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灵也忙跟着跪下求情。
薛令仪并没有立时就应了她们两个,由着她们哭求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拧眉看了她们俩半晌,叹道:“你们俩这又是干什么呢?眼下王爷不在家,我又未曾立住脚,万事都需得小心谨慎。李嬷嬷是王爷的奶嬷嬷,得罪了她,可对咱们没什么好处。你们来伺候我,是咱们的缘分,既是缘分,我愿意护着你们,也盼着你们能谨言慎行,助我一臂之力。”
这话从主子口里头说出来,便只有两分真意,落在下人们的耳朵里,也得有八九分的诚恳了。两个丫头听罢都落了眼泪出来,忙又磕头应是。
薛令仪这才说道:“都起来吧,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了,怕是又要说嘴。”
一时起了身,如碧去看茶,如灵继续给薛令仪通头发。
薛令仪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中的一处出神,忽地说道:“立根不稳,初来乍到,自然是能忍则忍。然则也有老话说得好,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如灵手上一顿,立时明白过来,这话是接着之前,她们劝说要忍耐的那些话才说的。
拿了一根头绳将头发松松绑成一束,如灵斟字酌句地说道:“方才娘子还训戒奴婢,需得万事小心,谨言慎行,奴婢觉得这话对极了。如今王爷又不在家,娘子还是稍稍忍耐一些才是。”
薛令仪将两道柳叶般纤细的长眉轻轻拧着,好半晌,才认命般的闭上了眼。
等着吃晚膳的时候,薛令仪便觉腹中隐隐发凉,有丝丝缕缕下坠的疼意,叫她很是难受。数了数日子,马上就是她的小日子了,于是叫如灵给她煮了碗红糖枣茶。
原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不想睡到半夜里,薛令仪竟生生被疼醒了。昏暗无光的帐子里,渐渐弥漫起冰冷的恐惧来,薛令仪轻抚着那平坦的小腹,眉心深蹙。
很快,关雎楼里灯火如昼。
如灵一面拿了帕子拭去薛令仪额前的细汗,一面安稳道:“李嬷嬷已经拿了腰牌,亲自去外院儿请王太医了,娘子稍安勿躁,太医随后就来。”
彼时,薛令仪正靠在床头上,腰下垫着石青色团花引枕,微眯着眼面露隐忍,细白额前垂着几缕发丝,被汗珠打湿,黏在了上面,显得面色苍白,柔弱无助。
如碧掖了掖被褥,担心道:“娘子要不要躺下来?这样靠着可是难受?”
薛令仪只觉得耳边聒噪,微微摇头,紧闭着口唇并不言语。
明亮的烛火下,薛令仪面容上的痛楚和忍耐清晰可见,如碧如灵瞧得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言,只守在一旁,紧张地望着薛令仪。
屋外,王太医已经随着李嬷嬷赶了过来。
按着规矩,王太医该是在门口候着,等着李嬷嬷进去回禀了,再出来唤他进去。只是事从权宜,李嬷嬷走得时候便来看了一眼,薛令仪的情状十分不好,于是眼下也等不及了,扯了王太医便直接进了屋里。
方进得门,扑鼻便是百蕴香粉的甜香,再绕过了黑漆描金边儿的苏绣屏风,一抬头就见着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各色珍贵古玩琳琅奢华。王太医吃惊之余,下意识左右瞥了两眼,却见得屋中陈设十分铺张富贵,由得一阵咂舌。心说这样的宫室,便连宫里的主子都住得下,这位娘子所得的恩宠,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
等着丫头撩开了重重的垂地幔帐,就见着锦绣堆就的床帏里头半躺着一个美人儿,面色苍白,神色倦怠。
王太医还是头回见着薛令仪,也不敢多瞧,瞟了两眼,便耷拉着眼皮一路随着李嬷嬷往里走,心说倒是好颜色,只是也并非绝色。
如灵见着王太医来了,忙说着:“娘子疼得厉害,请太医赶紧瞧瞧。”说着弯下腰将一方刺绣绢帕放在了薛令仪的手腕上,随后恭敬地往后退了两步。
如碧早搬了杌凳来搁在床前,王太医坐下,伸出两指轻搭在那截儿盖了绢帕的雪白腕子上,一手捻着羊角胡,半阖起了双眼。
只是渐渐地,那王太医捻着羊角胡须的手指头便不动了,半阖的双眼也睁了开来,半晌后收回手,皱眉道:“娘子是有孕了,只是如今胎像不稳,已有滑胎之像。”
李嬷嬷闻言立时慌张问道:“太医可有法子?”
王太医面露迟疑,又怕说了实话,却叫这娘子凭添了几分愁绪,于养胎不宜,于是道:“且先吃了药又再说。”
太医的为难薛令仪哪能看不出来,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她的清羽如今不知所踪,而腹里的这个孩子,眼下又是岌岌可危。她这个母亲,果然是个无用的!
“还请太医劳神,尽力救一救这孩子的性命。”薛令仪勉强忍住了剜心之痛,虽面有哀求,但脸色瞧着却还镇定。
王太医起身拱手:“微臣定会尽心尽力。”
李嬷嬷如今也是悔不当初,一面道:“如灵如碧好生伺候着。”一面跟着王太医出了屋门去,一路领着到了见客厅,里头的桌子上早就摆好了笔墨纸砚。
“太医请。”李嬷嬷请了王太医进了屋,忧心地跟在王太医身后:“娘子这胎,当真是留不住了么?”
王太医自知李嬷嬷对王爷的子嗣尤其上心,只是眼下他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于是出言劝慰道:“老夫自当尽力,还请嬷嬷宽心一二。”
她又如何能宽心一二?李嬷嬷叹了口气,便请王太医写方子,她自己坐在一旁的玫瑰纹圈椅上,脸色晦暗。
若是当初王妃磋磨薛氏的时候她出言阻拦,是否便不会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是她却哪里想的到,这个薛娘子竟是个有福之人,这么快就有喜了,算算日子,也不过进府才一月有余。
拿了方子,李嬷嬷亲手去煎了汤药来,又亲手端给薛令仪喝了。
薛令仪喝了安胎药,只觉腹中的阴疼渐渐被暖意驱散,于是稍稍安了心。虽是心中百般愁绪缠绕,可如今只有她养好了身子,肚子里的这孩子才有希望挣得一条小命来,于是薛令仪便是睡不下,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慢慢入睡。
如碧也不敢去隔间歇息,只在床侧打了地铺,守着薛令仪,提防她再有不舒服的时候,自己也能立时听得了动静。
如灵本不当值,因着放心不下,也同如碧一道,睡在了那地铺上。
李嬷嬷站在廊下,隔着窗子见屋里的灯火熄了,这才转身回了自家屋子里坐下,盯着案几上一盏如豆灯火兀自出神。
还是伺候她的小丫头起夜,见着卧房里头灯火依旧,不放心过来看了一眼,才瞧见李嬷嬷竟还没有安睡。
“嬷嬷怎的还没睡?”小丫头说着,去提了炉子上的铜壶倒了一盏热水过来,说道:“嬷嬷前几日还嚷着头疼呢,怎的如今又熬夜不肯睡觉,再费了心神,明儿个脑子又该疼了。快喝口热水,赶紧歇了吧!”
李嬷嬷接了那水,却也不喝,只是叹气道:“我哪里睡得着,薛娘子那里还不知怎么样呢,若有个好歹,我可要如何同王爷交代。”说着又长长叹气。
小丫头说道:“这事儿又与嬷嬷什么相干?是那王妃先起了坏心,王妃要磋磨薛娘子,所谓主仆有别,嬷嬷又能怎样?也合该是薛娘子有这么一劫。”
第3章
小丫头很会说话,只是李嬷嬷仍旧觉得不安。
“你是不知,王爷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叫薛娘子受了半点委屈,结果我没办好这差事,还累及了王爷的骨肉。”李嬷嬷说着,神色重又变得阴沉:“若真是孩子留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便是死一万回,也难脱其咎。”
小丫头一听就笑了:“嬷嬷这话说的,嬷嬷一颗心全扑在王爷身上,王爷焉能知?便是薛娘子腹中的孩子有了差池,那也是王妃为妇不淑,薛娘子时运不济,却是半点都怪不到嬷嬷身上的。”又去拉李嬷嬷起身:“行了,都这般时辰了,嬷嬷便要发愁,也等到明儿个又再说,赶紧睡吧!”
只是李嬷嬷哪里睡得下,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指了指桌案:“你去磨墨。”
那丫头嗔道:“嬷嬷——”
“快去!”李嬷嬷说着,起身去了桌案前,抽出一张信纸来,心里盘算着,这事儿该怎么同王爷说才是。
那丫头眼见李嬷嬷如此坚持,知道劝说不下,只得去磨墨。
一时李嬷嬷写好了信,拿了蜡印封好,交给那丫头,细细嘱咐道:“你拿了腰牌立时去寻李正,叫他连夜把这信送去洛水,要亲自交到王爷手上。”
李正是李嬷嬷的亲侄子,由他送信,李嬷嬷最是放心。
等着那丫头送信回来,告知李嬷嬷,李正已经骑了快马出了府门去,李嬷嬷才肯放了心,吹熄了灯盏,终于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只是到底睡得不大安稳。
这府里睡不安稳的,却也不独李嬷嬷一个,常青阁里,王妃秦雪娥沉睡在锦绣帐中,却是做起了噩梦来。
梦里一片苍白,入眼所见皆是茫茫大雪,秦雪娥身着单衣,瑟瑟发抖地走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地上。她忍不住呼唤,可四野空寂,竟是无人回答。
这般茫然孤凄地走了一会子,秦雪娥忽觉背后阴森森的叫她害怕,扭头一看,却是一只强壮凶猛的吊睛白虎,正踱着步子神态安然地跟在她的身后。
骤然发觉被一只猛虎紧步追随,秦雪娥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只觉足下绵绵无力,浑身酥软,一下就瘫在了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那白虎越走越近。
这是一只年轻健壮的老虎,皮毛光滑,威严丛生,那獠牙,那利爪,秦雪娥害怕极了,一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只等着老虎逼近,温热血腥的气息一阵一阵喷在了她的脸上,求生的欲念汇集在一处,秦雪娥终于撕心裂肺喊叫了起来。
大殿外长廊下,兰嬷嬷正皱着眉,一脸不悦地听着一个小丫头说些什么。穹顶月光惨白,照得廊下一片雪亮。兰嬷嬷忽的咬牙切齿起来,狰狞之容,唬得小丫头不禁眼露恐惧,深深垂下了头去。
“行了,你先下去吧!”兰嬷嬷打发了那小丫头,正是立在廊下拧眉出神,忽听得寝殿里王妃凄厉的呼救声,不由得大惊失色,忙转身进了内殿。
叫人点亮了宫灯,兰嬷嬷撩开帐子,就见王妃正躺在床上面色狰狞双眼紧闭,两只手却在胸前慌乱地抓些什么,嘴里不停喊着:“滚开,滚开,离我远点。”又面露软弱哀求之态,嘴里不断喊着:“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了我。”
如此形容,直叫兰嬷嬷三魂去了七魄,唬得不轻,忙低声呼唤着王妃,一面还轻轻摇着。
秦雪娥到底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泪眼婆娑看见了兰嬷嬷,立时哭喊道:“嬷嬷救我!”说着伸开手臂,就跟幼年时候她遇着了惊吓,就要兰嬷嬷抱她一般模样。
兰嬷嬷只觉心都要疼碎了,忙在床沿坐下,俯下身将秦雪娥揽在怀里,一面在她背后轻轻抚摸,一面低声安慰着。
好半晌,秦雪娥终是舒缓了气息,只是想起梦中之事,犹自心有余悸,不禁哭泣道:“嬷嬷,我做了噩梦,甚是骇人。”
兰嬷嬷笑得慈爱和煦,轻抚着秦雪娥的发髻安慰道:“想是今个儿逛园子累狠了,才会生出了梦魇来,王妃不必惊恐忧心。”说着转头吩咐:“去端来一碗安神汤。”
只是秦雪娥轻轻摇摇头,从兰嬷嬷怀里抬起头来,面露楚楚,可怜兮兮道:“原是一只吊睛白虎,甚是威猛凶恶,一口就把我吞了下去。”
兰嬷嬷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她才得了关雎楼有了身孕的消息,这厢王妃就跟着梦见了猛虎伤人,这般凑巧,莫不是先夫人在天有灵,有意示警?
见着兰嬷嬷面露凝重,秦雪娥不禁疑惑道:“嬷嬷?”
兰嬷嬷低头见着秦雪娥小脸儿惨白,虽已是当娘的人了,可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立在廊下,哭哭啼啼唤她嬷嬷的小人儿。
“无事!”兰嬷嬷轻轻将秦雪娥额前微湿的发丝拨在了一旁,伸手端起丫头端来的安神汤,拎起勺子搅了搅,笑道:“王妃喝吧!”
等喝了安神汤,秦雪娥重又躺在床上,兰嬷嬷慈爱道:“王妃睡吧,老奴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王妃。”
秦雪娥眼中含笑,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娇嗔道:“那嬷嬷千万不能走开。”
兰嬷嬷笑道:“不走不走,天塌了老奴也不走,就只守着王妃。”
有了兰嬷嬷在,秦雪娥一颗心便如插上了一根定海神针,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再无噩梦。兰嬷嬷一面挥手叫守夜的丫头们下去,一面靠在床头,心里纷乱如麻。
那女人一进门便是专房宠爱,又住进了连王妃都不能踏足的关雎楼,此番种种,无疑是宣告着那女人在王爷心中的特别。但凡男子温柔多情,都是不足为惧的,怕就是心里有了特别的人。
再者那女人的眉眼,分明就和多年前那个没上没下的贱婢一模一样。只是当初那贱婢那般得宠,到底不曾住进了关雎楼,眼下看来,那贱婢不过就是个替身,如今的这个才是正主儿。
想起这些年王爷待王妃的薄情冷漠,兰嬷嬷心痛之余,不禁生出了狠辣心肠来。管她是哪尊活佛的宝贝心肝儿,挡了王妃的道儿,碍了王妃的事儿,那她就只能千刀万剐了!
安然睡了一夜,薛令仪睁开眼,虽是犹觉腹中阴冷寒气不散,但相比于昨夜已然好了许多。她也不敢多动,便躺在床上,干脆卧床休养了起来。
屋内珠帘微动,李嬷嬷端着碗安胎药走了进来。
“娘子喝药了。”李嬷嬷脸上溢着笑,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爱。
薛令仪接了碗,仰起头一口气喝尽了那苦嗖嗖的汤药,又端起李嬷嬷递过来的温水漱口,最后将残水吐在漱盂里,拿着帕子按了按唇角,笑道:“嬷嬷受累了。”
李嬷嬷示意丫头捧了漱盂过去,笑问道:“娘子现下觉得如何?”
薛令仪回道:“阴冷稍有退散,比昨夜好了些。”
李嬷嬷面露欣慰,笑道:“如此就好,娘子好好休息,老奴就先去了。”
薛令仪笑着点头,看那李嬷嬷撩开帘子,出了门去。
这李嬷嬷是曹凌的乳娘,情分不同,地位自然不一般。曹凌叫她来侍奉自己,实则是委屈了。故而起初的时候,薛令仪对上那李嬷嬷,自然是尊敬有加,有意亲近。
曹凌在家时这李嬷嬷待她还算上心,只是曹凌走后,那秦氏几番挑衅磋磨,这李嬷嬷只冷眼旁观,薛令仪这才瞧出了她眼底的疏冷和鄙夷。
薛令仪抬手捋了捋肩头的碎发,不觉淡淡冷笑。如今她怀了孩子,一个个儿,倒都跟换了张脸一样,
常青阁里,兰嬷嬷守了秦雪娥一夜,第二天离去前,就把薛令仪怀孕的消息细细告知她听。
彼时秦雪娥才刚净了面,坐于镜前梳发装扮,闻言大惊失色:“她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不由沉了脸色,心中升起惶然不安来。
那女人,面容酷似那被她棒杀的贱婢,当初那贱婢有多得宠,王爷有多偏心那贱人,她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如今这薛氏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住着关雎楼,又有李嬷嬷贴身伺候,她算什么东西!
兰嬷嬷见着秦雪娥死死攥着一把宝石银梳,白皙手背上青筋绷起,眼见着是气狠了。
“王妃莫气。”兰嬷嬷上前轻轻掰开了秦雪娥的手,拿了那银梳搁于妆台上,又将秦雪娥的手捧在手心里慢慢搓着,低声笑道:“说是胎像不稳,怕是保住呢!”
秦雪娥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冷笑道:“下贱胚子,便是有了好福气也受用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