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主公
许有进如此一喊,原本还闹哄哄地群客们忽然静了下来。
很快,又都心领神会地跟着一起恶俗地哄喊:
“那我出一千钱。”
“我出一千五百钱……”
“两千钱……”
平康坊规矩:都知娘子出宿,非百金不上轿,何况还是长安第一都知的初夜,群客如此,分明是存心想要做贱戏弄孟娉婷。
金妈妈急的在台上直跺脚,直喊着:“各位客都歇了吧,今日孟都知不梳弄,改日吧,改日吧……”
群客中也有两三人符合道:“是呀,是呀,人家孟都知许身体不适,不如改日再来吧。”这些人应该就是沈齐佑的暗桩。
可惜大家喊的正起劲,这些声音很快淹没在里面。
正不可开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喊道:“我出十金!”
众人一静,扭头看去,但见一身上穿玄色暗纹缺胯袍男子,右手压着佩刀,周身散发一股冷肃之气,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的阴影里。
“哪儿来的龟孙子,敢跟爷抢女人……”许有进跳出来,指着那人的脸道。
那人身形一动,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见腰侧金光一闪,许有进顿时闭了嘴。
是金鱼袋。
……却着玄衣?
许有进心想,此人看起来有些不好惹,倒是犯不着为一个丑八怪得罪对方,忙叉手笑嘻嘻躬身道:“尊驾既然中意此女,那某就不夺人所爱了。”。
玄袍男子也不看许有进,径直走到金妈妈面前,将一包金锞子抛上台去。
金妈妈下意识接在手里,只听玄袍男子言简意赅道:“我出十金,马车在外面。”
这是要立马带人出宿去了。
金妈妈哪里敢放人走,孟娉婷可是那位最关键的棋子,她捧着钱袋子下台来,举起奉还,小心翼翼地说:“尊驾有所不知,孟都知身子有恙,恐今日不能外宿伺候。”
“我不介意,请吧。”玄袍男子侧过身子,抬手指向门外,眼睛却是盯着台上的孟娉婷。
孟娉婷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势在必得之意,她的目光转而落在了那人腰间的金鱼袋上。
她忽然想起沈烬温,迅速扭头往二楼上瞟了一眼,隔间里哪里还有沈烬温和沈隽的身影,方才太紧张,连他二人何时消失的都不曾察觉。
不过这说明她的计划成功了,沈烬温被她吓走了
只不过眼前这位竟然是个三品以上大官,这可就糟了。
她心里明白,在长安,三品以上的官员不是谁都能得罪的,连沈齐佑都不敢直接得罪,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注定逃不了这一劫了。
金妈妈还在试图婉拒:“尊驾还请别为难我们……”
那人摁了摁佩刀的把柄,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冲金妈妈冷笑道:“东家莫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这话说的,威胁之意甚浓。
能在这平康坊存活下去的妓家背后多少都有些靠山,而武陵春苑背后的靠山是殷家,确切来说,表面上是殷家,暗地里是宁王,武陵春苑是沈齐佑的暗桩之一,专门替他打探长安官员们的隐秘。
既然是暗桩,自然不能轻易暴露。
再说,眼下去搬救山,已然来不及。
若是得罪了此人,被砸了场子,武陵春苑的名声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金妈妈权衡再三,眼下也只能先放弃孟娉婷了。
她回到台上,压低声音对孟娉婷劝说:“娉儿,事已至此,你只能跟他去了。”
“金妈妈……”
孟娉婷刚开口,就被金妈妈冷声打断道:“今日之事要怨只能怨你自己,谁让你出了这样的幺蛾子,且先受着吧,等回来再说。”
孟娉婷低下头,摸着脸不说话了,金豆子从眼眶里一颗颗滚将了下来,只是配上她那半张肿如猪头的脸,实在叫人心疼不来。
这世道,惹人怜爱果然只是美人儿的专属。
金妈妈已然心烦头大,懒得再理孟娉婷,转身对玄袍男子赔笑道:“既是如此,那还请容孟都知去更了衣再来。”
玄袍男子双手抱起手臂,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金妈妈扭头冲后面的映月狠狠使了一个眼色,映月忙上台扶着孟娉婷下去了。
甫一下台,孟娉婷便收起了那一脸楚楚之色,沉下眼眸来。
回到寝卧,映月替孟娉婷解了发髻,熟练地梳了个惊鹄髻,面不改色地看着镜中的孟娉婷丑陋的脸问道:“都知娘子,簪钗还是花钿?”
孟娉婷抬眼,很是意外地看了镜子里的映月一眼。
这丫头,倒是有几分从容。
垂眸看了一眼陈列在妆奁中的头面,最后拿起一根簪尖锋利如刀刃的金满池娇荷叶簪,在手指轻轻划了划,见甚是锋利,然后递给映月:“就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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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时候,细雨已停,金乌从厚重的云层里冒了出来,却向西沉。
玄袍男子双手抱剑,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前,见了孟娉婷出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上前撩起车帘等待着。
孟娉婷换了身柿蒂绫对襟长袖襦裙,外面披了翠羽大氅,面上蒙着纱,只看眉眼,她依旧是那个千娇百媚的长安第一都知。
这身行头,原本是沈齐佑给她准备上沈烬温的马车时用的。
如今,却要上别人的马车,还真是造化弄人。
她看了一眼车头,并没有车夫,便低头理了理鬓发,纤细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发髻上的金簪,心里的不安稍稍蛰伏了些。
前路未卜,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地面湿滑,映月扶着孟娉婷先上了马车,待她要上时却被玄袍男子给拦了下来。
映月在外面喊:“娘子 ?”
孟娉婷探头出来,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玄袍男子:“公爷,这位是奴的侍女。”
玄袍男子却冷冷道:“我要的只是你。”
“……”孟娉婷抿了一下唇,转眸冲映月意味深长地说,“你留下来且替我看好东西,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一切等我回来。”
映月叉手应喏。
马车启动,玄袍男子坐在车头亲自驾车。
孟娉婷不由得纳闷,堂堂三品官员,竟然为她一个娼妓亲自驾马车,委实有些不合理。
原本她还想趁着共在车厢内套些话来,好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做,如今那人在外驾车,她只好等下了车再问。
马车很快出了平康坊的房门,进入启夏门大街,向南刚过三个坊就听见暮鼓声次第响起,这时马车忽然向西,拐进永乐坊,快速横穿两坊后进入朱雀门大街,再向南两坊后,又向东拐进一坊内。
马车拐来拐去的,到后面速度越发快了起来,好像在甩什么人似的。
孟娉婷不由得掀起一角车帘向外望去,马车已经进到了开明坊内,而此时,各大坊的坊门已经全部关闭。
马车再出开明坊时,玄袍男子只出示了一下金鱼袋,武侯就放马车过去了。
小一炷香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孟娉婷下车四下看了一眼,这里好像是昌乐坊,心下顿时了然——
看来一路上有人在跟踪他们,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跟踪他们的人是沈齐佑的人。
因为昌乐坊在启夏门大街之西,平康坊在启夏门大街之东,南北相隔七坊,按理说出了平康坊西门沿启夏门大街南行七个坊就到了,玄袍男子却驾着马车东拐西拐绕了不少弯路,想来是故意不想人知道他住哪儿。
玄袍男子带她走进一座宅子里,从外面看白墙小门,还以为是个小宅子,进入门内之后,她才发现方才进的门只是一个便门,入门便是九曲回廊,曲折萦绕,接亭穿轩,应该是处十分隐秘的大宅子。
因天色已黑,远处瞧的并不真切,孟娉婷也不好一直四下探看,奇怪地是一路走来,她竟然连个下人都不曾看见。
一盏茶后,玄袍男子停在一直棱门前,转身往后避让,对孟娉婷叉手道:“请都知娘子自行入内。”态度竟比之前明显谦逊了许多。
孟娉婷惶恐回礼,又不解地看着他:“公爷不入吗?”
玄袍男子道:“请娘子来的其实是我家主公。”
主公?
她试探地问道:“敢问郎君家主公是何人?奴好参礼。”
玄袍男子只道:“都知娘子进去就知道了。”说罢,便退下去了。
晕黄的光线透过直棱窗洒在孟娉婷的额头上,她在门前垂首立了一会儿,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推门。
光线豁然大亮,只见明堂北面,立有一扇半丈有余的白鹤展翅仙境画屏,屏下三围雕花罗汉榻上懒散地靠着一个人。
那人束发插簪,面容清癯俊美,宛如谪仙,穿着一身琉璃色小团窠圆领袍,一膝半曲,一膝平伸,手里拿着一个刻刀正在雕刻着一个还未成型的小木雕,半是风流,半是矜贵。
沈烬温!
如此熟悉的画面映入眼帘后,孟娉婷周身血液好像凝固了似的,整个人彻底愣住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前世。
沈烬温半晌未听见动静,终于半掀起眼帘,淡淡瞥了孟娉婷一眼,蹙眉反问:“孟都知?”
一声陌生疏离的“孟都知”瞬间扯回了孟娉婷的神智。
因为在前世,沈烬温从未这般唤过她,再看他此时的眼神,看她就像在看一个……毫无瓜葛的路人。
看来,沈烬温并没有重生。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是沈烬温重生了,依着前世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一定会对她恨之入骨的,想想此前他将她的骨灰当做花肥养君子兰就可窥见一二。
孟娉婷迅速冷静了下来,就地跪在门外,行了一个参礼:“奴拜见公爷,公爷安康。”
第5章 风趣
沈烬温静静地看着孟娉婷,漆黑的凤目表面上看似无波无澜,内里却是暗潮汹涌,似有隐忍克制之意。
孟娉婷没有听见沈烬温说话,也不好动作,便保持着参礼不动。
直过了一盏茶的后,孟娉婷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在颤抖了,才听见沈烬温像是恍然想起来眼前还有那么一个人似的对她道:“怎么还跪着,过来替我沏茶。”
废话,他不说起身,她哪里敢随意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