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师:“没有。”
老婆婆长叹了一口气:“他们不是说, 要报警的嘛?你报了没有?”
周大师:“报了。……找不到的。”他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就先一步跨入了门内,随即转头招呼着荆酒酒:“小少爷,快进来……”
老婆婆站在那里,自个儿嘀咕起来:“哎哟,这是带的什么有钱人来哦?看着就金贵得很。是要把这里卖了?有钱人还买这个?”
她嘀咕了一遍,这才独自走远了。
荆酒酒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乖乖让白遇淮牵着手进了门。
他忍不住小声道:“你总牵着我干什么?”
他都二十几了!
虽然在古堡里那七年基本等于白过!
白遇淮掐了下他的掌心:“……因为我们在谈恋爱。”
对啊,他喜欢白遇淮,白遇淮也喜欢他。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谈恋爱了!这就是谈恋爱要做的事吗?
荆酒酒恍然大悟,心跳怦怦。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哦,好吧,那里还是平静得要命,并没有心脏咚咚。
荆酒酒步履轻快地跟着走进去,但慢慢地,他的步子滞了滞……
院子里晒着玉米,墙上挂着南瓜,还有一串红辣椒。
但玉米早就堆了厚厚一层灰,颗粒干瘪发霉。南瓜也萎缩了,中间几乎空了,上面还缠着蛛网。红辣椒变成黑辣椒了……
一个本来应该具有浓烈生活气息的农家场景,像是使用了错误的颜料,一下被涂抹得灰暗破败了。
周大师将手帕按在脸上,像是在挡灰,他低低笑一声,说:“走的时候匆忙。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
荆酒酒低低地“唔”了一声,跟着走进了客厅里。
周大师一手抓着扫把,满地一通乱扫:“我先把虫子赶一赶啊……”
白遇淮没有做声,他只是伸手将荆酒酒的腰一揽,将荆酒酒整个抱了起来。
这样,他就不会被虫子吓到了。
荆酒酒先是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他就快快乐乐地倚住了白遇淮。
谈恋爱真好!
都不用自己走路了!
周大师一通乱舞后,又去厨房拿杯子水壶。
荆酒酒伸长了脖子去打量客厅摆设。
客厅不小,但里面却没摆几样家具,看着有些空荡。
再看墙面上还贴了一张老旧的合影。
合影里,周大师微微躬着背,面上挂着热烈的笑容,一左一右站着人。那两个人,手里分别拎着大米和油。
再看照片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感谢国家……”
白遇淮因为演戏要了解不同人物的关系,懂得还是比荆酒酒多一些。
白遇淮低声说:“周家过去是贫困户。”
荆酒酒:“啊。”
照片里的周大师,和现在的周大师,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白遇淮转眸,扫向八仙桌上一叠书。
那些书的封皮或黄或红,封面设计得非常潦草,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出版社出版的。
白遇淮抱着荆酒酒走过去,伸手简略翻了下。
只见封面上印着《风水:教你从入门到入土》《相面三十八计》《能帮得上你的民俗传说》……最下面压着的,是一本破旧不堪,像是被生生翻烂的字典。
荆酒酒夹着白遇淮的腰,侧身低头,从书里抽出了一张纸条。
“器,qi,指器具、用具……”
像这样的纸条有很多,它们都被夹在书里,全都是部分字体的拼音和释义注释。
上面的字也是有变化的。
一开始的,比较歪扭,写得像是画的。后面的就工整多了。
荆酒酒微微惊讶:“……周大师原来不识字?”
这时候周大师还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水壶和水杯。
“洗干净了。”周大师说,“你们得等等我,管子里没水了。我去看看井里……”
白遇淮:“不用。”
周大师:“哎哟,还是要的嘛。到我家里做客,虽然这家是挺破的……但倒个茶还是要的。”
说完,周大师才看见了那沓书:“小少爷见笑了,我以前不太认字。后头才学的……”
说完,周大师就扭身匆匆出门了。
荆酒酒指了指一旁的墙:“你看那里。”
白遇淮抱着他走过去。
那面墙照不到光,上面挂着一张大照片,也就是因为光线昏暗,他们刚才才没有看见。
照片是那种常见的放大照,像素不是太高,连个边框都没有,就用一根绳子穿过去吊起来,挂在墙面的钉子上。
照片也蒙了厚厚一层灰,但是依稀能看清楚上面的内容。
周大师坐在凳子上,笑得很僵硬,像是第一次拍照。
他那时候看上去还较为年轻一些,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打扮很富有70年代的气息。
而紧挨着他的,是膝盖旁站着的小女孩儿,女孩儿身着大红色的小棉袄,一手还咬在嘴里呢,另一只手则抓着个粉色的棒棒糖。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穿着不合身夹克衫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倒是笑得很灿烂。在他身旁,是一个稍显瑟缩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没有腰身耳朵大衣,脖子上扎了条玫红色的方巾,搭配有点土,但也足够扎眼,在那个时候,在拍照时作这样的打扮,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白遇淮淡淡道:“那个老太太口中的,周大师的儿媳和孙女。”
荆酒酒点了点头,疑惑地皱起眉:“他们都失踪了吗?”
周大师从后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空壶,空壶晃来晃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说:“井都枯了。”
他说着,才接了荆酒酒的那句话:“没呢。只有我儿子失踪了……”他顿了下说:“我儿媳妇和我小孙女她们……是死了。”
荆酒酒惊愕扭头:“死了?”
周大师点点头,将空壶往桌上一放,倒也不嫌弃那凳子上厚厚的灰,就这么一屁股坐下去。
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看那照片,也像是在看天花板。他一手还按在脸上,动了动唇,说:“我儿媳和孙女是住镇上的。那一年,我儿子跑回家,总说有东西在追他,得躲躲。我咋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让他在家里住着。
“他每天蒙着被子,还买了布帘子挂在窗户上,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的。怕得要死。也没办法,每天就我给他做饭送过去……就这么待了个七八天,那天就一转身,人就没了。”
“我想不通啊,人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我就想,是不是追他的东西,追过来了?我就到处找,没找到。村支书帮我报警了,也没找着人……村子里有个瞎子就说,是不是让什么鬼盯上了。我就从瞎子那里买了几本书,……就这几本。我就想知道知道,得是什么鬼,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买回来我又不识字么。我们那时候有个屁的钱啊?哪上得起学?我儿子上学,都是种田供出来的……
“村支书劝我说,不是鬼。现在哪里有鬼,可能就是回城里去了。我不听啊,我觉得就是鬼,不然我儿子怎么害怕成那样呢?村支书劝不动我,就给我送了本字典,说要么我学几个字也行,到时候也买得了票,能去镇里看我儿媳,没准就找着我儿子了……”
周大师把书拿过来,粗暴地一翻,飞起不少灰尘。
他一下眯紧了眼,将脸上的手帕按得更紧了。
“我就每天都跟着认字,认不到的,就跑去问村支书呗。他是个大学生……会识字的。下头那两本其实我都还没看完呢,我就看了一个月。镇里警察来跟我说,还是没找着人,我儿媳也不见了。
“我赶紧让村支书帮我买了汽车票,跟着去了镇上。我儿子在镇上买了套房子,就三十多平。我一过去,就看见有人在砸门……”
说到这里,周大师的声音憋了点怒意。
周大师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这一看,才晓得,他妈的他躲的什么鬼哦?躲的是债主!全都是上门要债的!一个个凶得很,又泼油漆又写大字……我就跟他们说,那我赔呗,欠多少都我赔,我儿子不见了,我得先去看看我儿媳孙女……”
“好家伙,一问欠八万。把老子杀了都拿不出来……”
荆酒酒疑惑地歪了下头。
那……周大师为什么后来又觉得他儿子和那些人一样失踪了呢?
不是躲债吗?
周大师喃喃说:“这帮追债的人骂了几句,说老东西惹不起。……嘿你说还挺有道德不是?没把我抓着打一顿呢。”
“等他们走了,我才掏钥匙进去了。就跟他们说的一样,里头没人。别说我儿媳了,我孙女都没见着。我当时还想着,难道是这帮人抓不着我儿子,就绑了她们?我急啊,就去楼下小卖部,拿了五角钱,让老板帮我打电话报警。”
周大师将头仰得更高了:“我就回去等警察的时候,总觉得闻着臭。那臭味儿我太熟悉了。我年轻的时候,为了赚那笔钱,经常在乡里给人抬尸体。别人不愿意抬的,我抬。能多赚十八块钱……我一下急了,到处找。床底下、柜子里……都没有。我看见客厅里,放着那么老大一个纸箱,上面压着个电风扇。我走过去,把电风扇一拿,纸箱里头,我那小孙女和她妈一块儿,胶带缠得紧紧,蜷缩在头,人早就硬了。一摸,冰凉。但看着,还像睡着了一样……”
他喃喃低语着,那帕子终于捂不住了,两道浑浊的,混着灰尘的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死得多奇怪啊?没指纹,没其它痕迹。不是他杀。可你说这自杀,能往自己身上缠胶带,把自己憋死在箱子里。死了还自己往上头放电风扇的吗?我觉得这是真见鬼了,真见鬼了!”周大师身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他牢牢抓着那些覆着灰尘的书,问白遇淮:“白先生,您说是吧?”
白遇淮:“如果我能见到现场照片,也许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大师点了下头:“哦,再说后头吧。我在镇子里一留就是三个月。我那时候也没想到,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这家里人都死了,哪还有家啊?
“我还想去翻点书,弄弄清楚这得是什么鬼东西啊。但是兜里钱又不够。城里书贵,一本十几块二十几块。哪里买得起?他们就叫我揣着钱去更大的省城,说那边有个什么图书馆,你进去什么书都找得到,还可以免费借阅,不用给钱。我就又坐火车进了省城……”
“我什么也没翻到……”周大师用力按了下帕子,“什么也没有……我儿子也从此彻底没了消息。什么都没了……我还听人说城南有个半仙,会算命。我去一问,好家伙,一卦要三百块呢!他怎么不去抢?老子在旁边一听,他妈的,还没老子看书会的多!”
荆酒酒低低出声:“……然后,你就也去做半仙了?”
周大师一点头:“我开始是在工地上搅水泥。工地上有年轻的,他们说,书里找不到就去网上找啊。我听了就拿着钱,去网吧。有个劳什子玄学交流论坛……哎哟什么碟仙……都什么东西……里面全是教人玩这些东西,就没个正经的。再一看,发言的全是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年轻……这些人不懂得敬畏啊。他们那是没见过人悄无声息惨死,是什么样子。那可不是吓人啊,那是痛。我孙女儿媳死了,我痛得好像肠穿肚烂了一样……我就劝他们,别乱搞。”
周大师闷声笑了下:“哈!结果吧,这帮小屁孩子没劝动。倒是有个人来找我,口口声声喊我叫大师,还给我打了一万块,说我肯定懂行,要我帮他算个卦……那时候哪儿见过一万块啊?我拿着就给人债主了。所以说呗,我那儿子这么不成器,没准也是跟老子学的。看见钱都走不动路……八万块,我也就花了三年,就还清了。后头找我算卦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想,老子接触的全是些这半仙那半仙……会不会有一天,再让我撞见个真仙呢?他能解答我的疑惑,让我知道,我孙女儿媳怎么死的,让我知道我儿子去哪里了……要是能再找着,我能把他脑子踢成西瓜。”
“哎,白先生抱着小少爷累不累?我给您擦擦板凳,坐呗。”周大师说着,先给人用袖子擦了擦凳子上的灰,然后才又接着说:“那时候吧,我孙女儿媳送去火化了,就用个小坛子装一块儿。没地儿葬。咋呢,墓地太贵了。那时候我就给背包里了,一背四五年,我这招摇撞骗还真赚了点钱。多新鲜哪,死后,我还让我孙女儿媳住了个省城最贵的墓地……”
周大师终于拿下了脸上的手帕,露出肿得像核桃一样,皱纹遍布的眼。
“可是,我还是没找着我儿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躲债,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之后,我孙女和儿媳就这么惨死了……她们死得不对劲,我儿子也消失得不对劲。不像是躲债。”
荆酒酒脸皱成了一团,不说话了。
他不自觉地揪住了白遇淮的袖子。
白遇淮反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