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先打得招呼,不过是向荀引鹤:“听小春子说你早来了,在偏殿坐了那么多时辰,也坐得住?”
荀引鹤倒是没错一点礼,先行了君臣之礼,方道:“托陛下的关照,为了照顾臣等待无聊,在偏殿置了好些书,臣随便翻翻,也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
文帝颔首,这才把目光投向江寄月与沈知涯,沈知涯忙一撩衣袍跪下行礼,江寄月也赶紧见礼。
这是进宫前小春子教过的,所以做起来虽然生疏,但也没有出错。
文帝抬手:“起了罢,赐坐。”
宫人忙搬来圆凳,沈知涯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江寄月在那些诸多规矩中感到了些不自在,但除此之外,她都表现得很落落大方。
文帝点了点头,道:“你便是江左杨的女儿?叫江寄月是吧?哪几个字?”
江寄月道:“回陛下,臣妇的名字取自李太白的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文帝‘咦’了声,道:“生你时,你爹爹与你娘当是最恩爱美满之时,怎么还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意头不好啊。”
那句诗是写分离之情,文???帝这样说也没错。
江寄月道:“陛下有所不知,家慈身骨娇弱,有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基本是药石罔用,因此越是美满,越是惆怅。于是家父便以此诗告与家慈,就算日后天人永隔,两人的心也是在一块儿的,既然如此,就不算分离。”
文帝看了眼荀引鹤,叹息道:“真是个痴情种子。”
江寄月道:“臣妇幼时也最羡爹娘之间的感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是爹爹和娘亲让臣妇信了这句词。”
先前还默然不语的荀引鹤忽然道:“此阙词还有句也深得我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前还道戏文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戏码庸俗不堪,后来才知只是自己未曾遇上罢了。”
文帝笑了,指了指江寄月:“你像你父亲。”又指指荀引鹤,大约觉得他有些扫兴,“你便罢了,木头人一个,你姑母和你娘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你倒还八风不动,如此沉得住气,怎么,上京的贵女一个都瞧不上了,还能与谁去金风玉露一相逢啊?”
江寄月漠然坐着,只当没听见,荀引鹤道:“是臣古板无趣,讨不了贵女们的欢心。”
“你少来。”文帝没好气。
大约觉得自己这个侄儿是真的不可理喻,于是文帝又转向了江寄月:“江先生的事,说起来还是朝廷对不住他。”
原本还冷漠的江寄月听到这话,立刻动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帝,皇帝能主动认错是少之又少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帝沉默了下,组织语言,宁公公不愿与江寄月相认,那么年少相识这节自然是不能讲的。
于是他只能道:“当初陶都景变法,江先生是写信劝过陶都景与朕,是朕没有听,执意要推行变法。而且说起来,政策是没有错的,只是过于理想化了,才被现实层层阻隔,最后竟然还闹出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来。所以这件事,要怪也不能全怪朕与陶都景,应当是整个大召对不住百姓。”
江寄月揪住衣裙,压制住自己的激动。
文帝说得有些艰难:“起初,朕也没有想到江先生会自裁,那阵子朝廷实在太忙了,陶都景的案子审了很久,六部会审之外,还有许多的后患要除,很多烂摊子要收拾。朕发布了罪已诏后更是病了一个月,好歹给自己偷了点闲,叔衡却不能,皇帝倒下了,他这个丞相更得站稳当了才能撑住朝堂。所以那时候,我们上下都有些顾不上江先生。哪里能想到地方上竟然如此欺上瞒下,竟然任由舆论泛滥,加之朕病倒了,便私自揣测江先生犯了朕的忌讳,索性一气把罪名都扣在了江先生的头上,连他自裁这样的大事,居然也是沈知涯入京赶考后朕才知道的。”
叔衡就是荀引鹤的字,文帝能以字称他,两人关系确实亲密。
荀引鹤道:“香积山去京千里,加之陶都景获罪之前,我去信给江先生,他言语间并未露出任何的异样,因此,我也没有多想,加上那几年忙得我时常夜宿文渊阁,于是疏漏了。”
文帝诧异:“你还去信问了?朕怎不知?”
荀引鹤淡淡道:“臣在香积山辩学,叨扰过江先生十几日,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声,那时陛下宵衣旰食,既然江先生那儿没问题,臣便不想打扰。”
实则是他去信求亲,被江左杨拒了个彻底,他有些难以释怀,更没法把信交给文帝看,让文帝亲眼看他初次暗恋的失败。
江左杨又在信里说他行事冲动,不考虑两家之间的门第之差就敢贸然求亲,若是他当真应了,江寄月该如何自处?究竟是做妻还是做妾?因此把他又骂了一遍。
荀家自然知道江寄月的身世,说实话,在荀家那样的家族眼里,一个太监的孙女,家生奴的外孙女,还不如贫农之女呢。
江左杨不屑于门第之见,所以才愿意抛弃荣华富贵选择私奔,可是他太了解世家的德性了,所以也在信里毫不客气地把他向来看不上的世家风气都训斥了一遍,言语极其得辛辣,让荀引鹤几次三番都读不下去。
他总觉得江左杨指着鼻子在骂他,当真是羞愧至极。
而且荀引鹤也知道只要江左杨还在,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江寄月去上京受世家的白眼的,可以说这辈子荀引鹤算是与江寄月彻底无缘无份了。
他当时真是难过得辗转难眠,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政务上麻痹自己。
其实现在想想那阵子以文渊阁为家,大约也是有点厌恶了荀家罢。
这样的信自然是不能让文帝或者皇后看到的,荀引鹤索性就不说了。
幸好时至今日,再追究也没有异议了,因此文帝并未多纠结双方来信的内容,只是满脸惆怅地看着江寄月:“造化便是这样弄人啊,朕知道江先生死了,又留下了那样一封绝笔书,当真是痛彻心扉。”
江寄月的心如鼓点般齐齐跳着:“既然如此,臣妇可否能请求陛下为家父沉冤昭雪?”
文帝叹道:“此事朕与叔衡商议许久,都觉得难,主要是急不得,民心这种东西,不能堵,要疏。老百姓最是实在,谁待他们好,他们就认谁,所以陶都景才会连累了江先生的名声,同理,江先生的名声也要靠他的学生救回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学生怎样,实在与先生无关。”
他道:“这也是为何朕要把沈知涯点为状元的原因,朕对你是给予了厚望的。”
文帝突然望向沈知涯的目光,让沈知涯发懵。
什么叫给予厚望,外放到祁县那种地方去,也叫给予厚望吗?
荀引鹤慢慢道:“都说入了翰林,是半只脚踏入了文渊阁,其实不然,大召开国以来,也有不少三公九卿出自地方官员,他们比起京官,更通民情,也更出政绩,所以做得好,也能高升。”
他目光飞向了沈知涯,像是一把利剑:“因此最开始朝廷想要你去丰县。”
沈知涯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什么丰县,不是杞县吗?”
第24章
沈知涯的声音都在颤抖, 看着荀引鹤露出的笑容,只觉头晕目眩。
沈知涯是喜欢江寄月的, 若不然, 他成亲后大可毫无负担地与江寄月圆房,而不用去考虑日后和离后,她不好找婆家的事。
若非外放祁县这件事, 既毁他前程,又会害他的性命,他是绝不会这样对不起江寄月的。
明明在那之前, 他们已经解开心结, 打算好好携手共度余生了。
何况文帝字句里,都是对江左杨的惋惜, 也亲口承认因为江左杨,会尽可能重用他的学生, 换而言之,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荀引鹤, 只要与江寄月维护好关系, 沉得住气在任上做出番政绩来, 要升迁也是很容易的事。
可是看看现在, 一堆好牌让他打得稀烂, 他不仅永远失去了爱人, 也失去了官场上最可靠的依仗。
文帝也很困惑:“什么祁县?从来都是丰县, 没有什么祁县。”
荀引鹤望着沈知涯白了的脸, 淡淡一笑:“是林欢为达成目的,哄骗沈知涯说朝廷外放他去祁县。这样道听途说的消息, 幸好我们状元郎聪慧, 一个字都没信。”
他瞧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对吧?”
简单的两个字, 恍若袖中箭,扎得沈知涯心口疼到滴血。
“是,是啊。”他笑着,却像哭一样难看,他僵硬地坐着,根本不敢看身侧江寄月的表情。
原来是丰县啊。
怎么会是丰县呢?
真是丰县,那该多好啊……
沈知涯的脑袋乱糟糟的,只知道一颗心被悔不当初的情绪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文帝道:“祁县那儿情况特殊,需得一个铁面无私,能吃得苦的能人去降伏,你各方面都不合适。林欢这样骗你,大约还是因为江左杨,陶都景还在时,他就反对过变法,还说陶都景是香积山书院出来的,不入流,但当年朕心意已绝,他为人奸猾,于是不在明面上反对,只暗地里做些手脚。”
他看向江寄月:“盯上你,大约是因为你是江左杨的女儿。不过你放心,此事朕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让人再提,也绝不能出现在供词案卷之中,除却审案的官员与朕、叔衡,便没有人再知晓了,你的名声是保住了的。”
江寄月道:“臣妇谢过陛下。”
她此时心情也很复杂,原本以为是无妄之灾,可没想到背后有如此牵扯,而江左杨从不和她说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江左杨给文帝写过信,与荀引鹤也有书信来往。
至于沈知涯后悔的那些,对于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到底是去祁县还是丰县,都不重要,江寄月只需记得一点,那就是为了自己,沈知涯是真的能放弃她,那就足够???了。
而沈知涯所想的那些,若是被江寄月知道了,她也只会冷笑,借口罢了,不是祁县,也会是别的东西,等哪天沈知涯觉得她又碍事或者有利可图了,还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出去的。
所以,江寄月现在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连文帝金口玉言都承认江左杨的无辜,那么恢复江左杨的名誉也应该是指日可待的,她也无需依靠荀引鹤,毕竟若是文帝下了命令,荀引鹤作为臣子是不敢不从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文帝道:“你不用谢朕,该谢叔衡才是,执意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的是他,说要启用江先生学生的也是他。”
江寄月愣住了。
文帝道:“你可知这次被派去祁县的是谁?凌颂。”
他啊。
那荀引鹤用人可真是大胆。
江左杨形容凌颂的脾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还在香积山读书的时候,江寄月就不大敢到他面前晃,就怕哪里惹得他看不顺眼了。而一旦他看不顺眼,无论是谁,他都敢骂。
后来入了官场凌颂也始终没有改掉这个脾气,做言官的时候,把能骂的不能骂的,都骂了一通,但就算这样,还只是被罢官还乡,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荀引鹤怎么会力排众议,想到用他呢?
荀引鹤道:“臣翻过在册的所有官员的简历,祁县地贫多山,不适合耕田,但却很适合种茶叶,正巧凌颂祖籍盛产龙井,可以带祁县的百姓另辟生计。他为人清正,又是贫苦人家出身,吃苦耐劳,是可以长久地在祁县待下去,要知道祁县那种地方,短时间是不适合更换县令太勤的。况且他行事公正,不畏强权,地方豪强最怕得就是这种人,届时等镇南王平定匪乱后,留给他一小支军队差遣,臣想祁县的民风再剽悍,也能治得了了。这便是用凌颂最重要的一点了,他为人中直,给他军队,朝廷能放心。”
每一节都想得很稳妥,而且都说凌颂脾气臭,简直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但荀引鹤偏能从中看出不一样的优点,还能用得这么恰到好处,如此可以看出,荀引鹤是相当知人善用的,绝不是沈知涯口中那种仗着出身高,所以能轻松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
不过想想也是,陶都景的变法留下了这么大的烂摊子,若荀引鹤没有点本事,文帝也不至于在这个时节破格提拔他为相。
江寄月向来很看得起能为万民谋福祉的人,因而内心对荀引鹤的厌恶憎恨少许减了些。
而沈知涯就不这样想了,他做什么先想到的总是自己。
他想过朝廷会派兵平乱,但没想过竟然是镇南王亲自率军前往!
如此一来,什么样的匪乱平不下来?
所以去祁县不仅毫无生命之忧,朝廷还会额外开恩,留一支军队给县令,这岂不意味着在祁县那地界,县令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就算府君来了,也要因为这支军队而格外给些脸面,到时候简直要威风疯了。
而且祁县那地方被匪患侵扰,民不聊生得很,只要好好干,是很容易干出政绩的,之后三年一考时,拿个优级,就可以升迁了,而且一定会被升到一个很好的官位上去,速度也绝对要比那些太平县的县令快。
如此说来,这祁县不仅能去得,而且还是个很好的去处,就算林欢说得是真话,也完全没有问题,他怎样都不应该把江寄月交易出去。
沈知涯此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也不知道在荀引鹤眼里,他是多么得自作聪明。
而荀引鹤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单挑一切尘埃落定时说出来,沈知涯觉得他就是故意在自己身上捅刀的。
沈知涯越是鲜血淋漓,他就越是高兴。
文帝听着荀引鹤的解释,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但仍旧听得频频点头,又对江寄月道:“别看天子掌握大权,政令出一,很威风的模样,可要政令推行得好,最紧要的还是要知人善任,这点朕不如叔衡,因此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还是要看叔衡。”
荀引鹤道:“丞相乃百官之首,便是羊群中的牧羊犬,替陛下管理群臣乃是臣分内之事,臣这点本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你啊,又来了。”文帝无奈笑笑,“都说了,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如此区分君臣,今天又不是与外臣见面,不过是私下话些家常罢了,何必还如此。”
荀引鹤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愿意看重臣,是臣的殊荣,臣却得恪守本分,万不能僭越,否则就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文帝摇了摇头。
江寄月瞧着荀引鹤心情很复杂。
她是彻底明白了,荀引鹤与文帝有叔侄情分只是最不要紧的一层,在陶都景变法失败后,文帝很需要一位能臣替他整顿山河,这既是在生前洗刷掉变法失败的耻辱,也是为了在百年后还能讨个贤君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