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全沉默地抽着烟,不吭声。
刘彩云抹了一把眼泪,又说:“连咱们这亲爹亲娘都不管,你指望他们以后能好好照顾立恩?只怕等咱们一走,立恩就要被那个恶毒的女人磋磨,天天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这一想啊,我心里就难受啊!”
“行了,你有完没完,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长大了,主意大了,咱们还能管得了他?”周大全被她说得越发的心浮气躁。
但要让他把孙子带回去,他又不乐意。因为他进城已经看到了,城里的小孩子七八岁以后都要去上学,以后出来不是工人就是干部,连姚玉洁这样的女人也能做老师,领工资,还比他这个扛大包的赚得多。
只是刘彩云说的也不是不可能。姚玉洁懒懒散散的,饭都不会做,家里也不爱收拾,怎么可能照顾好立恩,该不会以后这些事都是他孙子做吧。
刘彩云咬了咬牙:“怎么没办法?他不孝顺,不管我们这当爹娘的,还有理了,我就不信没地方说理去!”
这次,周大全没吭声。
***
姚玉洁一口气跑到了虞三娘旅馆。
老板娘坐在柜台前,翻着一本话本子打发时间,听到喘息声,抬起了头,挑了挑眉:“又来买豆腐干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但在姚玉洁看来无疑是个极大的羞辱。她恨恨地盯着老板娘:“你也知道了,对不对?”
老板娘听出她语气的不对,反手将书扣在了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知道什么?知道你是周家成在城里娶的那个小的?”
“小的”两个字极大地刺激了姚玉洁,她气得脸颊通红:“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家成根本不爱她,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家成爱的是我。”
老板娘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地说:“你们爱就爱呗,反正你已经把那个男人抢到手了,继续你们的爱情啊,跑我这里来干什么?看来你们的爱情也没你说的那么坚定,不受外物所扰吧!”
说不过老板娘,姚玉洁直接找覃秀芳:“才不是呢,覃秀芳呢,她在哪里?我要见她,她早就认出了我,故意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既然知道自己是个笑话,为什么还要来自取其辱!”覃秀芳从门外进来,冷漠地看着姚玉洁。
她怎么都没想到,姚玉洁竟然也会跑过来找她的麻烦。
姚玉洁扭头看着覃秀芳,这是她第三次见覃秀芳,不过短短半个多月不见,覃秀芳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皮肤白了许多,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虽然没她的时髦,但也没什么补丁,不知道她来历的完全不会将她跟村姑联系在一块儿。
而且一白遮千丑,覃秀芳五官本来就长得挺秀气的,变白了之后,人也好看了许多。
姚玉洁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覃秀芳走到她面前:“你来找我干什么?宣扬你跟周家成忠贞不渝的爱情?还是怕我哪天想不开,缠上周家成?大可不必,他那样的我瞧不上,你可以放心了。”
姚玉洁脸上青白交加,她还什么都没说呢,都被覃秀芳给抢白了,反倒搞得她跑过来像是个笑话。
可就要这样走了,姚玉洁又不甘心,她磨了磨牙说:“你是不是一早就认出我来了?”
覃秀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卖我豆腐干?”姚玉洁不甘地问道。
覃秀芳一脸莫名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说?就如你所言,我跟周家成没有感情,他走的时候我才14岁,我一直以为他死在外面了,谁会对一个死人有感情呢?既然这样,我干嘛多事惹你不快,至于卖豆腐干,我是个生意人,姚玉洁你家也是做生意的,不会傻得因为这种小事不做人买卖吧?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又不傻!”
姚玉洁就很不想做覃秀芳的生意。
覃秀芳越是轻飘飘的,姚玉洁心里就越难受。她有种自己捡了覃秀芳不要的垃圾还当宝的感觉。越想心里就越不舒服,她咬住下唇,委屈地看着覃秀芳。
覃秀芳知道,姚玉洁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被那些什么爱情自由给忽悠瘸了,只顾着自己,完全不管他人感受,也不会想她抢了一个乡下女人的丈夫,那个乡下女人会怎么样。在她这种没吃过苦头的大小姐看来,爱情就是她的全部了,她失去的可是爱情,一个乡下女人的一生算得了什么?
这种性格自然是非常惹人厌的,但从本性上来说她还算不上十恶不赦,跟刘彩云他们那种坏到根子里的不同。
覃秀芳笑了笑说:“想必你已经体会到了他们家里人是什么德行了,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势利虚荣恶毒,没有起码的责任感、同情心和同理心。说真的,能摆脱掉他们,自由的生活,我挺开心的。你要担心我跟周家成有些什么,大可不必。”
她言尽于此了,要不要跳出火坑就看姚玉洁自己的了。虽然这个时代离婚的女人注定会受人歧视,过得艰难,但总比跟周家这滩烂泥绑在一块儿好。
姚玉洁虽然骄纵,但好赖她还是分得清的。她看得出来,覃秀芳说的都是实情,她抿了抿唇:“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是想报复周家成吗?”
覃秀芳非常无语,这个姚玉洁真是脑子不清醒,还以为自己接手的是个香饽饽呢,分明是一团臭狗屎好不好,谁稀罕啊!
这种人没法跟她讲道理,覃秀芳放弃了,眼睛越过她看向大门口:“周家成来找你了,你赶紧走吧,别影响我们做生意,以后也别来找我了。我再说一遍,我没捡垃圾的爱好!”
姚玉洁被覃秀芳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侧头看周家成。
周家成知道覃秀芳在说他,但在这里吵起来,只会让人笑话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看都没看覃秀芳一眼,温柔地牵起姚玉洁的手说:“走吧,咱们回家。你不要听旁人说了什么,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老板娘看到这对狗男女就烦,她把算盘珠子拨得劈里啪啦响:“有完没完,不住店就给我出去,老娘这里不是风月场所,调情去其他地方。别恶心老娘了,老娘想吐!”
周家成扭头,怒瞪着老板娘。
老板娘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嘴上娇滴滴地唤道:“阿荣,有人要欺负我!”
她男人立即提着一把菜刀出来:“谁?”
老板娘素手一点:“那个负心汉,他瞪我,我看到他就烦,你把他赶出去。”
阿荣立即提着刀走到周家成面前,他身体壮硕,虎背熊腰的,气势一点都不输周家成。
周家成气得不轻,拉着姚玉洁:“咱们走,别跟这种粗俗没文化的人来往。”
老板娘被逗笑了:“腿上的泥都还没洗干净呢,装什么文化人,四书五经、二十四史看过了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读过吗?知道列夫托尔斯泰是谁吗?会讲两句英语还是俄语?”
这些周家成一个都回答不上来。被个在他眼里粗鄙只会卖弄风情的旅馆老板娘问住了,周家成觉得脸上无光,一句话都没说,气咧咧地拽着姚玉洁走了。
老板娘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撇了撇嘴,很是不屑:“屁文化都没有,装什么大尾巴狼。”
“虞姐厉害。”覃秀芳朝她竖起大拇指。
老板娘走过去,拍了拍覃秀芳的肩膀:“你不是跟他一起上扫盲班吗?好好学,等结业考试的时候,一定要超过他。”
覃秀芳笑着说:“好,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老板娘斗志昂扬地说,“我最讨厌这种狗东西了,屁文化没有还嫌弃别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覃秀芳有点感动,无冤无仇的,虞姐这是替她打抱不平呢!
她郑重地承诺:“好,我一定会超过他。”
覃秀芳有信心,她后世可是学了不少简体字,看书读报都没问题。虽然现在还是用繁体字,可简体字是在繁体字的基础上简化而来的,她比周家成基础好,又比周家成勤奋刻苦,还比不过他,那才丢人呢!
老板娘得了她的保证也不再提这个,转而说起店铺的事:“程家和孟家的铺子都要出租,价格也比较合理,一个月八百块租金。他们的要求都是一年签一次契,租金也是一年一付,你喜欢哪一个?”
覃秀芳昨日看过了,这两个铺子面积都不大,只有而三十平米,小是小了点,不过价格也相对便宜。她很心动,但一年一付对她来说太困难了一点,因为她前面赚的钱全拿去换成了物资,现在根本拿不出9600块钱。
“虞姐,这个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你问问他们租金能不能月付,哪家能接受我就租哪家吧。”覃秀芳知道这个事有点为难,她又补充道,“我可以每个月付一千块的租金。”
老板娘点点头:“好,回头我帮你问问。”
第二天,她就给了覃秀芳答复:“程家愿意月付,价格也还是按说好的八百块,你把这个月的钱交给我,我帮你转交给他们。”
覃秀芳欣喜极了,赶紧应下:“好,谢谢虞姐,辛苦你了。”
老板娘挥了挥手:“客气什么,小事而已。对了,你要搬到那边去了,我那房子还租吗?”
覃秀芳意外地看着她:“虞姐要用房子吗?我可以腾出来给你。”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不用,这不是看你租了新店面吗?你要不租了,我就把剩下的租金退给你。”
哪有租到一半让人退钱的,覃秀芳明白了,肯定是虞姐怕她没钱开店了,所以才会主动提这个。她赶紧说:“不退,我还要继续租,店铺那边比较小,睡觉我还是回旅馆这边睡,有你和姐夫我觉得安心,而且我还有那么多坛坛罐罐没地方放呢!”
老板娘一想也是,一个女人单独居住做生意,哪怕就在部队附近也保不齐不会被人盯上,毕竟财帛动人心。
“那好,你晚上早点回来,别弄太晚了。要实在很晚了,让你姐夫去接你。”
覃秀芳感激地说:“成,不过你不用担心了,我会早点回来的。”
“那就好。”老板娘头也没抬。
覃秀芳笑着说:“我去做饭了,一会儿还要去上课呢!”
等吃过了饭,覃秀芳就赶去上课。
到了大礼堂,远远的米嫂子就朝她招手:“秀芳丫头,快过来。”
覃秀芳赶紧过去,坐下笑眯眯地说:“嫂子们今天来得好早呀。”
“这个给你。”米嫂子塞了个东西在覃秀芳的手里。
覃秀芳拿起来一看,是一副用毛线织的手套,灰扑扑的,只有四根手指头上有朵红色的小花,挺耐脏的。
“谢谢米嫂子。”覃秀芳高兴地收下了礼物。
米嫂子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白嫂子吧,她织的。”
覃秀芳又扭头赶紧向白嫂子道谢。
白嫂子笑了笑说:“就一双手套而已,也没啥,秀芳丫头你别客气,这是我送给你的道别礼。”
覃秀芳诧异地看着白嫂子:“你要走了,去哪里啊?”
白嫂子说:“还不是我那口子,要调动,我得跟着他走。哎,刚跟你们混熟,大家这么合得来,又得换个新的地方,还真讨厌。”
“这样啊,什么时候的事走?”覃秀芳关切地问道。
白嫂子也说不清楚:“具体的还不知道呢,但他们部队上的事,说走就走,很匆忙的。这不怕哪天突然就走了,没功夫跟你们道别吗?”
覃秀芳听了也很不舍,这些嫂子都对她挺好的,大家一起上了十几天的课,猛地要分开,天南地北的,以后说不定都不能见面了,想想还真是伤感。
不过为了不影响白嫂子的情绪,她还是打起精神说:“这有什么关系,白嫂子你知道咱们的地址,回头去了新的地方,给咱们写信就是。”
米嫂子也兴奋地拍了拍手:“对啊,咱们还可以写信,等孩子大了,不用我们管了,咱们老姐妹还可以聚聚,多去些地方,省得男人们嫌咱们头发长见识短。”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覃秀芳也跟着笑道:“那咱们得认真学习,不然以后信都没法写。”
“有道理,咱们一定得通过结业考试,不然以后老姐妹们写个信都得求他们男人帮忙。他们男人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啊?”米嫂子撇嘴道。
几个嫂子纷纷附和。
能调动起她们的学习积极性,这倒是让覃秀芳很意外。
一节课下来,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嫂子都出去上厕所了,米嫂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点苦恼地说:“哎,也不知道新来的,性子好不好。”
覃秀芳侧头问:“还要调人来吗?”
米嫂子看了四周一眼,凑到覃秀芳耳朵边低声说:“当然要调人来,你没发现咱们江市最近物价涨得厉害,也不大太平吗?前一阵子街上死了好几个人,有三个是咱们部队的战士呢,所以上面要调一支特殊的部队过来。”
覃秀芳吃了一惊,她完全不知道这事:“死人了,谁干的?”
米嫂子撇嘴:“还不就是那些特务、反革.命分子。”
覃秀芳恍然,建国初,国内很多地方还埋有钉子,他们不甘心失败,疯狂地进行反扑。这时候通讯不发达,消息闭塞,为了安抚民心,政府也不会将这个事大肆宣扬,所以普通人很多时候并不知道。
“那你知道要调哪支部队过来吗?”覃秀芳随口问了一句。
米嫂子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121特战队吧,听我们家老云提过一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闻言,覃秀芳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沈一飞就是这个部队的,他家里还藏了一块奖章,上面就刻着“121特战队”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