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来啊!你躲什么!’男人狞笑着走来的神情是那样可怖。
    穿着身依稀能看出是玫粉色衣裙的小少女不停往后闪躲着,只能看出她的小腰纤细,身量为成。但那间天奴室太小了,到处塞满了锁着锁链的惊恐天奴,他们都是一样的神情,被人紧紧铐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望将他们束缚,天长日久的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麻木不仁。
    那个少女长长的乌发束在身后,被结成了十几条小辫子,辩尾还缀着珍贵的红珊瑚。
    他大笑着,左手不停尝试着捞她。而另一边的右手手里还捉着一枚长长的烧得通红的铁钳,那钳子的顶端是一个反篆体的什么字。
    小少女的动作十分轻灵,她闪过了一道道栅栏,每一次都在男人即将捉住她的同时闪开,那份精妙不亚于在火上跳舞,在太岁头上动土。
    两人你跑我追的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耐性似乎被耗尽,他突然叉着腰大骂出口。“你们都是死人吗!捉住她!”随着那身令下,那些被铁铐束在墙上的天奴们纷纷有了动作,她被伸过来的几十双僵硬的天奴手们捉住,分明每个天奴的力气都不大,但几十份力气足以让小少女束手就擒。
    她不停的摇着头,亮眼如星的长眸盈满水意,却倔强的不肯让它们落下。
    “挣扎个什么呢?浪费大家的时间!”那男人又一次将手里的铁钳放进火里烤,没一会儿那尖端重新变成了叫人惊恐的血红。
    小少女似是惊呆了,她一眨不眨的望着男人持着铁钳走来。
    “哈哈哈哈哈……”狞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成了耳畔的一道旋风,它缠绵着,它旋转着,怎么都不肯离开。
    窗外安静的脚步和扑簌簌的风声仿佛是梦魇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岁岁的梦境。直到撕裂了最后一丝意识,睁眼后的疼痛才让岁岁恢复了清明。
    岁岁突然开口低喃了一句什么,但那语速太快太疾,分明不是软糯的中原话。
    现在已经是白日了,透过窗户明纸印在床幔中上是温暖和煦的冬日阳光。屋里很静温暖,只一个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的守在床前。
    见岁岁醒了,小丫鬟喜不自禁,她弯下腰来问道。“姨娘您总算醒了,可还有哪里疼?”
    岁岁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张架子床造型繁复,并不是她在十四庄的那张花炕。她现在在哪里?岁岁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左臂却疲软的一点都使不上劲!
    那天的记忆犹如雪片般飞入了岁岁脑海,她豁然睁大了眼睛。“主人呢!主人有没有事?”她记得自己被苏鹤行一箭射中掉下小楼。后来……岁岁努力尝试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接下来的事宜了。
    听岁岁一开口就是问主人,小丫鬟噗呲一声笑了。“主人怎会有事?主人好着呢!”说着她又摘下了圆鼓鼓胸前的小怀表看了眼。“嗯,现在这个时辰主人应当已经散朝了。”仿佛是配合小丫鬟的说辞,窗外响起了一阵拍手声。
    这是司命府的暗号,说明主人已经进了府。但这点岁岁并不清楚。
    听到小丫鬟的肯定答复岁岁沉默了下去。左臂的疼痛沿途赶来,一下子就撕心裂肺了。岁岁抵御着一波波的疼痛,两条柳叶弯眉也轻蹙起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雕花门被推开又阖上,一道欣长的身影跨了进来。
    见到来人,小丫鬟弯腰深深一礼后,倒退着出了门去。
    苏鹤行身上套着件淡金色的深衣,胸前斑斓的猛虎绣纹光华夺目,另一边肩膀和腰际披着银甲。这是朝中替他新制的朝服,和以往的紫色鹤纹不同。
    他脚步无声的行到岁岁床前。此时岁岁正随意披着件白色的寝衣,低伏的交领错口处露出瓷器般光洁的锁骨。她躺在那里,左臂关节处被白绸深深裹住。而那半掩在长发后的小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显得楚楚动人。
    苏鹤行并不坐下,那一对眼仁宛若黑玉一样的颜色,看人时仿佛可以穿透了一切,叫人莫名的心悸。“醒了?”他的长指自然的拨去了她睡乱的一际散发在耳后,虽然语气冷淡,行为却出人意料的温和。
    岁岁呆望着他,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是一片火灼,一时竟没了言语。
    “除了左臂,可还有哪里疼痛。”那天他一箭射穿了天奴的左臂,她翻身掉落小楼。见她人事不知他显然是有一点不对劲的,等不到铁鹰扫尾,他已经抱着昏迷不醒的她上了官轿。
    岁岁轻轻的摇了摇头,依旧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那耀眼的雪色肌肤,峰峦一般深刻尊贵的五官。就像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每一次那般,让她不自主地心生怯懦。
    “这一次本座枉顾你的性命,恨不恨我?”他站在那里,神色极度平静。他的眸寂静黑沉,宛若深海碧涛般引人醉死其中。
    岁岁依旧呆呆的凝视着他,她静静的摇摇头。像是怕他不信似的,又加大幅度的猛摇了摇头。
    长窗关闭着,寒风拂动着窗拢外的一切瑟瑟摆动。
    苏鹤行那颗坚硬无比的心,此刻也如山岚过境一般微微摇曳着。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天奴对他这完全没来由的全心依恋……她确实是个让人迷惑的女人。
    “不恨!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掬与小节,况且……”她微微的笑了,清雅的韵致如同碧溪上浮起的竹叶。“您不是救了我吗?”
    苏鹤行眸色转深,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孔逐渐露出玩味的神采。“哦?”
    “我知道您有心救我的,所以才……射穿的是我左臂。”如果苏鹤行有心,他一箭射穿的就不是臂膀,而是她心脏了。
    “你又知道我不是射偏?”苏鹤行声色浅淡,完全听不出心意究竟如何。
    “不是的!您百步穿杨!常年练弓之人怎么会无法分清手臂和心脏的位置呢。”岁岁小手攥紧,她神色很是认真的努力分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在替自己做解释呢!
    “你又知道本座百步穿杨,常年练弓了?”苏鹤行确实被天奴勾起了一丝兴味,她和他相处的日子其实很短暂,她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说了解呢?
    岁岁平息了一下气喘,眸子宛若星辰般亮眼。“您的左手第叁根指节和拇指下方有薄茧,那种茧只有常年练弓之人才会有。您的角弓那天我在庄子里拿过,弓腰位置的牛皮握手是新制的,但那牛皮长筋却是旧的。这也足以证明您常握弓,所以才弄坏旧的牛皮握手换了新的!”
    又大又黑的眸子越来越亮,岁岁还有点语无伦次。“您的角弓腰的位置指印明晰,说明您每次都只握那一个角度。一个弓手每次都只握一个角度不做其他调整,说明他的准头已经无可挑剔不是吗!”
    苏鹤行尊贵无比的俊俏面容,无声挂上了一抹淡然笑意。“说的着叁不着两,不过话糙理不糙。”他的这句回答已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这天奴的观察力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他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她的命,一则她是他的恩人,二则……她还是他的女人。
    这个笑容让岁岁看得发了怔,忽然通红了脸。一边装作无意的瞥了眼苏鹤行,又不自主的傻笑起来。
    岁岁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个笑容,足以让她幸福很久。而苏鹤行近一年半的不闻不问,被她选择性的遗忘了。
    一个傻子一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岁岁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并且她甘之如饴。
    **
    一眨眼,岁岁已经在司命府养了叁个多月的伤。每天都跟做梦似的,主人隔十天半个月还会抽空过来看一眼坐一坐。如水的补品和贵重药材调养着岁岁,她的身子骨渐渐养好,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强壮。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自打她伤口愈合后,她每天都在猜自己到底哪天会被送走。
    这时她还不知道苏鹤行已经默许了自己留在他身边,也根本就没留意过这段时间府里的下人对她的态度全变了。
    这段日子以来,庄里那些曾经偷跑和慢待过岁岁的下人全都被苏鹤行命人敲打过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提起脚来卖掉的也不少,府里一时风声鹤戾的。只是这些事,都早已被苏鹤行下令不准在岁岁面前提起。
    有了这层缘故,岁岁在府里更是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就守着她的一亩叁分地养伤过日子,服侍她的几个小丫鬟个个都像是被剪掉舌的雀,没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说什么。
    岁岁自过自的小日子,又有苏鹤行偶尔的关心,觉得自己整个人跟泡在蜜罐里差不多。更不知道自打叁个月前那件事后,风云诡变的朝廷早已不是苏姚两家平分秋色。
    姚子仪那日起被当场活捉,幽禁在苏鹤行管辖范围内的天牢。安的罪名是现成的,谋害朝廷重臣家眷,行刺太后,苏鹤行留在太后宫殿的苏耀当场将其刺客捉住,已经白纸黑字的画了押。
    这边厢姚子仪一落马,便被苏鹤行以风雷不及掩耳的撤了好些个姚家手里的要紧官职,顺便填了苏姓的人马上台。小皇帝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得不奉苏鹤行为摄政王,现在的朝堂俨然已经是苏家的一言堂。
    随着太后临盆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小皇帝急得满头大包。虽然他的小动作不断,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而苏鹤行稳坐钓鱼台,只待瓜熟蒂落便要行将行之事。
    日子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某日,一列八百里急报惊破了朝廷暂时的和缓,激起了千层雪浪。
    待到卫兵的急奏当堂呈上后,大伙才明白了原是和柔然接壤的晴雪城局势有变。
    晴雪城这个巴掌大的城池历来主君变来变去,一会是柔然人做主,一会又是中原人做主。近十几年来,整座晴雪城一直在中原的掌控下,没想到今次又传来晴雪城大开城门迎入了柔然人的消息。
    小皇帝的脸色随着那份急奏的读出而越来越难看,那条简报明明白白写着,他派遣过去的士官被柔然人斩杀,妻女皆糟毒手。这简直是把小皇帝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啊!小皇帝力排众议,一定要谴苏鹤行亲自去收复晴雪城。
    朝臣反对的声浪一浪比一浪强,眼看就要到了关键的时刻,怎么能把摄政王支走?
    苏鹤行此人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居然答应了小皇帝的请求。他亲率一支由铁鹰卫为首的国军赶赴了晴雪城,随行的还有柔然国质子——佟嘉敏王爷。
    晴雪城地理位置特殊,刚好处于中原和柔然的夹缝中。
    小小的城池想要在两大国间独立生存着实艰难,这两国间也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近些年中原的衰败太明显了。明显到很多有心人都能看出,所以才会让晴雪城在一夜间被城主反水献给了柔然。这位城君在苏鹤行看来有点意思,此人并不在乎自己在哪个国家的领导下,只要城中安全,人人有衣穿有吃食就行了。
    军队越接近晴雪城,气候越见干燥。
    往年夏季的晴雪城少说都要下两叁场雨,但今年出了奇的旱,竟是一点雨星都没见。
    两万人的国军队伍绵延百里,苏鹤行一行人到还罢了,土生土长的柔然人佟嘉敏倒是先喊起苦来。
    原来这位质子爷十岁不到就被送进了中原国都为质,十几年没有回过柔然了。这干燥的土地和气候让他叫苦不迭,一会是嫌弃风太干,割得他的俏脸都开口子了,一会又是怪苏鹤行没让他带妻妾随行,自己倒是带了侍妾伺候!
    是的,苏鹤行此行带了岁岁。
    岁岁扮作了小亲兵的模样跟在随行部队尾巴,当然那细皮嫩肉的模样一点不像个小亲兵就是了。她也照例分了套沉重的铁鹰银甲,难为她那么沉的银甲穿上身还能有前有后的,这凹凸的身材也真是无敌了!
    国军在行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后终于抵达了晴雪城附近,苏鹤行定了一座山坡高地为营,也架起了帐篷和炊烟。
    “难吃难吃,咬都咬不动!”说着佟嘉敏扔掉了今日照例分下来的硬干粮,气哼哼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岁岁悄悄的捡起了被佟嘉敏扔在营地的馒头和干牛肉,小心放进腰际的小口袋里。她过了很多年苦日子,哪怕最近这段时间算滋润了,依然见不得一丁点浪费。
    苏鹤行在大帐里和几个将军议事,虽然苏鹤行曾相邀过佟嘉敏,但他自己知道自己斤两,何况那些士官的脸上明摆着不欢迎,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
    这位完全被权利中心边缘化的质子爷来到那条断断续续的小河边。这条叫人看不上眼的小河虽然时常干涸,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晴雪城母亲河。水的重要,佟嘉敏这位柔然人比谁都清楚。
    佟嘉敏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对着河流照了照自己。
    这位曾经的柔然叁王子已经被彻底的汉化了。他穿着中原人的锦衣,束着中原人的士人髻,就连附庸风雅所持的折扇,都必得是中原芙蓉斋所出的上品。
    他眼睛眨都不眨的望着那弯碧沉沉的水流,安静的水面只有鱼儿尾鳍偶尔滑过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柔然看似近在咫尺,但故土难归啊!
    讽刺的笑容勾上了佟嘉敏的唇瓣,他双手环着臂转身,嘴里还喊着。“飒月!服侍小王沐浴更衣!一路七八天没洗澡了,真是够呛!飒月飒月,疯跑哪去了啊!”
    飒月也是柔然人,佟嘉敏从小带到中原的小伴当。
    佟嘉敏念念叨叨的,当看见岁岁裹着银甲站在他身后的身影时,一向洒脱的他也有点窘迫了。“呦!天奴也来洗澡的吗?”话一出口佟嘉敏就觉得自己没过脑子,虽然岁岁是天奴,可好歹也是摄政王唯一承认的侍妾,他已经不能随口调笑了。
    岁岁乖巧的摇了摇头,并没有把他话里的不尊重往心里去。“我不洗。”刚才看他落里落魄的站在河边,还以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没事吧?”
    “嗨!本王能有什么事!揽个水镜自照一下罢了!”佟嘉敏刷的一声展开凤穿牡丹折扇,俏皮的替岁岁扇起凉来。“来这干嘛了?”
    “我想抓鱼煮鱼羹,你尝尝吗?”这一路上一直是干粮果腹,岁岁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看见这里有河,她就忍不住想要帮苏鹤行改善一下伙食。
    “不必啦!小王从不吃鱼。”佟嘉敏从不吃鱼并不是秘密,很多贵族都知道他的忌讳,所以在宴会上没有谁会替他上这道菜。柔然人连水都喝不上,就别说那么奢侈的去吃用清水养的鱼了。这一点,不止是普通的柔然人,就连柔然皇族都没有谁会去吃那珍贵的水中精灵。
    岁岁露出了那很遗憾的神情,她拾着自己削尖的木棍站在河边,聚精会神的。连呼吸都放慢了,等待着自己和周边的环境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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