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凡是皇上要了结、又不方便亲手了结的人,都是太师府在替皇上做……这个你们也知道吧?”
景王隐隐觉得自己莫名成了个大号灯笼,横了横心,勉强坐稳自带的马扎:“无中生有、指鹿为马,这些手段都是太师府最熟的。此次若无意外,随军的参军应当是太师的侄子庞谢。”
云琅叫这个名字引得微愕:“谁?”
“庞谢,原本叫庞世钦,避今上讳改的名字。”
萧朔见他神色仍茫然,稍一思索:“当街欺侮行人,醉酒撒泼,叫你扔到汴水里的那个。”
云琅想起来了,一拍脑袋:“怎么想的,多大仇才给改了这么个名字?”
“……大抵是他母家姓谢,他在朝中这些年钻营,也多靠谢家栽培。”
景王坐在一旁,尽力将话头扯回来:“这庞谢最擅指黑道白寻人错处,会不会在打仗的时候出歪主意,我拿不准,可若是叫他寻了空子,便要摆你们一道。”
景王看向萧朔:“你当初要冒险从天牢偷云琅,虽说是皇上刻意放纵,毕竟还是做了,证据可都在太师府押着。”
景王低声道:“从牢里偷死囚是死罪,纵然你是王爷,若叫他们寻了机会,连同旧账一起借机发作,终归是个隐患……”
他话说到一半,察觉到气氛不对,迟疑了下,抬头来回看了看:“等等,这事你没跟云琅提――”
云琅越听越挑眉,难得的看不出神色,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静坐片刻,扯过张净白宣纸揉成一团,反手递到了景王面前。
景王:“……”
景王明白这是说错了话,老老实实接过宣纸团,自己将嘴堵了个严实。
“此事我来处理。”
萧朔叫云少将军拿眼刀结结实实戳着,按按额头,低声道:“那时情急,留了些后患。”
“是情急,还是皇上就给你留了这么一条路?”
云琅切齿:“你当初还和我说,是皇上暗中松了手,叫你联络上了刑部……我也就是那时候不懂朝局,才能叫你这么糊弄过去。”
云琅越想越来气,几乎想趁着半夜去拆了皇上寝宫:“留了多少证据?”
“不多。”
萧朔这几日腾出手来,已在暗中处理此事,不想叫景王冒冒失失点破,心知瞒不住他:“一封手书,一枚印鉴罢了。”
云琅不容他含糊:“什么印鉴?”
萧朔没说话,给他倒了盏茶,细细吹了吹。
“少拿着个哄我!”
云琅险些叫他气乐了:“长本事了啊萧小王爷?那时你连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就敢把王府大印交出去!亏你还在你这府里头坐得住……”
手书容易毁去,大不了一把火烧了太师府,能叫景王担心到这个地步的,自然是那一枚印。
云琅坐在榻上,手腕攥得又有点疼,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当初皇上以朔方军拿捏他,逼他回来就范,却也以他拿捏了萧朔,将别的路尽数封死,只留了这一条。
萧小王爷的城府眼力,不会看不出这是个阴毒无比的圈套陷阱。若是他那时不在刑场上灵机一动,感而有孕怀了个龙凤胎,此时只怕连琰王府都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云琅压着心底念头,敛去胸口翻腾起来的寒意,腕间隐痛翻上来,又被掌心暖意覆住。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此事由你罚,错便不认了。”
萧朔按着他的手腕,让绷得锋利的筋骨在掌心慢慢软化下来,静了片刻,慢慢道:“能换回你,这笔买卖便是我赢。”
云琅不知该气该笑:“搭出去什么都是你赢?”
“搭出去什么。”萧朔轻声,“都是我赢。”
云琅一怔,愣愣坐了半晌,终归泄气:“……罢了。”
云琅受不住这个,来回转了几圈,推开窗子,面红耳赤地不与他计较:“回头再说,从长计议。”
萧朔起身,去牵了他的手腕,重新将人引回榻上。
景王战兢兢守了半晌,眼看这两个人竟然这就冰消雪融,几乎有些不习惯,一时愕然:“你们俩现在和好得都这么快了吗?”
萧朔抬眸,扫他一眼。
景王叫他眼中冰碴一冻,习惯多了,按按胸口:“还好还好……我几乎要怀疑,你们俩一起去战场是做什么的了。”
萧朔专心捋顺云少将军的脾气,揉着云琅颈后,淡声道:“做什么的?”
“谁知道?”景王遐想,“携手共赏大漠风光,去北疆安家,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名为出征实为私奔……”
萧朔懒得理他,轻叹口气,看了看云琅稍好些的脸色,赔了一碟景王叔的点心过去
云琅靠在软枕上,瞟了一眼那点心,懒洋洋不动
萧朔抬了视线,目露询问。
“手疼。”云琅吸了一口气,摇头叹息,“拿不动。”
萧朔:“……”
云琅仗伤行凶,得寸进尺:“啊。”
萧朔一阵头疼:“景王还在――”
景王不等他说完,当即闭嘴抱头闭紧了眼睛,自觉摸索着去了墙角面壁。
云琅稍觉满意,将手中飞蝗石转了下收回袖内,心满意足朝着小王爷饭来张口。
萧朔端了点心看云琅,忽然察觉云少将军分明蓄意,看了一刻,反倒忍不住一笑,轻声道:“好。”
他平日里向来沉稳可靠、冷峻不可侵,此时忽然冰绽水流,叫人看得一瞬愣怔。
云琅措不及防,定定坐着,莫名叫他撩得耳后滚热。
萧朔细细净了手,将点心递过去,停在云琅唇边。
云琅稳稳心神,张了张嘴,下意识去接。
萧朔手腕轻转,将点心藏进手心,顺势在云少将军背后轻轻一揽,将人吻住。
云琅倏然睁圆了眼睛。
景王兢兢业业面壁,不止闭了眼睛,更牢牢堵着耳朵,嘴里低声不住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按理该察觉不到榻间动静。
只是……到底不同。
云琅压了心跳,尽力稳着不出声,抬手扯住萧朔衣袖。
萧朔只想与他赔一礼,却忘了少将军向来最怕人激。在云琅唇上轻轻一碰,正要向后撤开,便被云琅越发得寸进丈地抬手按住,在唇上咬了一口。
萧朔气息微滞,身形无声一绷。
云琅眼底亮出颇不服输的傲气,单手又去夺糕点。萧朔翻腕避开,才一转,云琅已跟上来,钳住他腕间穴道,萧朔再避,神门穴微微一麻,内外关同时受制,手上不由一松。
云琅空着的手探过来一捞,将点心拈了,几乎使出刑讯灌药的架势,喂在萧小王爷唇边。
萧朔被他制住右腕穴位,半边臂膀都跟着微微发麻,垂下视线,看了看云少将军分明力气十足的手腕
“二位……”
景王抱头面壁,全然不知身后情形,满腹忧愁:“就一块芙蓉饼,还没象棋棋子大,你一口我一口也吃完……”
话音未落,一颗飞蝗石擦过他头顶,当一声砸在墙上。
景王:“……”
景王老老实实闭目塞听:“吃不完。”
萧朔被云琅放开右手,按了按额角,不再耽搁,接住了云少将军喂得那一小块点心。
云琅稍一使力,掰了剩下一半,心满意足抛进自己嘴里,眯了眼睛嚼嚼嚼嚼。
……
景王悬心吊胆了良久,察觉没人理会自己,战兢兢回头,望了一眼。
萧朔端了茶水,望着云琅,耐心等着云少将军喊渴。
两人坐得分明不近,姿势也寻常。偏偏琰王殿下眼中的平白专注,静水之下激涌着的,是足以将人淹没的深邃湍流。
景王噤声靠墙,又守了好一阵,看着萧朔端了吹好的茶水叫云琅喝过,递过去布巾,又一丝不苟揉了两只手腕,起身去换热水。
景王守到个空,终于小心翼翼蹭过去,扯了扯萧朔。
萧朔给云少将军在点心里挑蜜饯,被他拽了半天,抬眸道:“何事?”
“无事。”
景王连忙用力摇头:“就是……方才,看着你们两个,我忽然觉得有些许担心。”
萧朔蹙了下眉,看着他。
景王心底有些发虚,攥了攥拳,殷勤将云琅喜欢的果脯蜜饯挑出来,拢成一碟递过去。
朝中如今情形,皇上这个位置早晚要换人。
虽然还不清楚萧朔是如何想的,可他们这些年龄差距悬殊的叔叔们凑在一起,偶尔壮着胆子说一两句朝中事,隐晦提及时,终归还是大都有所默认。
参知政事此前其实曾有隐忧,私下里问过他,倘若萧朔有一日登了皇位,会不会因为云将军早上实在起不来,从此君王不早朝。
此时看来,君王不早朝的事……倒不是很紧急。
“有件事,还是要同你确认一下。”
景王向萧朔身后看了看,压低声音:“你们出去打仗,要是云琅有一天,忽然不高兴了……”
景王咽了下,谨慎道:“你不会点起狼烟烽火,让诸侯都过来,在朔方城下跑十圈,逗云少将军开心吧?”
第九十五章
夏桀酒池, 商纣炮烙。
纵然琰王殿下心志坚定清明,荒唐不到这等地步,点个烽火、买个荔枝这种小事, 却也难说得准。
“诸侯……还是不要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