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潘也与那狱卒道别,目送狱卒离开后,她只手抱紧琵琶, 腾出一只手来推开那院门……
宗懿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满树明媚妖娆的桃花开在宗懿的背后,如天上的彩霞飘落凡间, 映照得宗懿的脸上, 也变得嫣红。
宗懿朝陈潘拱手, 唤她:“陈姑娘。”
陈潘抱着琵琶,也对宗懿深深道福:“潘儿见过九王爷……”
宗懿拿手指着身边的石桌椅说:“陈姑娘,过来坐。”
陈潘颔首,依言坐好。
宗懿低头沏茶, 春风袅袅,吹起宗懿腕间的袍袖,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陈潘静静地坐着,细细感受鼻尖撩人的幽香,混杂入自己的胸膛,和入自己的血,与自己的心一起跳跃,旋转……
“陈姑娘喝茶。”宗懿往陈潘的面前送过来一杯茶,他满面春风,眉梢眼角都是醉人的笑。
“奴婢已经与莲姐姐谈过了。”陈潘开口道。
“唔,辛苦陈姑娘了。”宗懿似乎并不急,他依然低着头倒腾手上的活,又给陈潘剥出来几只核桃,放在白玉的碟里,送到陈潘的面前:
“陈姑娘请慢用。”
陈潘伸手接那碟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宗懿的手,指尖传来细腻的温热。心口猛地一跳,陈潘的脸一瞬间烧了起来,低下头去,再不敢抬头。
宗懿看见了,微微一笑,体贴地寻了一个话题活跃现场的气氛。
“陈姑娘近来可好?”
“很好……”陈潘朝宗懿微微欠了欠身子,“自打九王爷来过,最近点了奴婢名字的,一般都只打茶围,不拉铺,奴婢轻松了许多。”
陈潘回教坊司了,宗骏终究还是没有把陈潘给留下来,陈潘在骏王府养好伤后也搬进了上京的教坊司。
宗懿担心陈潘没有好全,便给教坊司的妈妈专门交代:陈姑娘身子弱,你帮本王照看照看她。说完,手底下暗暗朝老鸨塞过去一锭金。
宗懿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但是他这样的态度就很说明了不少问题。
教坊司的老鸨看惯了人的脸色,很容易就揣摹到了宗懿的心思。老鸨笑逐言开,攥紧了手中的黄白物跟宗懿打趣:知道了,知道了,谁不知九王爷怜香惜玉,爱民如子,奴家当然知道陈潘身子才损着了,自然得好全了才上工!
就这样,陈潘住着教坊司里最好的绣楼,却只唱曲,不陪酒,通俗说便是卖艺不卖身。
这件事在妓圈,和京城的上流圈里都传开了。大家都明白陈潘是什么身份,每天,去教坊司点陈潘唱曲的人越来越多,却都只看看脸,逗弄两句嘴上玩笑话,旁的,再也不敢多想了。
宗懿上下打量那陈潘,见她气色不错,知道陈潘果然没被为难,便放下心来。
“阿莲可还好?”关心完了陈潘,宗懿总算问起了游莲。
宗懿问得淡然,但他眼底隐隐闪烁的光,和那不由自主朝前倾的身体,已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了宗懿内心的纠结。
看着宗懿这种内心焦灼外表逼格满满的态度,陈潘拿罗帕捂着嘴笑,“莲姐姐好不好,九王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宗懿佯怒,拿眼瞪着陈潘:“贫嘴!就是不想去看,才让你去,不然本王费这么大劲折腾个甚?”
陈潘心情大好,乐得止不住笑,好半天才终于收住了,她告诉宗懿,说莲姐姐看上去很好,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宗懿听了有些惊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陈潘又说:“只不过……”
宗懿睁大了眼睛。
宗懿时晴时雨的变脸太过迅速,陈潘再一次乐不可支,她拿手指着宗懿,笑得直不起腰来。
宗懿无奈,除了望着笑傻了的陈潘干瞪眼,什么也做不了。
陈潘抱着肚子,好容易笑完了,才继续开口说道:
“只不过以潘儿对莲姐姐的了解,奴婢知道莲姐姐其实已经受不住了,她思念王爷,所以今天奴婢跟姐姐说的话,一定会起作用!”
宗懿大舒了一口气:“真的?”
“真的。”陈潘斩钉截铁。“过几日,九王爷过几日再去见姐姐,容她再熬几日,效果会更好。”
宗懿大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拿手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脸审度地看陈潘。
“还是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啊……”宗懿说。
陈潘点点头,说道:“九王爷有所不知,莲姐姐出身武将之家,向来吃软不吃硬。王爷你一定逼她了,你若想要什么,切记方式与方法,放软了姿态好好求,好过你硬来。”
宗懿听在耳里,不以为然,心说陈潘是女人,想硬也硬不起来,自然只会这样说。在他看来游莲可不是很能吃硬吗?他完颜宗懿能有今天的战果,全靠硬来。只不过宗懿也知道,软硬结合才是最好的,毕竟要劳游莲的大驾,一味用强也是不可能的。
“陈姑娘觉得本王什么时候去见阿莲为好,一日,两日?”宗懿问。
“……”陈潘扶额,觉得宗懿有时候也傻得可爱。
“三日吧。三日后,你再去见她。”陈潘随口一说。
“好,从今天起算,三日!”宗懿点头,掰着指头很认真地记了下来。
看着眼前宗懿踌躇满志的样子,陈潘忍不住笑嘻嘻地问他:“潘儿对九王爷的好,王爷打算怎样报答?”
宗懿一愣,似乎有点惊讶。陈潘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营妓,怎能用这样轻佻的语气去撩拨宗懿?
当下脸就红了,“哎呀”一声呼,陈潘牵起罗帕捂上自己的脸。
宗懿倒是笑了,他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闲闲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难?本王也来捧你的场子,点你的牌!”
陈潘一惊,拉下罗帕的一角,漏出一只眼来偷偷观察宗懿的脸,生怕宗懿说的就是自己猜的那意思。
宗懿看见了,放下茶杯朝陈潘抛过去一个眼神道:“听你唱曲……”
桃花依旧温柔,陈潘的眼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清茶袅袅,和风煦煦,一切都像一个美好又虚幻的梦,让人的心——
空落落。
……
陈潘跟在宗懿身边来到刑部衙门的侧门,门外停着一驾马车。
宗懿走到马车旁替陈潘打起帘子,笑眯眯地说:“陈姑娘请上车。”
陈潘抱着琵琶走上前,与宗懿道别:“九王爷请回吧,潘儿谢九王爷款待。”
宗懿则朝陈潘一揖,“该说谢的是我,往后若还有事,再来讨教陈姑娘。”
陈潘一颔首:“无碍的,九王爷尽管来,潘儿随时扫榻相迎。”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道别后,陈潘关上了车窗帘,在宗懿的目送下,朝巷道的尽头而去……
陈潘端坐车内,怀里抱着琵琶,维持着初始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说陈潘心里没有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始至终,宗懿都未曾想过帮她从良。
终究还是自己多情了。
陈潘想起了在福州初见宗懿时的场景,还想起了数日前陪宗懿喝过的那场酒……
和陈潘接触到的所有女真人不同,宗懿是女真人里的另类。他是陈潘被捕后遇到的,最温文尔雅,最有魅力的男人。
也是陈潘被捕前,遇到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
宗懿在陈潘最困难的时候,给她递过去一条橄榄枝,让陈潘看到生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宗懿懂她,在陈潘的眼中,宗懿就是自己的知己,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词,他们便能听懂对方话外的意思,知晓对方的心意。
宗懿的身边已经有了游莲,陈潘不是没有失望过,但前几日宗懿来教坊司喝的一场酒,如一股甘甜的清泉,慢慢渗入陈潘因不见希望,而日渐倦怠和干涸的心房。
那是陈潘因身体大好,被宗骏的正妻纳兰骊珠赶出骏王府的第一天。老鸨给陈潘穿上很暴露的衣裳,用那些粗劣的香粉把陈潘给装扮起来,她告诉陈潘说,今天晚上有一场特别重要的宴会,要陈潘一定要认真对待。
到了晚上,当陈潘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场特别重要的宴会场时,她看见了宗懿,坐在上首的正中央。
这是一场只有宗懿一个人的宴会。
的确特别重要。
被撵出骏王府后,第一个来看陈潘的不是宗骏而是宗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本王心中烦闷,来姑娘这里散心,叨扰了。”宗懿给陈潘打躬。
陈潘笑了,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的甜。她告诉宗懿,说她很高兴九王爷能来看她,能给九王爷唱曲,是潘儿的荣幸。
陈潘给宗懿唱了很多首曲,有她在病中,于骏王府时才填的新词,还有一首蝶恋花。
宗懿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听陈潘唱曲,喝了很多的酒。陈潘看不下去了,伸手摁住了宗懿手里的酒壶。
“九王爷不能再喝了,如若信得过潘儿,不知王爷是否愿意与潘儿吐露一二?”
就在这天晚上,陈潘见识到了宗懿的另外一面。
在陈潘的心里,宗懿一直都是那个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九王爷。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宗懿冲不破的关口,拿不下的高地。
宗懿自信,狂妄却有足够的资本,将天下人都踩在脚下。所以宗懿一直都是阳光的,积极的,失败和落寞都与宗懿不沾边。
陈潘知道宗懿是大妃的养子,纳兰玉风头最劲,陈潘也当宗懿是完颜旻很看重的儿子,不说是最喜欢的那一个,也一定属于最倚重的那一档。
没想到的是,宗懿也会有忧虑,他依然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女真人能发展到今天,母亲的地位只能是一方面的原因,皇子的地位,更多的还要靠他们各自的能力与手段。因为与自己父亲的政见相左,宗懿受到排挤,现有的地盘,都很有可能被其他的兄弟们蚕食。
宗懿告诉陈潘,说完颜旻现在最看重的是五王爷,因为五王爷最有可能建立出女真人的第一支水军,让他们女真人在东方世界里,真正称霸一方。
陈潘笑了,她对宗懿说:九王爷怎的突然糊涂了,你的身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水军将军吗?
宗懿有些惊讶,他看着陈潘:本王当然知道阿莲是个能干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你们汉人的将军,不是我完颜宗懿的,对本王来说,她就是九王府里一个姨娘,她不会愿意帮助我的。
陈潘不解,说莲姐姐与九王爷看上去琴瑟和鸣,怎么会不愿意帮你呢?
宗懿无奈地笑,又往嘴里灌进去一大杯酒,说道:不管陈姑娘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的,或许……或许她依然视我为敌人吧……
宗懿很伤怀,他眉头紧锁,眼底有很深重的疲色,如同一只精疲力竭的倦鸟,停留在陈潘的身旁。陈潘静静地看他,任由自己心底的疼惜与怜爱——
也泛滥成灾。
“举杯浇愁愁更愁,现在我只想醉死在这杯酒里,再也不要醒来……”宗懿举起酒杯这样说。
陈潘抬手阻住了这杯酒,她对宗懿说:“我去试试,如若九王爷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往一试。”
第53章 角力
这一天, 海岭王妃进宫来,与纳兰玉商量一个月后的宗懿与纳兰松月的亲迎仪式。
母女二人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了, 纳兰玉才陪着海岭王妃往出宫的方向走。
才走过顺天门, 纳兰玉远远地看见宗懿自廊桥的另外一头走过来。知道今天是枢密院与五部每月进宫与可汗合议的日子,纳兰玉正要差人过去叫宗懿, 却发现宗懿似乎也看见了她,竟一个闪身,装作没有看见, 兔子似的直接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