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息不匀,有着喘:“同学,祖国尚未统一,吾辈使命很重啊。”
周摇也挣脱了他的手,抬手指着海平面上最后一丝阳光,可惜阳光没有在她指尖留住,最后彻底看不见了:“我聪明,家境好。首外语唯一一个考英国文学考进前十的中国人,我不可能自杀。”
会错意使得陈嘉措有些尴尬,可按道理应该能收到一句谢谢。
但周摇也不是按道理出牌的人,她没说谢谢,就像是第一次遇见的餐馆里,她砸了店家的餐盘赔了钱也始终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一样。
自命不凡是她,她要死也不会死在滨城这么一个小城市,死在鱼腥味浓重的海里。
她的人生应该是在霓虹灯里卓然高立。
她真的没有自杀,转身在迈着海水中有些沉的脚步朝着岸上走,伸手捡起沙滩上的书包。
周摇也一路沿着西德大街往十九道走,走上坡有一家便利店,这家店便利店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不出售即食餐,不贩卖咖啡,货架也不是统一的,摆在店里有些乱。
陈嘉措穿好鞋到十九道的便利店门口时候,她坐在店外已经褪色的塑料椅上,帆布鞋被踩着后跟完全成了拖鞋,左手是一瓶矿泉水,右手的掌心是一粒药。
她歪着头肩膀抵着手机,目光落在路边的柏树上,没看见走来的陈嘉措。
便利店里放着七十年代的流行金曲,她背对着满屋的鹅黄的灯光,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最近很糟糕。”
糟糕透顶了。
从首府带来的药快要吃完了,这个镇上没有心理医生,她不得不去医院的精神科挂号。
老人家的观点里从来没有听闻过什么抑郁症,拉着周摇也就回了家,没见识让乡下镇子呆了一辈子的外婆将精神科和神经病划上了等号。
邻居把头发烫成小卷的八婆也煽风点火的说:“心情不好,不开心而已。”
自从被扔在滨城,裴絮就断了她的生活费,她没钱自己跑去看医生。
抽烟趁虚而入。
她知道抽烟不好,但她需要尼古丁,需要它通过血脑屏障,只需要七秒钟的时间,她就能获得‘能量’。她需要精神状态处在平静和舒缓。
烟总比药好买,买早饭的钱省下来就能买烟。
——帮爸爸买烟。
每天最多人撒的谎话。
有时候烟也有不够的时候,不过有那么一群人会给她发烟,白抽两支,何乐而不为呢。
首府的好友得知了她开始抽烟,停下了手里那不知道写过多少篇小论文的莎翁经典文学,电容笔戳着脸颊:“性交的时候体内会产生多巴胺,可以使细胞内分泌的“内啡肽”活化;前戏中的身体接触也可以提高体内5-羟色胺的水平。所以文学大家都精神有问题的疯子,但一个个作品里都带有性爱,这是有原因的。”
电话那头的周摇也已经在蹙眉了,这滨城的椅子床单以至于人的骨头里都是鱼腥味,她怎么可能乐意躺在这样的床上和这样的人做爱呢。
电话那头,好友在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一百二十九首。
她看见已经投影到自己脚边的影子,微微偏头,是那个在海边拉住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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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那天放学,陈嘉措照常走学校后门那条总能遇见周摇也的路。
这回她不在,只有其他几个人照旧那里聊着粗俗的话,嘴里叼着烟。
陈嘉措看了好几遍,里面没有哪个背影是神似周摇也的。可一走上坡就看见她蹲在下水道旁边,拿着根树枝捅进了窨井盖里面。
小猫的叫声从窨井盖里传出来,拐角处站在一只焦急的狸花猫。
她今天有点感冒,没一会儿就被烟熏得头疼,也就早走了。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只老猫带着两只小猫过马路,走过窨井盖得时候,两只小猫掉下去了,洞口很小,老猫进不去,而下水道对于一只小猫来说又有些高,出不来。
她尝试搬开窨井盖但抬不起来,手指沾了满手泥灰窨井盖抬起了一厘米都没有瞬间又归原位了。
陈嘉措不确定全世界的猫是不是都叫‘咪咪’或者‘喵喵’,但首府应该是,因为周摇也就是这么唤猫的。
周摇也想到自己养的饭兜总喜欢咬着棍子不放,周摇也设想让两只小猫咬着树枝将她们钓上来:“喵喵……咪咪……”
小猫没有幼儿园文凭,所以周摇也刚想的营救方法失败了。
她准备放弃,但一抬头就看见拐角的老猫。连动物都尚且留恋自己的孩子,可她妈却扔下她一个人走的那么决绝。
杠杆原理里重要的杠杆是根树枝,刚撬一下就断了。当然她的脑子一秒钟之内又设计好了新办法的图纸,一个轮滑一根绳子……再细想她就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回过神,余光里出现了一双球鞋一截裤管。
一双手从她侧上方伸过来,海风吹过他的衣袖,风里染上味道,是一股很少见的味道,像是中药但又有杏仁的甜味,很独特。只见他很轻松的拿起了窨井盖:“有救了。”
周摇也将两只猫从下水道捞起来,有一只小猫的头上已经沾上了下水道枯树叶和杂草。在拐角口的老猫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周摇也把两只小猫放到地上,目送着两只小猫跌跌撞撞的朝着老猫跑去。
老猫亲昵的给两只猫舔着毛,周摇也看着心一酸,本能的错开目光的时候,撞进她视线的是学校的制服。普通的短袖衬衫。
他比周摇也高了很多,这导致她抬头看他的动作很明显。
往后,周摇也认识了以后的同事林语,说起陈嘉措,她拿着杯咖啡,但脸上有些醉态:“干干净净的少年郎。”
“那是教堂附近的流浪猫。”陈嘉措给她解释,又小声嘀咕:“不过怎么跑这里来了?”
周摇也抬头望去,悬在空中半藏在云后的太阳。远处的港口一辆辆返程的渔船卸着货,大船鸣汽笛的声音传了很远,山头有一座香火不断的寺庙,二十米的观音和半山腰的教堂屋顶高耸的十字架都格外的显眼。
周摇也回过神来,发现他还在,余晖仍旧刺眼,他眯着眼睛学着她的样子眺望这片他从小看过很多次的大海。
发现她看了许久的教堂,陈嘉措做起了导游:“周末会有不少人去做礼拜,不信教的人也可以去玩。”
她只是哦了一声,转身就朝着教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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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摇也不擅长猜人年龄,所以面前这个精神抖擞但胡子花白的神父,她估摸不出他的真实岁数。
她去的时候教堂没什么人,神父见她面孔很陌生,猜测不是旅人就是非基督教徒。
诚然,事实如他猜测。
周摇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滨城的居民,她只是突然造访这里又被迫留在这里的旅人,她也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是个看完阿兰《献给无神论者》的读者。
“有什么可以为你答疑解惑的吗,小姐?”
周摇也坐在第叁排的长椅上,望着墙壁上的十字架摇头:“我不信这个。”
神父不恼,只是笑了笑:“但你还是来这里了。”
阿兰说宗教信仰的诞生依托于两大核心点,简单概括就是:第一,人类在本性里的私心杂念和暴力冲动,但在社会群体中又不得不和谐相处。第二,现世中有太多痛苦和烦恼,而人类的灵魂和肉体承载有限,他们便需要将一些苦痛寄托给神明或上帝。
她正好有这两个苦恼。
周摇也没办法和同学相处。
周摇也又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负面能量。
她发自内心的讨厌这里的一切,她无法和这里的街道山海和平相处,她至始至终不能接受环境的转变。这副习惯了大城市快节奏的肉体,在滨城这种宜养老的地方快要死了。
“我讨厌这座城市,但我又无法离开。”周摇也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盒子,最近没有药了,她总是带着一些硬糖,难受的时候就用后槽牙咬碎。她倒了两颗在手掌心,客气的抬起手:“要吗?”
神父拒绝了,他坐到了和周摇也相隔一条过道的邻座上:“为什么讨厌?我第一次来滨城就被这里的海景折服了,这座城市很美,这座城市的人也很友好。”
因为美就要喜欢吗?她还看过更美的风景,在美国西部地区的公路上,那是黄昏时分,天光瞬息万变,从石头森林上方泛开的晚霞,火光的红,夜晚原本的深蓝,在短短几分钟内交织在一起。她也喜欢那片美景,但也不见得她就愿意住在犹他州。
周摇也想她和神父的想法还是不同,那便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万能的主不能给她答疑解惑,她穿过雕花玻璃透进大礼堂的一束束光柱,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伸手戴上球衫的帽子。出了礼堂门口,周摇也看见一抹眼熟的身影和叁只眼熟的猫。
他手里是小鱼干还有瓶牛奶。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背脊上,后背盛着阳光,阳光又在他发梢上散开,镀他光芒加身。
“怎么少了一只呀。”陈嘉措没看见周摇也,自顾自的和猫说着话:“是不是被别人抱走了收养了呀?”
看待事物他总是乐观的一面。
周摇也走到他身后,是地上的影子率先暴露她的出现,她神情淡漠的看着地上的猫:“这种猫不见了,被马路上的车碾死的可能性更大吧。”
陈嘉措表情变得不好了,周摇也表情依旧,她开始无情的给他讲事实:“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猫猫狗狗死于车轮下。当然,那只丢了的猫真的有可能是被附近的人收养了。”
陈嘉措的表情从前半句话的不愿相信的苦丧小表情豁然因为周摇也后半句话的认同而开朗。
他笑,把最后一包小鱼干也拆了:“是吧,附近的人都很好的,这猫妈妈从小就在教堂流浪了,大家都知道,肯定是看小猫可爱抱走了。”
周摇也看着他面上能轻易就出现的笑容,自己学着扬起嘴角,只觉得脸颊酸。
眸子一暗,她无情的揭疤:“嗯,养胖了再吃掉。狗肉流通市场,每一只待宰的狗都是这个命运。”
看见陈嘉措笑容再词垮掉的模样,她忽地觉得心情舒畅了。仿佛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人摧毁了一个警察的正义观一般。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彩色的,颜色与她如无物。天空也不天天都是水洗的蓝色,总有灰色的一天,那天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鸟鸣,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树枝上只有最后一片树叶,明明没有风吹,但树叶还是掉了。
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十九道是他们不再顺路的地方。
她背着书包,夕阳将白色的衬衫染成橙色,她行迈靡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