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越缺什么,便越要掩饰什么。纳兰松月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反驳娇儿说:
“休要危言耸听!我与九哥从小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感情,还比不过她一年的奴婢?你把九哥当什么人了?”
一旁的海岭王妃朝娇儿暗暗瞪了一眼,柔和了声音安慰纳兰松月道:”月儿不必在意,你是主母,身后便是大妃娘娘。你只须记住凡事皆以九王爷为先,立足皆以大妃娘娘为本,便可从容应对了。“
被海岭王妃警告后,娇儿也不敢阴阳怪气了,纳兰松月低声应下,海岭王妃继续给纳兰松月贴头面。
接下来是敷粉、描眉、点唇、着装,一样样精心摆弄后,终于大功告成了。
海岭王妃长长吁了口气,后退两步,眯着眼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很满意,娟儿和娇儿很羡慕,周遭伺候的的丫鬟宫女们都看呆了——
松月郡主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像九天仙女下凡,这样的美人,何愁男人不喜欢!
更鼓声陡然响起,唬得纳兰松月一哆嗦,心里跟受惊小鹿似的四下里乱跳。王府管家来报,九王爷的迎亲队伍已经过了高庙,充其量不过半个时辰就到海岭府了,请九王妃与一应随行人等做好出发准备。
娟儿和娇儿一听,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大妃娘娘特旨允许她们送纳兰松月进九王府,她们也要去九王府玩呢!
纳兰松月的脑袋被满头的珠钿钗环压得动弹不得,只僵直了脖子,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四下里逡巡:“我爹呢?我爹呢?我还得去拜别爹爹呢!”
海岭王妃压下眼底的不悦,柔和了脸上紧绷的肌肉,笑着对纳兰松月说:“别管你爹了,今天府上有宴请,他八成已经又睡死在哪一只酒坛子边上了。咱们先管自个儿,一会唱礼官见到他,自然会叫你,叫不到你,你也别再寻他了。”
纳兰松月点点头,脸上焦灼之色却未减分毫,她拉着海岭王妃的手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得府门外,隐隐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鼓乐声,管笛萧笙迂回萦绕,徐缓的风也开始轻歌曼舞……
宫女随侍们齐刷刷地跪下,恭请九王妃上花轿。
第56章 王妃
戊夜时分, 九王府里依然灯火辉煌。
绵延数里的王府,三十多座院落,每隔丈把远便支一顶银制的落地大烛台, 高擎着熊熊燃烧的薪烛, 连成一片的烛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焦灼气味,火星哔卟飞溅, 紫烟蒸腾缭绕,燃尽的灰屑布满路径,积起足有寸把厚的烟灰。
可汗最器重的皇子, 大妃最宠爱的义子娶妻,王府的薪烛一定要燃得火旺, 燃至天明,以昭祥瑞。
大妃纳兰玉伫立在九王府二门外的一处阁楼外, 俯瞰那气势恢宏,丛丛簇簇溶噬了半边天的薪火。
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庞大的筵席都撤了,宫人们一再叩请大妃娘娘回宫歇息,纳兰玉却一拖再拖。
宗懿与纳兰松月的大婚典礼之盛大, 相比纳兰玉自己与完颜旻的大婚典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参加典礼的嘉宾及亲朋,都是纳兰玉自己亲自一户一户相请的。典礼上的每一位鼓乐手, 每一个舞娘, 都是纳兰玉一一审核、挑选过来的。
纳兰玉处心积虑、慎密周到地张罗了宗懿的婚典, 除了借助那熊熊薪火为年轻的完颜宗懿助威,也为刚刚入主九王府的侄女纳兰松月助威。
“九郎太野,月儿太柔弱了……”纳兰玉微微蹙起了眉。回想起自己与完颜宗懿那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战和口水战,在今晚这个喜庆的时候, 纳兰玉已隐隐为纳兰松月担忧。
就在不久的几个时辰前,纳兰玉执手将纳兰松月送入上房,亲手将一块雪白的锦布铺在那张描龙绣凤的鸳鸯床上,又把一幅大红的垂旒金线云绣罗巾盖在纳兰松月的头上。
那一刻,纳兰玉突然悲从中来,她一个不小心就触碰到了心底的那一块柔软——六年前,也是在自己的寝宫里,就在纳兰玉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亲手揭开她心上罗巾的大男孩。
纳兰玉差点隐忍不住,但还是忍住了,因为用尽了全力,她的眉间挤出来两道细纹,很久很久,都没有消失。
更鼓的回音氤氲回旋,渐渐地偃息以至听不见。几名宫娥内侍一起上前叩拜,齐声道:“夜已深,请大妃娘娘回宫!”
纳兰玉像是没听见,依然雕像般伫立良久。夜空中璀璨的薪火光映照着她,将她的身姿勾勒得美艳绝伦。
这时,一直侍立纳兰玉身边的李仁妙接触到了身后那内侍递过来的眼色,他微微一颔首,踩着细碎的步子,挨近纳兰玉的身边:
“娘娘,已过丑时了......“李仁妙低声说。
“本宫听到更鼓声了……”纳兰玉幽幽地说。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纳兰玉想:此刻,宗懿应该挑开月儿的红盖头了吧
纳兰玉心底掀起的是怒海狂涛,嘴角扬起的却是微笑的弧度。
纳兰玉也曾经有过一个美妙的新婚之夜,完颜旻也曾经是一个眼里心里只有纳兰玉一个人的多情郎。只后来完颜旻做了可汗,他注定了不是纳兰玉一个人的男人。直到后来再有四名女子,先后为完颜旻生下七个儿女,纳兰玉便有了许许多多痛苦的、屈辱的记忆,将这丁点难得的美好,都深深地掩埋了……
直到宗懿来到纳兰玉的身边,走进了她日渐干涸的心里,让她重新鲜活起来。纳兰玉清楚地知道这个死了娘的孩子,对自己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也相当清晰地明白完颜宗懿心底里对自己有多依赖。
与完颜旻相比,完颜宗懿更体谅女人的苦,懂得男人的担当,他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帮纳兰玉挑起她心间的重担。纳兰玉难过的时候,宗懿陪她难过,纳兰玉高兴的时候,宗懿更加高兴。或许因为自幼便生活在失去亲人的恐惧中,在少年宗懿的眼睛里,难能可贵的新母亲纳兰玉,便占据了他眼中的全部。
哪怕后来宗懿与纳兰玉闹矛盾,又出宫开府单过了,但是纳兰玉身经百战,与宗懿度过的那仅仅一夜,就让她更加容易地看清楚了完颜宗懿的内心。
纳兰玉自信——完颜宗懿对她的爱,永远都不会变。
所以她放心大胆地从自己的娘家挑选出了纳兰松月,纳兰松月单纯,模样不出众,性格温吞,在海岭府一众姐妹里也不突出。这样不上、不下、不刚、不烈的女子,可不就最适合做宗懿的妻子嘛!
纳兰玉嘴角的线条愈发柔软了,浅浅的微笑如涟漪一般层层荡开。
李仁妙瞥见了大妃脸上浮着的那一层笑意,便凑近纳兰玉的耳朵,悄声道:“娘娘,明天一早,九王爷就要带新妇进宫,到时候,娘娘可以留他们小住几日的……”
纳兰玉垂下眼皮,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谁也不知道大妃心底的潮起潮落。
纳兰玉轻轻一转身,抬手道:“回宫。”
一行人鱼贯退出阁楼,夜幕下,薪火毕毕剥剥燃得更旺了……
……
纳兰玉为婚礼的每一步、每一个进程牵肠挂肚,却想象不出,今晚九王妃头上的红盖头,其实是被纳兰松月自己扯掉的。
纳兰松月实在太苦、太累了。
头顶那幅枝繁叶茂的头面像一座五行山,把纳兰松月压得死死的不说,还要头顶这座大山拜东拜西,拜完天地拜祖宗,拜完祖宗拜爹娘,一套流程走下来,两条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好容易盼到典礼结束,被人送进了寝宫,卸下了沉重的凤冠,依然不能随意动弹,还要顶块罗帕,又闷又热,气都喘不上来了。
纳兰松月听得自己的姑母与周遭的人吩咐要照顾好九王妃,还叫娟儿和娇儿去客房休息,不能再呆在新房里了。娟儿和娇儿还没看舒服,哼哼唧唧撒了一会儿娇,终于还是被纳兰玉给带走了。
听着零落的脚步声沥沥拉拉地渐行渐远,耳畔安静了下来,纳兰松月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就把头上的罗帕给揭了下来。
周遭侍立的婢女们都被吓坏了,纷纷跪下了磕头说:九王妃赶快把盖头给盖好吧!王爷就要回来了,若是新郎官没揭成盖头,那就不吉利了。
纳兰松月好容易透了一口气,哪里舍得再把自己给捂起来?她对婢女们的劝说充耳不闻,三下两下把身上的喜服也解了,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单衣,愉悦地大喊:“好舒服啊!”
眼看着新娘子转眼间就已经成了这样,房里的众人一个个皆目瞪口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纳兰松月把自己狠狠地摔进宽大的鸳鸯床,仔细感受身下大红缎被的细腻、光滑。
回想起往日里九哥对自己的一万个好,又想起姑母和祖母惯来对自己的关照,纳兰松月的心已经快被蜜给甜化了。再看看眼前这红彤彤的床铺,红彤彤的房间,从今晚开始,就再也不得叫他九哥了,九哥是自己的丈夫,当着人面,得唤他夫君,背地里称他九哥儿……
纳兰松月噗哧笑了,把绯红的脸深深埋进锦被……
金头面勾住了被面,阻碍了纳兰松月的行动,纳兰松月不悦,坐起来自己摘下那凤冠后,又开始拆头上的珠花。
婢女们见状还想阻止,被纳兰松月狠狠一瞪:“都这样了,讲究什么讲究?还不快过来帮我一起拆!”
众人见状,想想觉得九王妃说得有道理,身上都脱光了,再带着那头面的确也无甚意义了,便都上前来帮着纳兰松月松她头上的髻。
纳兰松月终于彻底解放,身心都舒坦了,便开始四下里逡巡。
宗懿的怡园很大,上房也很大,为着这次迎娶九王妃,宗懿还把上房重新装点过,比起从前,更加气派、富丽堂皇。
从前纳兰松月就嫌上房的窗户小,不够敞亮。这次纳兰松月再进门,就发现宗懿把卧房的窗户给扩大了,还在窗户底下搁了一支落地的大塑像,莲花的基座,上立一尊侧抱琵琶的飞天。飞天很漂亮,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英气,托着那琵琶像高举着一把剑。
纳兰松月很喜欢这造型独特的飞天塑像,便把那塑像挪自己的妆台前搁着,方便一坐着就能看见它。
纳兰松月推开窗看进院子,看见西厢一溜的房门紧闭着,便问屋里的婢女:“西厢放什么的,感觉像是空房间?”
婢女们答:“西厢原是莲姨娘住的,几个月前,管家就把姨娘的东西都给搬出去了。”
纳兰松月点点头,她在过门之前就问过了,知道宗懿把十二姨娘的东西搬去了芙蓉院。她很赞同宗懿的做法,现在纳兰松月是主母,上房里自然不可以再有其他闲杂人等出没。
“明天打开那西厢,把我蹴鞠、跑马的家伙事都搁那屋里头去。这么好的房间,就给姑奶奶我做库房吧。”纳兰松月说。
婢女们自然都应下,纳兰松月对自己的新住处心满意足,只可惜娟儿娇儿都走了,没有人可以跟她分享快乐。
不多时,有婢女来报:“王妃娘娘,前头的筵席都撤了,九王爷马上回上房,请王妃娘娘着喜服,遮盖头,否则奴婢们吃罪不起!”
纳兰松月扫兴,随口道:“眼看就要歇了,还穿戴起来作甚?王爷若怪罪,一切有我担着,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去廊上瞧着,见王爷进了院门,便大声通报。”
婢女们都去游廊上守着了,纳兰松月回到内室里头坐好。干等着无聊,她便想给宗懿一个惊喜,思来想去都觉得无趣,终于,纳兰松月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她来到婚床的前头,趴下身,像一只利索的猴,蹭蹭蹭地就钻进了鸳鸯床底下……
约么一炷香的时间以后,站在游廊上的婢女们隔着院墙的花窗,看到穿喜服的宗懿坐在一顶软轿上,晃晃悠悠自远而来。她们慌忙伏倒在地,高声喊道:“奴婢恭候九王爷,九王爷新婚大吉!”
第57章 大婚
宗懿踉踉跄跄下了软轿, 宾客们太热情,席间他便多喝了几杯,胸口突突的, 脑袋有点晕乎。便由一个小厮扶着, 绕过影壁,踏进游廊。
宗懿先是被迎面而来的高呼声唬了一跳, 酒倒是被吓醒了许多,霎地看见游廊上跪着一长排花花绿绿的女人,心中一喜, 忙道:“免礼免礼,快都给本王抬起头来瞧瞧!”
宗懿推开身边搀着自己的小厮, 招呼一个举着红灯笼的小厮过来,再一把夺过对方手上的灯笼, 弯下腰凑过身去,借着红彤彤的灯笼光,像寻宝似的一一打量这些女人的脸。
婢女们平时少有机会与宗懿接触,胆大的便抬起头来搔首弄姿笑靥相迎,胆小的则战战兢兢半藏半露。
宗懿醉眼迷离地看了两圈, 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把手里的灯笼给重新塞回到小厮的手中。
他在找游莲。
今天在成亲大典上,宗懿从一大群五颜六色的女人堆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游莲的身影。游莲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线, 穿一身道姑的衣裳, 混迹在一大群小丫鬟中。
宗懿乍一看见这样造型的游莲, 被唬得一趔趄,差点拿不稳手里的牵巾。宗懿知道今天游莲出狱,可是自己要成亲,没时间去接她, 正担心游莲有没有平安回府呢,这就看见她变道姑了?
女真人迎亲有一道祈福的程序,完颜旻的国师是个道士,今天宗懿迎亲,国师也来了,一大早就在九王府的门外祈福敬天。想必早间游莲回府看见了,今天府里人又多,游莲觉得道士打扮易于掩饰身份,又方便行走前厅后院,便给自己也整了一套来穿起。
可人国师是男人,弟子也都是男人,游莲整这么一身来乔装国师的弟子,真的不伦不类,让人不想留意到她都难!
游莲的身形如此亮眼,宗懿只消扫上一眼就粘她身上了,那庄衣素色的姑子服穿在身材窈窕的游莲的身上,前凸又后翘,兼具出家人的超脱与世俗女妩媚并存的样子,看得人热血沸腾。
宗懿看见姑子游莲有模有样地提一柄拂尘,走到前来参加典礼的武琳公主身边,游莲低头在武琳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武琳便站起身来跟着游莲一起朝喜堂的外面走。
宗懿眼巴巴地看着姑子游莲和自己的皇姐一道,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游莲与武琳之间莫名的熟络,宗懿早已看在眼里,要知道游莲向来不屑与他们“蛮夷”接触,却单单喜欢接近武琳,宗懿当然不会留意不到。
宗懿有些不悦。
因乌林荅侧妃的关系,宗懿并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跟母亲的对手有太多的联系。
宗懿猜不出游莲接近武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游莲一定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她一反常态如此积极热情地讨好一个“蛮夷”女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宗懿冷眼遥眺游莲与武琳离开的方向,他不断安慰自己,游莲是肯定蛀不垮完颜旻的江山的。武琳是女人,也是完颜旻的女儿,游莲和武琳搅合在一起,除了搞点女人家的勾心斗角,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尽管如此,宗懿依然有些情绪低落,游莲这么久没有跟自己在一起,甫一回家,心念念的居然是与六皇姐一起去墙角说悄悄话!
大婚典礼繁复冗长,宗懿没精打采、心神恍惚,机械地完成了婚典上层出不穷的礼仪。他心念念要抽个空当好好与游莲说说话,在喜堂上宴请宾客时,哪里还有兴趣当新郎官,只盼着筵席早点结束,所以宗懿一概来者不拒,左一杯,右一杯,不多会儿便有了酩酊醉态。
苏木见宗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知肚明,忙凑近了他,低声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