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这是劳作忙碌了一日后,最后的一项活动, 是村民们对自己的犒劳, 也是村庄进入寂静的前奏,没有来客, 也不去外访。
    然而今日, 这定例般的宁静注定是要被人打破了。
    远远的,有一行人牵着马正循着炊烟升起的方向, 往这僻静的村庄而来。
    就在能遥遥望见屋舍人家的时候, 其中一皮肤黝黑的人举臂喝道:“停!”
    他转身对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前头的村子过夜,马上就要进村了, 我再给大家重申一遍咱们行军的纪律。”
    那人将前头探路的五人也叫了回来, 全体列队站齐, 横十竖五, 正好五排五十人,而最后一排的十人还各自牵着一匹载着重物的马儿,其中一匹马儿的马背上是装着鸽子的笼子。
    原来这一行人便是由黑带领着去往巨野泽的队伍,他们并没有随着大军走到亢父再分兵,而是一出薛县便绕路向巨野泽行进。
    黑站在队伍前,严肃的看着手下的五十人道:“第一条,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第二条,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三条,一切缴获要归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五十人齐声应道。
    黑又苦口婆心的接着说道:“大家别觉得规矩多、规矩烦,也别挑礼,觉得村民们不热情、不友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前头的村子是你的故乡,里头住着的都是你的父老乡亲,现在这么动乱敏感的时候,一群持刀带械的人闯入,他们什么心情?怕不怕,慌不慌?”
    黑停了几息时间让他们思考,这才又接着说道:“乱世中人,都不容易,为什么不容易,因为前有暴秦不行仁政,现如今又是军阀林立,吏治混乱。”
    “先生定的规矩是为了大伙儿好,这个大伙儿,不仅指咱们遇到的普通村民,更包括咱们自己。”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想要钱财,没错!想要前途,更没错!都是有父母儿女、亲人朋友的,谁不想要他们日子好过,让自己日子好过?但不义之财咱们不能要!”
    黑动容的看着队伍里熟悉的面容,感慨道:“队伍里有不少我以前吴中县县衙的同僚,我请你们想想,陈王起义的时候,那么多秦吏遭了殃,为什么咱们就能平安无事?”
    黑慷锵有力的说道:“因为咱们有仁义的先生带领,没做不仁不义、对不起良心的事!”
    最后黑发出倡议,“所以,我希望大家能继续保持,贯彻先生制定的纪律精神,能不能做到?”
    “能!”五十人掷地有声的回道。
    “好!”黑振臂一挥,“全体都有,出发!”
    正如黑想的那样,他们五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开进村子,确实把村子里的村民吓得不轻,哪怕他们态度极其友好,说话极其和气,村民们还是一整夜都没睡踏实。
    这一群人都没有胡子,都是受过耐刑的犯罪之人!
    尤其……村民们转头看向自家因为把门板卸下“借”出,而毫无遮蔽的院子。
    实在没有安全感啊。
    然而事情在第二天早上变了。
    村民们是被周军闹出的动静唤醒的,只见周军扛着一个个门板挨家挨户的还回来装上。
    村头的长者急忙道:“诸位军士远途辛苦,一会还要赶路,不用如此劳累又耽搁时间,留在原地,我们自己捡回来装上就是了。”
    黑借的便是这长者家的门板,他笑着回道:“必须如此,我们先生心细,早就交待过了,若是借了乡亲们的门板睡觉,第二日若时间从容,就替乡亲装上,就是时间紧迫,也得挨家挨户的还了,不能给乡亲们添麻烦。”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许多人家,村民们说这样的话,一是出于害怕,二是想让黑一行人抓紧时间,越快离去越好。
    所以听了回答,村民急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你们客气得都不肯进屋睡,就一块门板子,哪里算麻烦?”
    周军解释道:“门板是斗榫的,每家每户的门板尺寸不一样,斗不上号就装不回去,我们是拍拍屁股走了,你们扛着五十多块门板慢慢试,那得多麻烦。”
    周军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们先生说了,让我们各自借的时候就记住自己睡的哪一家的,还的时候大伙都方便。”
    这样的乱世,连这样的细处都有人为他们想到了,村民们皆神色动容,心中踏实。
    于是大着胆子拱手问道:“还不知诸位军士是哪位将军麾下?”
    “我们是周宁周先生的兵。”周军骄傲的回道,然后开始了自来水般的安利,“周先生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写了《检验捷录》而后传抄全国……”
    不过停留一夜加一顿夙食的时间,全村的人都知晓了周宁,并且对周宁、对周军好感大增。
    这不,黑一行人正好好吃着夙食,村民非要给他们送东西。
    “不行不行,真不行。”黑急忙推拒,“咱们周军是有纪律军队,先生定了规矩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这一针一线都不能拿,更别提你这一篮子干菇了。”
    黑这处的村民好说话,可还有别的特别坚持的村民还在同别的周军磨。
    “你给我家上门的时候,替我修了猪圈呢,我这是工钱。”
    旁边的村民听见了,也拉着自己面前的周军坚持道:“对对对,你给我家劈了柴呢,我和我老妻年纪都大了,儿子又不在家,你这是帮了大忙了,我这也是工钱。”
    “对,我这是挑水的工钱。”
    村民们学习能力都挺强的。
    黑挠了挠头,就上个门,顺手做些小事,至于吗?
    若是周宁在此,会告诉他,很至于。因为他们遵行的是人民军队历时二十年成稿的军队纪律呢。
    但不管怎么样,先生定下的规矩不能破,一众周军好说歹说,总算是只接受心意,不接受东西。
    而周军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东西,更是叫村民们满心好感没处释放,只积攒在心里,越积越浓,越品越重。
    细看看,不止门板挨家上好,还有他们借去铺着隔潮的干草,他们也仔细的捆好了,没散得到处都是。
    热热闹闹的用过夙食后,周军整军出发,全村的人不舍的将他们送到村口。
    看着周军走远,有村民对村中长者感叹道:“若是周先生能为咱们乡乡长,那就好了。”
    不少村民点头应和。
    那长者默了默,道:“那也得先推翻了暴秦再说。”
    长者想了想,转向还看着周军离去方向的村民们开始点名。
    “大妹夫,你家罐子不是也去参加义军反秦了吗?你找人传信让他投奔周先生去。周先生仁义君子,平民尚且爱惜,肯定不会亏待手下士卒,还有痣子家的大儿子,瘸子家的二儿子……”
    黑一行人瞧着是未带村中一物离去,但实际上,他们已带走了最贵重的东西——人心!
    尤其是他们关于周宁形象事迹的传播,已扎根村民心中,叫他们心生向往之情。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瞧瞧这一路周军的组成吧。
    黑,政委头头;剩下五十人,二十个政委编制,余下三十人也正在成为政委的路上,他们集合到一起爆发的演说能力,啧……
    但是黑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人马的厉害,所以后面的事,他没有想到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一行人一路走来,似乎越走越顺。
    开始是慢慢的不再有村民因他们的光下巴害怕恐惧,而再往后是……
    “光下巴没胡子的光胡军来了,光胡军来了!”有小童欢喜的蹦跳着跑回村报信。
    黑停住脚步,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些苦恼。
    他好好的、意义重大有内涵、气势汹汹有纪律的周军,怎么就成了“光胡军”呢?
    “父亲,我想从军。”一普通农家小院内,一男子对自家老父请求道。
    “你不是说你小弟参加那什么起义是胡闹吗?还不如在家侍奉双亲,照顾家人。你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其父亲不解。
    男子道:“父亲听说经过隔壁县的光胡军了吗?”
    其父亲点头。
    他们和隔壁村共用一条小溪洗衣生活,那光胡军军士行到此处想要洗澡,还特意派了人过来通知,请求给予他们一个时辰。
    其实水一直流着,不废钱不废柴,用也就用了,不用这么客气麻烦,那光胡军却说怕他们赤身裸.体冲撞了去溪边洗衣的妇人女郎们。
    这份细心,这份惜民,叫从来被人压迫剥削、视若贱草的平民百姓如何不心生慰藉,心怀向往,乃至于愿效……死力!
    男子接着道:“我想加入他们。”
    兵匪兵匪,当兵之人被称作匪,又被称作盗、贼,不仅是因为那些个义军龙蛇混杂,多有流寇劳役之徒,更是因为他们所行所举,不过是从被压迫的一方跳到了压迫的一方,所以他们觉得是起义了,但在真正老实勤恳、任劳任怨的百姓看来,并没有。
    “父亲,他们才是真正的义军!”
    其老父深深的看着长子,缓缓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92章 认亲
    大同小异的对话发生在许多农家, 能稳住气不参加前头义军的,多是沉稳有计较,如老黄牛般温驯又肯干的人。
    是天然被筛选过一遍的, 老实、有底线, 能接受规则,如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纪效新书》所言的“第一可用”之兵。
    此次, 他们愿为信仰而战。
    而信仰是高于名利吸引的更深层次的、更具有凝聚力的东西。
    简单来说, 他们或许不如黑等人那么健谈,但从思想和觉悟上来说, 他们是天然的政委。
    于是乎, 黑的五十人越走越多,等行到巨野泽已有五百人之众。
    黑这边一切顺利,周宁所领的大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薛县附近的胡陵、沛县、丰邑都是被义军攻破过的, 哪怕章邯将楚军击退到薛县, 但附近大体还处于义军的控制范围, 尤其如今秦军主力远在临济。
    周宁留喜和盼随大军直往亢父,自己带着高和望并五十亲兵,转了一个小弯, 轻车简从的将吕雉和吕公送回了沛县。
    车队在沛县城门外停下, 周宁并未着急派人叫门,等城门上的士兵认出吕雉又进去禀了萧何后,自会有人开门接应。
    “多谢您。”吕雉站在车旁, 对周宁深深的躬身, 真心实意的谢道。
    她行礼行得深,不仅因为她很感动, 更因为她不可言说的意图和惭愧。
    那日周宁说他绕路是因他有别的安排, 她便以为他果真只是顺手为之, 可这一路行来,她并未见他在哪处停留,分明就是专程送她的。
    他真心待她,而她却想着利用她和他姐姐的相似,获得他的情谊,提高自己的价值,是她太卑鄙了。
    周宁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已经谢过很多遍了,我说过你和我长姐很像,我只当是帮自己的走丢的长姐,聊作安慰。”
    吕雉笑着微微低头,羡慕的感叹道:“做你的姐姐一定很幸福。”
    周宁笑了笑,问道:“比做吕公的女儿、刘季的妻子幸福?”
    吕雉往后车看了一眼,行到中途,她和吕公分坐了两车,准确的说是马车太过颠簸,吕公受不住,所以吕雉下车走路,将马车让给吕公躺着,好叫他舒服一些。
    但可能是太过舒服,吕公便睡了过去,于是吕雉只好一直跟车走路,直到周宁见她为了赶上速度,鞋都快磨破了,走路一瘸一拐,便另外安排了一辆车与她坐。
    此时吕公正颤颤巍巍的扶着车辕下车,然后艰难的向两人移过来。
    吕雉看了他一眼,对周宁点头笑道:“是的,比那两者幸福。”
    周宁笑了笑,这是一个瞧着贤惠坚毅,实则爱恨都很挚烈的女子。
    她爱护兄长侄儿,所以拼尽全力,千方百计也要破了刘邦的白马盟约,将他们一个个封王,要他们既富且贵。
    她要她的儿子平安顺利的接过皇权,所以在刘邦死后四天也秘不发丧,意图杀死所有的开朝功臣,叫她儿子登基后没有后患,幸而此事是被人劝住了,不然大汉江山顷刻可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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