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说着看一眼桌上的帖子,薛令仪笑道:“本是你家娘子诚意相邀,无论如何我也该捧场去一趟,好续一续这姐妹之谊。只是最近天热,我心头闷得很,总觉得难受,王太医开了汤药,嘱咐我务必要小心休养。”说着瞥了那连翘一眼,续道:“劳烦你回去转告你家娘子,等着我身子好些了,必定专门登门拜访。”
    连翘面露为难,却也不好再劝,矮身福了福,便告退了。
    如碧出门送那连翘,如灵转身去了里屋,从柜子里拿了条蚕丝薄毯搭在了薛令仪的腿上,笑道:“虽是天热,到底还要小心着凉。”
    薛令仪笑着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继而面露疑惑:“你有没有觉得,今个儿连翘来得蹊跷,便是这帖子,也透着一股子的怪异。”
    如灵连连点头:“前些日子梅娘子还状如癫狂,每日里哭闹不休。如今她的孩子仍旧养在了汀兰苑,她一面儿也见不着,若说是想寻娘子说和说和,倒还在情理之中,可说什么感激当初的几句良言,还要摆什么席面专门道谢,只怕是一派胡言。”
    薛令仪微微颔首:“正是这个理儿。”
    如灵咬咬唇,双眉间皱起了浅浅的纹路:“奴婢听如碧说,前两日,王妃跟前儿的翠夏又偷偷摸摸去了听风楼,也不许连翘在里头,说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走,只是之后,那梅娘子便忽然好了起来,也肯起床梳妆打扮了,人也瞧着精神了很多。”
    薛令仪脸上露出幽深莫测的笑来,但凡是跟秦氏沾边儿的,必定没什么好事情,不管那梅氏是真心相邀,还是假意下藏着阴私,她都没那闲工夫理会。
    “去跟门上的说,再有人来叩门,一概拦在外头,只说我不耐热,着了暑气,正在屋子里养病。”薛令仪远远望向了庭院,目光深远幽长:“幸而王爷体恤,早就免了我去各处的请安之礼,既是暗箭难躲,不如龟缩在壳子里好了,左右我也无事,这关雎楼的大门,不出便不出罢了!
    薛令仪拒绝了梅氏的邀请,梅氏又素来没有什么心计,只是这又是要紧的私密事儿,无法同林氏相商,无可奈何下,只得叫连翘偷偷儿捎了信儿给翠夏,想要看看兰嬷嬷那里,可有什么法子。
    连翘去的时候很是不情愿,只是看看梅氏一脸坚决,也只好趁着夜色,偷偷出了听风楼。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家娘子如今行的事极是危险,一旦叫人发觉,那可是要人命的。
    听风楼的警戒自打梅氏生了孩子后就松了很多,几个婆子躲在屋子里掷骰子喝酒,大门却是无人看管。趁着夜色,连翘很容易就溜出了大门。只是无巧不成书,却被外出归家的连云瞧了个正着,回头便告诉给了林氏。
    林氏同梅氏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凡闹出些动静,哪有不知道的。对于梅氏屋里的异样,林氏心中也是有数的。
    连云见着林氏沉眉凝思,在腰凳上坐下,小声劝道:“娘子,不管翠夏寻了梅娘子做甚,左右和咱们不相关,娘子这回可务必要清醒些,有些事情,可是不能掺和进去的。”
    林氏知道连云是为了她好,笑了笑说道:“我心里有数的,你莫要担心。”
    兰嬷嬷的卧房里,连翘屈膝福礼后,将梅氏的话一字不落说给了兰嬷嬷听。
    兰嬷嬷端坐在錾玫瑰花纹的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盅茶,慢慢抿了一口,说道:“回去同你家娘子说,细水长流的,慌什么慌。便是她今个儿不出门儿,明儿个也不出门,她也总不能窝在屋里头一辈子。过些日子便是四公子的满月日,到时候李夫人大摆宴席,那薛氏必定会露面儿的。”
    连翘听得心惊肉跳,想起关雎楼梅娘子自来和煦的面容,心中几回翻滚,愈发心乱如麻。
    兰嬷嬷将茶碗搁下,又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子,小孩子都是见风长,她若是再不手脚麻利些,等着孩子大了,同李夫人有了情分,便是要回去也晚了。”
    连翘从兰嬷嬷处离开,很是怏怏不快,心里好似堵着一团棉花,叫她喘不过气儿来。哪怕是娘子对她多有防备,可多多少少的,她心里也清楚她家娘子如今在做什么。
    这可真是豆腐脑落到了地上,整个人都糊涂了。
    连翘脚下不停,走得飞快,她决定了,回头定要和娘子好好说说,那薛娘子可是王爷的心肝肉,还怀着孩子,若有个好歹,王爷焉能不雷霆震怒,到时候她家娘子被查了出来,还能有命活吗?
    翌日,又是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林氏坐在梅氏屋里说话,捡了碟子里的梅子喂进嘴里,问道:“昨儿晚上怎么回事,我仿佛听见姐姐呵斥了连翘,可是连翘做了什么,惹了姐姐生气?”
    梅氏脸色一僵,忙说道:“哪有,许是妹妹听错了。”
    林氏目光微闪,点点头又去吃酥油鲍螺,吃了两个,拿了帕子擦擦手,问道:“明个儿就到了摆席面儿的日子了,不知那位薛娘子,姐姐可请了来?”
    一提起这事儿,梅氏心里头就拱起火儿来,冷笑道:“哪里肯来?后头我又叫人请了几回,那薛娘子愈发的连面儿都不肯见了,架子可真大!”
    林氏点点头,撇嘴道:“可不是架子大,好歹都是娘子呢,谁又比谁高一等。梅姐姐敬她才几次三番的请了她,岂料人家是枝头的凤凰,瞧不起咱们呢!”
    薛令仪不来,梅氏这戏台子也没了用武之地,焉能不气,哼道:“可不是说的,有了孩子便厉害了,打量谁不会生呢!”又冷笑道:“只盼着她这胎是个公子,若是命不好生了个姑娘,看王爷还把她当成眼珠子看。”
    林氏一怔,情不自禁地瞧了梅氏两眼,也没接了话茬,转头捡了圆桌儿上的小米糕吃了两口,却是起了疑心。
    这梅姐姐前些天还要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跟个活死人一样,忽的有一天就变了个人一般,眼神儿也亮了,人也精神了,收拾打扮一番,虽比不得原先的气色红润,却也跟之前的判若两人。
    本来吧,这也是好的,只是她的性子原是最小心胆怯的,忽然就要摆了席面,还要请了关雎楼的薛娘子,如今更是跟着她一起嚼舌根,背后咒人,这可真是——
    林氏看了几眼梅氏,心说到底是一起进府的好姐妹,该说的,还是要说几句的。
    “梅姐姐,我前几日仿佛瞧见王府院子里的翠夏来了咱们听风楼,可是王妃有什么吩咐不成?”
    梅氏正撇着嘴一副气不顺的模样,忽叫林氏这么一问,脸上的神色一僵,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林氏更加起了疑心:“姐姐?”
    梅氏身子一颤,忙回道:“嗯,王妃,王妃体恤,叫翠夏姑娘过来问问我,身子可是养好了。”
    林氏觑着梅氏的神色,心知她必定是有了不可告人的事情,然则梅氏不说,她也不好逼问,毕竟正妻关怀可怜的妾侍,这理由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
    林氏拿起帕子将手上的糕点碎末擦了擦,定睛看向梅氏,脸色变得郑重:“王妃近来倒是贤惠多了,只是姐姐莫要忘记了,王妃手上可是有人命的,虽是咱们没亲眼瞧见过,可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王妃的性子,实在说不上温厚贤良。”
    说着又去拉起了梅氏的手,林氏殷切道:“梅姐姐,咱们姐妹是一道进的府,我总想着这日子不好过,咱们姐妹就个伴儿,也好度过漫漫长日。若是姐姐有了什么心事,妹妹奉劝姐姐一句,王爷的心不在咱们身上,好好儿的,还能有口饭吃,日子也不算差,若是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只怕是性命堪忧。”
    林氏到底是聪明人,只凭着蛛丝马迹,便猜到了这里头的勾绕。
    可梅氏如今被秦雪娥拿四公子吊着,又如何肯收手。她想得也简单,将那薛氏请了出来,大家伙儿一个桌子上用膳,便是回头她出了事情,一样的菜肴,一样的碟盘,大家一道儿吃,也不能就赖到她的头上去。谁知道这席面上,是哪个偷偷下了黑手。
    再者,这席面是她办的,人是她请的,出了事儿反而更容易洗脱了嫌疑,毕竟谁都知道,这薛氏如今是王爷的心尖子,她在哪里出了事,王爷又如何会善罢甘休,轻易饶了那人,她自然更显得无辜可怜了。
    梅氏稳住了心神,笑道:“妹妹说的话姐姐都知道,只是王妃虽素来严苛,却也不似猛虎般骇人。那人虽是王妃下令处死,但也是她咎由自取,妹妹何必怜惜。”
    出了梅氏的屋子,林氏纤眉紧蹙,由来一阵心惊。
    连云出门迎她,见她脸色不好,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娘子可是身子不爽?”
    林氏摆摆手,很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两人一道进了屋子,林氏坐下喝了杯茶,叹道:“梅姐姐糊涂啊!”
    连云最是厌烦听见梅氏的事情,闻言也不细问,只说道:“既是知道梅娘子是个糊涂人,娘子可万不可跟着糊涂人一道儿走了黑路。”
    林氏点点头,愈发觉得心惊胆颤。
    梅氏要做的事情,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不出事则以,出事了,王妃必定推得一干二净,王爷的雷霆之怒,她可担得住?
    只是想起那薛氏鲜花着锦般的宠爱,林氏抿抿唇,心里由来一阵嫉恨。
    如此又过了两日,正是五月二十七,薛令仪这里又收得了一个帖子。
    如灵将帖子放在桌案的匣子里,转头问道:“这李夫人不是梅娘子,若是娘子不去,到底是折了李夫人的面子,怕是不好。”
    薛令仪靠在软枕上,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闻言默片刻,回道:“话是这么说,可前几日我才拒了梅娘子的邀约,如今再去李夫人的宴席,怕是梅娘子脸上要不好看。”
    如灵沉默片刻,说道:“虽是梅娘子心里要生怨怼,到底还是李夫人要紧。”
    薛令仪抬手揉了揉眉心:“得了,叫我再想想,总是还有两日的功夫,不着急。”
    第30章
    常青阁里, 秦雪娥自然也收到了帖子,她很不高兴,将那帖子狠狠掷于地下, 面上狰狞扭曲。
    “贱人就是花样多!”秦雪娥恶狠狠地咒骂:“这般张扬,以为那孩子真是她亲生的不成?”
    兰嬷嬷将帖子捡起, 轻轻弹了弹笑道:“王妃何必心浮气躁,这送上门的好时机,若是不好生利用,岂不是要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秦雪娥脸上一怔, 眼睛里慢慢闪起亮光来:“嬷嬷是说——”
    兰嬷嬷笑着点头:“正如王妃所想,前几日我已经交代了梅氏,王妃只静心等候佳音便是。”
    秦雪娥慢慢笑了:“有嬷嬷在, 果然万事无忧。”顿了顿微敛笑意, 说道:“那薛氏生性谨慎,不定还要龟缩在壳子里不肯出来,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白白浪费了好时机。”说着喊道:“福儿,你进来。”
    福儿很快走了进来, 微微一福:“奴婢在,王妃有何事吩咐?”
    秦雪娥笑道:“昨个儿庄子里孝敬来一头狍子, 你去舒雅轩,请了孙侧妃过来尝鲜。”
    孙侧妃是第二日才去的关雎楼。
    薛令仪听是孙侧妃来了,很是有些意外,吩咐道:“快叫人请了侧妃进来。”又向如灵说道:“孙侧妃爱吃甜软的点心, 你叫厨房快送些过来,记得再沏壶惠明茶。”说着,挺着大肚子往外廊走去。
    如锦忙上前搀扶, 一时出了屋门,那孙婉悦已经扶着小丫头顺着长廊往这里来了。
    薛令仪的心里,这个孙侧妃是王府里头难得的实诚心善之人,故而也愿意亲近几分。
    等着孙婉悦走近,薛令仪上前几步笑道:“姐姐大驾光临,可是叫妹妹这里蓬荜生辉了。”
    孙婉悦忙上前扶住了薛令仪,脸上含笑:“好妹妹,你在屋子里等着就是了,何必出来迎我。”
    薛令仪笑道:“姐姐难得来一回,妹妹这是心里高兴。”
    有丫头打起了帘子,两人说笑着便进了明厅。
    一时坐下,孙婉悦眼睛往案几上一扫,便见那黑漆釉面的梅花小案上,四碟子点心,皆是她喜爱的软甜之物品,又见旁边丫头奉上来的茶水,也是她素日里爱喝的,不觉一笑:“咱们在一处吃喝也不过寥寥,妹妹竟把姐姐的嗜好记得一清二楚,果然好记性。”
    薛令仪笑了:“当日在常青阁,每每受了刁难,都是姐姐出言袒护,妹妹感激姐姐,今个儿姐姐来了常青阁,午膳便在这儿用了,咱们也好说会子话,解解闷儿。”
    孙婉悦点点头应了,瞅了薛令仪两眼,笑问道:“今个儿二十八,明个儿就是二十九了,妹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知明个儿汀兰苑的席面儿,妹妹你可会去?”
    薛令仪不意孙婉悦会提起这事儿,将手上的绢子扯了扯,说道:“本该去的,只是我身子懒,又嫌人多事儿杂,心想着,明个儿叫如灵带了贺礼去,我便不去了。”
    孙婉悦笑着摇头道:“不可不可,我瞧你身子骨还成,若是能去,还是要去的。”
    薛令仪疑惑地望了孙婉悦一眼:“这是为何?”
    孙婉悦笑道:“你这阵子总在关雎楼里,原先姐妹们隔几日还能打个照面,如今愈发的连面儿也见不上了,趁着热闹,你也出去见见人。那李家如今正得王爷青眼,你又深得王爷宠爱,若是不去,难免有人要在背地里嚼舌,不是说你目下无尘清冷孤傲,便要说你同李夫人交恶,关系不睦。传扬出去,哪一个都不是好听话儿。”
    薛令仪将绢子缠在指头上,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孙婉悦又道:“知道你身子重,便去坐一坐,也是个面子情儿。”
    薛令仪这两日本就拿不定主意,叫孙婉悦这么一说,便点点头肯了。她虽是没打算同王府里的其他女人相交甚深,但是能和睦相处,那也是不错的。
    于是等着第二日,薛令仪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坐了马车,往汀兰苑去了。
    李春华出面置办席面,自然是摆场不小,又是四公子的满月宴,那就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但府里头一些得脸的主子都来了,便是外头的一些臣妇,也都受了邀约,如期而至。
    薛令仪带着如灵几个,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耳朵里不断有欢声笑语纷沓而来,如碧耐不住性子,偷偷儿撩开帘子一看,却是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俱是满脸的春风得意。
    王府虽大,但马不停蹄,很快就在汀兰苑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薛令仪扶着如灵踩着脚凳下了车,便慢慢往汀兰苑里走去。
    李春华这里很快就得了消息,她最不耐烦见那薛氏,可到底当着众人面儿,来者又是客,自然不能显露出王府的内眷关系不睦,于是起身弹了弹衣袖,又扯了扯衣裙,昂头道:“既是贵客到,我自然要亲自出去迎接才显得看重。”
    汀兰苑地处王府东北角,庭院敞亮,树木葱然,很是有一股大气开阔之感。院落两旁种着几株松柏,虽是比不得关雎楼的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深幽清净。
    薛令仪扶着如灵,正立在庭院里同孙婉悦说话,一抬头,就瞧见了被丫头簇拥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李春华。
    今个儿风光明丽,阳光正盛,李春华一身盛装款款而出,正是桃花芙蓉面,人比花更娇。
    薛令仪瞧了李春华两眼,心说寥寥几面,她都是一身的清雅装扮,恰似仙宫娇娥,满是飘然的仙气儿,今个儿却打扮得艳丽逼人,仿佛一株清丽绝伦的芍药,真真儿是叫人眼前一亮。怪道那曹凌以前十分宠爱她,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倾城佳人!
    李春华亦是远远看着薛令仪,见她虽挺着大肚,然则身量纤纤,秀丽难掩,一张玉面更如花蕾玉妍般娇艳欲滴。因着有孕,又平添了几分韵味儿,真正的妖娆多姿。心里一时吃味起来,怪不得怀着孩子,还能将王爷的一颗心牢牢勾在了关雎楼里,果然是个容色娇娆的妖精。
    强忍着心里的酸楚憎厌,李春华堆起一抹淡笑,提起了挑线缕金的拖地长裙儿,就慢慢下了石阶。
    薛令仪亦扶了如灵缓步上前,略福了福,笑道:“今个儿是四公子的好日子,妾身这里向夫人道喜了。”又摆摆手,示意如碧将礼物奉上,软声笑道:“妾身预备了一些薄礼,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李春华忙上前扶住,唇角勾着轻笑,说道:“你身子不便,还不快免了这些虚礼。”又笑道:“娘子能来,便是我这里蓬荜生辉了,哪里会生了嫌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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