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再细细一想,便知道是方才言语间的随意露出了一些马脚来。心里道了声晦气,薛令仪悄无声息斜了曹凌一眼,心说这厮真是个倒霉鬼,一来便要给她招晦气。
    用过了晚膳,薛令仪本打算拿了那匣子的首饰再细细赏玩一番,心说她这回定要牟足了劲儿,好好捧一捧那曹凌,他高兴了,她也不必总跟着提心吊胆的。不成想曹凌却是不许她看,吩咐如灵将匣子收起来,搁在了妆台上头。
    花了大力气大价钱打造出来的,不过才看了一眼,薛令仪不知这曹凌又发的哪门子的疯癫,想了想也没什么苗头可寻,一气之下干脆抛之脑后不再理会,叫如碧奉上围棋匣子,拉了那曹凌下棋。下棋不必说话,也省得她哪句话没说对,哪个表情没合了这厮的心意,到时候又要闹脾气。
    李嬷嬷却是又看不惯了,拧着眉嗔道:“饭后百步走,必活九十九,这才用过晚膳,娘子该拉了王爷屋子里转转,怎又坐在那儿熬心眼儿费眼神儿的。王爷素日里忙碌军务,如今在房里,何苦又要熬脑仁儿。”
    薛令仪还不曾说什么,曹凌却是恼了,一个冷眼甩过去,瞧起来倒好似地狱爬出的玉面罗刹,十分吓人。如灵还能勉强立住脚,如碧却已经垂下脑袋,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哆嗦了起来。
    李嬷嬷亦是心惊胆战,那舌头往日里灵活好似泥鳅一般,眼下却僵在了嘴巴里,甚个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薛令仪由着她脑门儿上沁出了一头汗,笑了笑,这才缓缓道:“得了,这里也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李嬷嬷如奉纶音,略矮身福了福,转身竟是先一步就走了。
    如灵忙扯了如碧的胳膊,就带着一干丫头都出了屋门去。这方一出门,如碧就是脚下一软,若非是如灵扶得牢靠,必定要滚在地上去。
    “天爷呀!”如碧轻呼:“王爷可真吓人!”
    如灵眼一瞪,下手拧了她一把,斥道:“你是嫌命长,管不住嘴是吧!”说着,抬眼儿觑了前头的李嬷嬷一眼,好在李嬷嬷正在廊下立着出神,竟是不曾听到。抿抿唇心里骂了一句活该,叫你每每都要摆些谱子给娘子脸子瞧,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装什么二五八万的。
    李嬷嬷立在廊下,看着头顶天光黯淡,很是有些神伤。
    原先王爷不是这么个脾气的,虽是话少,但极少冲着她发火,也不知这个薛娘子是不是同她八字相冲,自打来了这关雎楼伺候,她可真是踩了臭狗屎,就走了霉运了。
    只是李嬷嬷虽觉失了面子,但心里却依旧安稳如山,她到底是章慧皇后安排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奶嬷嬷,只要王爷还记挂着自己的生母,他便必定会厚待于她。
    稍稍稳了心绪,李嬷嬷转身看着那排垂手弓腰的小丫头,说道:“如灵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如碧担心地望了如灵一眼,方才慢步离去。心里犹自惴惴难安,李嬷嬷这老巫婆如今心里正是不快,可万不能将如灵做了出气筒才好。
    如灵虽心里慌张害怕,可隔着一道墙就是她家主子,李嬷嬷便是糊涂了,也不会在这里就发作她,于是愈发的安静温顺。
    李嬷嬷哪里知道她们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板着脸道:“你素来机警,是个靠得住的。薛娘子如今有了身子,你留心些,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若是叫茶喊人,必定要手脚麻利些。”
    见着如灵应了,李嬷嬷方不放心地叹了口气,下了石阶去了。只是行至庭中,忽又想起一事儿,不由得转脚又走了回来。
    如灵见李嬷嬷又转回,忙福了福,恭声道:“嬷嬷还有何事要交代的?”
    李嬷嬷自然是有事儿要说的,只是那话将将到了唇边,瞧着这丫头还挽着双丫髻,不由得皱皱眉,有些语塞。
    如灵茫然无知,觑着李嬷嬷的脸色又低声问道:“嬷嬷?”
    李嬷嬷稍作迟疑,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娘子如今虽说胎像稳当了,可才一月多,正是该小心的时候,有些事可是万不能有的,你在外头守着,定要耳聪眼明,仔细留意着些。若是有些动静出来,你需要立刻寻了人去告知我听。”
    如灵先还懵懂,忽的就明白过来,立时涨得满脸通红,垂着脑袋也不肯吭声,弄得李嬷嬷还以为她没听明白,于是又说了一遍,
    后头还是如灵自己个儿听不下去了,蚊子哼唧一般应了几个字:“知道了。”才算是了事。
    屋里头,薛令仪竖着耳朵听见那李嬷嬷总算是离去了,抿抿嘴笑道:“王爷的奶嬷嬷到底不比旁人,可比当初赵家三太太的奶嬷嬷厉害多了。”
    赵家三奶奶其人,却是薛令仪犹自还是赵令仪的时候,她那养父赵世荣的正头妻子。此人泼辣厉害,她和她娘当时在赵府里求生活,很是受了她和她身边那些爪牙的欺辱。
    这些事情,当时身在京都的曹凌也是有些耳闻的,清俊的脸庞上微露怜惜,说道:“你受委屈了。”
    委屈吗?
    薛令仪有一瞬间的失神,笑了笑说道:“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妾身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曹凌薄唇微抿,清冷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难辨。真的忘得差不多了吗?那以前的那个小情人呢,也都忘了吗?还有那个占有过她的男人,也都一起忘了吗?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曹凌淡声道:“李嬷嬷虽是厉害了些,到底也是一心为主的。”
    这是为李嬷嬷说好话吗?到底是人家的奶嬷嬷呢!
    薛令仪笑嗔道:“瞧王爷说的,妾身可从来没说过李嬷嬷不好。”又笑道:“只是嬷嬷如此耳聪目明,下回王爷在她跟前,就莫要再提及京都旧事,若是叫她寻摸出一些什么来,却也叫人心烦。”
    曹凌正在喝茶,闻言手上一顿,原本平静的脸庞上,一眨眼的功夫便覆上了一层淡淡薄霜。她不愿意提及旧事难道是旧情难忘,不愿意想起那个沈茂修不成?
    慢慢将茶碗搁在小几上,曹凌板着张棺材脸,目光透着几分邪气,静静盯着薛令仪,却也不说半句话出来。
    薛令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捧了案桌上的茶杯押了一口茶,见那曹凌依旧目光沉沉地将她望着,不觉心里有些起毛,于是将杯子放下,迟疑片刻,抬头望着那曹凌的眼睛,问道:“王爷如何这般盯着妾身?”
    曹凌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垂眼端起了那盏茶,慢慢抿了一口。
    薛令仪胸口处骤然憋了一股子闷气,什么狗脾气,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只是,到底要不要发火呢?薛令仪心里有些纠结。
    若是依着她的性子,早撂翻了案几,将这厮扯了衣领子拽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问他,一个大男人,总这么叽叽歪歪的,有意思没?有什么话不能敞亮了说,动不动就要拉脸子,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在叫人看了生厌!
    然而她到底已经不是赵令仪了……
    薛令仪恨恨地咽了口茶,她不气,她不恼,她还得靠着这人呢!跟谁杠都不能跟衣食父母杠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曹凌虽看似低着头喝茶,实则余光全在薛令仪的身上。他感觉到了她的羞怒,也感觉到了她的不耐厌烦,只是她那张娇艳仿佛二月桃花的脸庞上,却分明浮着一抹淡淡浅笑,红唇微抿抬手饮茶,仪态也是挑不出错处来的大方端雅。
    眯了眯眼,曹凌心中的不悦更甚。
    这个女人改变了原先的脾性,会忍耐,有了些城府。是谁改变了她?是那个占了她身子的男人吗?
    心里渐渐翻起了嫉恨的浪潮,曹凌终于放下了杯子,他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冰凉,淡淡说道:“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不愿意提及京都旧事。你的父亲直到现在,每月的三月三,还是雷打不动的去素鲜斋置办一桌水席。你爱吃的那几道菜,想来如今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龙凤呈祥,凤尾鱼翅,八宝野鸭,金丝酥雀——”
    “好了。”薛令仪终于变了脸色,眼中仿佛乌云密布,阴沉的不见天日,只语气还是淡淡,站起身默了一瞬,问道:“王爷为何总揪着前事不放?当日我们说好的,妾身愿意委身王爷,为王爷生儿育女,侍候左右,可王爷你,对于妾身的往事,需得一不追问,二不追究,如此,方成就如今的这段姻缘。可如今王爷一再食言,却不知王爷究竟所为何故?”
    她生气了?她冲他发火了?
    曹凌本来怒火蒸腾的双瞳里,忽就生出了几丝波澜来。
    她终于撕破了那一张仿佛玉雕一般的面容,不再敷衍,不再演戏,愿意同他展露了真实的情感。心底深处,有浅浅的欣喜缓缓生出。
    是了,想她一个女子,孤苦伶仃的漂泊在外,也难怪她要跟了旁人。怪他,是他不好,没能及时寻到她的踪迹,叫她在外头吃了苦头。
    这般想着,曹凌心里头的怒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第14章
    “瞧瞧你,你这是作甚?不过多问了一句,你便要生气,可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指头动了动,曹凌示意薛令仪坐下,清俊的面容神色犹自沉静,只语气却带了几分松快,说道:“等明日我便要再回洛水了,只是你也不必担心,那秦氏禁足常青阁,我一日不归,禁令一日不解,你可以安心在关雎楼里养胎了。”
    薛令仪惊疑不定地看着曹凌,这厮莫不是患有疯病吧?
    慢慢坐了下来,薛令仪的胸前犹自起伏,情绪依然激愤,她又偷偷瞟了曹凌一眼,他俊逸的脸庞上一如既往的清冷,安逸地喝着茶,仿佛方才的事情都是她的幻觉。
    薛令仪眼神茫然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虽然当时这人逼迫甚紧,但她若是死活不肯委身于他,是不是还有些离开的希望?只是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肚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再谈离开,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隔着一道墙,如灵提到喉咙眼子里的一颗心,终于好端端回归了原处。可吓死她了,好好儿,忽就听见了娘子拔高的声音,她细听了两耳,又不似是在争吵,好在后面王爷说了几句话,听着语气还算柔和。
    如灵走了几步,在敞厅里的杌凳上坐下,伸手拿起了筐子里的花绷子,就着旁边小几上的烛火,又飞针走线起来。
    曹凌见着薛令仪依旧余怒未消,心说她这脾性如今也真是改了不少,若是以前,怕是要掀桌子哭闹了,想了想,说道:“你身边儿的那两个丫头,一个倒是机灵些,另外一个憨憨傻傻的,伺候日常便罢了,其他的瞧着也是不顶用的。我给你一个管事的太监,叫冯三宝的,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只管寻他就是。”
    顿了顿又道:“还有几处庄子和铺子,明个儿我叫人把地契拿了给你,里头侍候的人,身契你也收着。每月月末,便会有管事过来同你报账。至于往日的账册,我叫冯三宝后头送来你这儿。平日里闲暇你可以看看,但万不可过分伤神。”
    曹凌难得的说了这么多的话。
    薛令仪听得有些发愣,她其实也是算计过的,寻思着,等这胎落了地儿,她定要张口问这厮要了一些管家权柄来。不然手里无钱无权,就如同瞎子聋子一般,自保都有些艰难,何况她还有其他的打算。哪成想,这厮竟是个处处周到的。
    曹凌见着薛令仪诧异的模样,心里竟诡异的得意起来。看吧看吧,她有过的男人里,还是他待她最好吧!
    薛令仪终是回过神来,顿了顿,起身福礼道:“多谢王爷。”见着曹凌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试探道:“妾身来了武陵镇多时,整日都在这院子里打转,实在无趣儿,不知王爷可否能许了妾身一块儿出入随意的腰牌,妾身也好多了几分自在。”
    曹凌眼见薛令仪蹬鼻子上脸,愈发的喉咙眼子深了起来,虽知道该回绝了她,可他心里却是高兴坏了,立时便允了。他喜欢这样的她,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子,肆无忌惮,贪心不足,看见她在他的面前得寸进尺,曹凌心里只觉得莫名的舒坦。
    倒是薛令仪,轻轻松松得了块儿出入随意的腰牌,瞧着这腰牌的模样,大约还是曹凌专有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茫然,茫然过后,倒有几分清明。
    她依稀还记得,当初娘同她说过,有些男人就是驴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个时候你得顺毛捋,捋顺了,就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薛令仪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玉质腰牌,脑子里使劲的回想着,她方才是干了什么,才把这男人的毛给捋顺了?
    可想来想去,好像她什么也没做,就忽然发了火儿,冷冰冰说了几句难听话,然后这厮忽然就好了。难道说,他竟是喜欢自己同他发脾气,讲难听话吗?
    薛令仪拧着眉有些匪夷所思,这厮的嗜好也忒是怪异了些。
    翌日清晨,曹凌在关雎楼里用过了早膳,便预备往洛水去了。
    临行前,薛令仪提议要将曹凌送至二门处,这个提议明显取悦了曹凌,他素来冷清的脸庞上,缓缓地凝起了柔和的清光,修长乌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仿佛幽深不见底的古井,专注而又深情地望着薛令仪,目光幽深而缠绵。
    薛令仪被曹凌这样盯着看,不觉间,细白脸皮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来。她并非情窦初开的女子,这样的眼神,她实在是不陌生得很。
    看来他很喜欢自己粘着他呢!薛令仪想着,暗暗记了下来。
    “我走后,你在家要好好的,莫要叫我在外忧心。”曹凌抬起手,指端温暖柔软,轻轻在薛令仪的脸颊上轻拂着。
    薛令仪温顺地点点头。
    曹凌笑了笑,转身走了。
    薛令仪立在廊檐下,看曹凌不曾回头地出了关雎楼的大门,再不见半抹身影。心里因着他的离去而有些轻松,然则还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仿佛蛛丝一般缠绕在胸口处,若有似无。这男人待她,其实还算不错的。
    曹凌出了关雎楼,又是在湄水桥那里,看见了一直等在这里的李春华。
    李春华见着他,虽心里一股子委屈又涌上心头,可到底知道轻重,婉转笑了笑,矮身蹲了个万福礼。
    曹凌微微敛眉,走过去驻足:“你等在此处,可是有事要说?”
    李春华点点头,又福了福,说道:“妾身服侍王爷已有五年之多,只是奈何福运不佳,竟是不曾养住了一儿半女的。”说着面露哀伤,落了两三点眼泪出来,继续道:“如今梅氏怀着身子,妾身心想着,若能养在了身下,也好过平素里膝下空虚,深宅寂寞。”
    那梅氏出身低贱,孩子放在她身边养着确实不合适,于是曹凌点点头,说道:“可。”
    李春华得了应许欢喜得不行,连连福礼,又泣道:“方知王爷心里是有妾身的,妾身不胜欣喜。”
    曹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走了。
    李春华看着曹凌的背影渐渐远去,拎起帕子按了按颊面上的莹莹泪珠,叹道:“好歹,王爷还是顾念我的。”
    绿容点头笑了笑:“奴婢便说了,王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曹凌离去后,因着常青阁被封,一时间府中议论纷纷,闲言碎语不断。大家都清楚这王妃禁足是为何事,都道关雎楼的那个薛氏,看着软绵,却也不是个能捏便捏的泥人儿,竟也是个厉害人物。
    但也只敢在私底下嚼了舌根,到底那位还是王妃,平素里她素来苛责厉害,谁也不想此时被捏住了把柄,以后秋后算账。再则那位新起之秀,已经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再议论她的是非,被人捉了去,谁知道要落个什么下场。
    府里的这些闲言碎语,薛令仪并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只有些心焦地看着肚子,算着日子。如此波澜无惊地过了两月,薛令仪轻抚着三个多月的肚子,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如今胎像已稳,该办的事情,再不能往后推了。
    “这可万万不行,肚里的孩子才刚稳当,还是在家里头安安静静地养胎才是,这出门去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可是了不得了。”如灵急得满脸绯红,恨不得立时拿了把大锁,将这关雎楼的大门给死死锁了起来。
    如锦正伺候着薛令仪挽发,见着如灵发急,也不敢多言。
    她如今才得了些主子的信任,不比如灵和如碧,便是心里也觉得,娘子怀着身子,还是呆在家里最好,可她看着心急如焚的如灵,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她是仆,娘子是主,她能不能活,如何活,全都在娘子一念之间。如灵到底和她不一样,如灵还敢劝两句,可她却不敢。
    如碧端了托盘推门而入,等着绕过了屏风,见着如灵跪在地上,不免一愣,问道:“这是如何了?”又去问如灵:“可是你惹了娘子不快?”
    如灵哭道:“你快来劝劝娘子,娘子非要出门去,这可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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