伊尔根觉罗氏此番有孕,越发的娇性儿,若是见到您定然十分欢喜。”
容歆眼睛弯了起来,语带调侃道:“瞧见您这般关心大福晋,可真教人欣慰,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定是会去拜访。”
大阿哥颔首,刻意瞥了一眼太子,挑衅道:“您便是住下来也无妨。”
第144章
“大哥恐怕是痴人说梦。”太子摇着扇子, 挪步到姑姑和大阿哥中间,“大哥常路过此粥棚,难道竟从未发现问题吗?”
大阿哥从容地回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太子折扇一收, 认真都看向大阿哥道:“此言差矣, 你我身为皇子, 本该忧国忧民、安民济物。”
“揽一身大义, 太子这抱负背得不重吗?”大阿哥转身走向他的马,“你有你想做之事,我亦有我想做之事, 莫要以你之愿强加于我。”
大阿哥上马, 容歆和太子也上了马车。
众人启行,大阿哥一拽缰绳, 绕到马车中容歆所在的一面,一路上便走在容歆窗子旁, 与她随意地说些话。
而太子坐在另一侧, 也不再挑衅大阿哥, 轻摇折扇出神。
大阿哥的庄子就在京郊不远,众人只又走了两刻钟便到达庄子前, 然而容歆和太子还未下车,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响彻周遭,马顿时便狂躁地喷气,马蹄也控制不住地乱蹬。
容歆扶着马车门,依旧能感受到马车的震颤,揉了揉耳朵, 问大阿哥:“可会影响附近的百姓?安全吗?”
“附近皆是良田, 并无村庄, 只有少数佃户,至于安全……”大阿哥引着两人入内,语气平淡道,“既是做此事,便已考虑到了意外发生的可能。”
大阿哥的语气近乎于冷漠,但容歆并不认为他是轻视人命,便又问道:“那位戴先生的家人,殿下已做出安排了吧?”
太子摇摇扇子,代替大阿哥回答道:“我前些日子在户部见到大哥时,身边便多了这位新面孔的小厮,听人说姓戴,不知可否有些关联?”
容歆顺着太子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大阿哥身后确实跟着一位容貌平凡的少年,从前并未见过。
此人正是戴梓的次子戴亮,大阿哥随口说了一句,对太子道:“太子真是细致入微,连一个小厮也能看出不同来。”
“过奖。”太子摇扇子的速度稍快,显然是有几分得意的。
而容歆听两人呛声,摇了摇头踏进庄子正门,然刚行至正殿前,便又听得一声轰隆声。
此时距离更近,声音更大,容歆的耳朵满是嗡嗡声,缓和了好一会儿方才恢复如常。
大阿哥见她如此,便对戴亮道:“去告诉你父亲一声,暂时停止试放。”
戴亮听令,立即便往庄子后头小跑而去。
大阿哥这才对太子和容歆解释道:“每次试放损失的皆是真金白银,庄上并非每日如此。”
造一门大炮极不容易,大清刚入关时也不过几十门,近些年才慢慢增长,在乌兰布通之战中占得优势。
而大阿哥如今的俸银根本不足以满足制造更多的大炮,全靠底下孝敬才能勉力支持,哪能真当放炮仗似的放着玩儿。
容歆听着他的话,四下打量着庄内的场景,草木肆意生长,想见是许久未曾打理了。
大阿哥命人奉茶,又对太子和容歆道:“别看我这庄子不甚精致,但茶是好茶,足以待客。”
太子礼貌地啜了一口,方才开门见山道:“可否去大哥庄后的炮场看一看?”
“不装偶遇了?”
太子淡定道:“如今偶遇大哥庄上试炮,这缘分比京郊偶遇大哥可更妙几分。”
大阿哥对太子的厚脸皮实在是无言以对。
容歆则是低下头,用茶碗掩住嘴角的笑意。
及至戴亮回来,炮声已多时未响起,大阿哥便起身邀请道:“走吧,教太子殿下长长见识,看看我这庄后的猛兽。”
一行人往庄后走,而这一段路,越是往前,周边的房屋园景越是狼狈,甚至有不少碎石散落在各处。
大阿哥走在前头,回身提醒道:“仔细脚下。”
容歆和太子点头,注意着脚下的碎石,慢慢跟着往前走。
等到走出这一段路,便见一块儿将近三十亩大小的空地上乱有两处简单地棚子,而脚下的地面更加不平整。
太子颇为无语:“我记得兵仗局的炮场并不似这般,大哥就不能教人稍收拾一下吗?”
“派人过来做这体力活儿,难道不用给月钱吗?”大阿哥回得理直气壮。
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吗?太子打量着大阿哥的衣服,试图从他身上寻出窘迫来。
而大阿哥瞧见他的神色,当即便打断道:“休要胡思乱想,我身为皇阿玛的儿子,自是要以身作则,克勤克俭。”
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亏他说得出。
容歆和太子随大阿哥走到戴梓等人身边,听大阿哥问他的试验结果,始终未曾打扰。
“回大阿哥,卑下等人已仿制出准噶尔军中的大炮,适才便是在试发。”戴梓微一拱手,愧疚道:“但卑下暂还未能对其精进,实在有愧大阿哥的信任。”
“无妨,继续研造便是。”大阿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先前连个搬石头的人都不愿付月钱的人不是他。
太子走到那重炮炮尾,仔细观察道:“与我先前在兵仗局所见差别微乎其微,戴先生天赋异禀。”
戴梓见他气质非常人,眼神中充满疑惑,“这位公子是……”
大阿哥淡淡道:“咱们大清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