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长刺所在的地面,剩余之处则如高楼崩毁,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没有底一样朝下急速流淌,躲开长刺的那部分人还没站稳,就顺着那些滑进泥沙深处。
他们连尖叫都没能发得出来,就已经没了踪影。
那是一场瞬息间的活埋。
至此却依然不算完!
数不清的镇宅巨兽从地底直冲上来,破土而出,在张家上空围了一圈。每一只都威壮如山,虬然的肌肉如坚石,大块大块地裹覆着兽躯。它们额上贴着黄表纸符,在夜风下猎猎作响。
它们周身缠绕着风带、纵横交错,每一道都锋利如最薄的刀刃!就连被风吹搅过去的石块,都在靠近它们的瞬间化作粉末,呼地便没了。
而靠近它们的人,也同样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它们形成了铜墙铁壁,守卫着张家这一大片土地,刀剑不侵。
这些阵并非紧急布下的,而是早有准备,一共有数十重。不知哪一年起就在这片土地底下埋着,只为了某一天的不时之需。
每一重都极具攻击性,统统是冲着索命去的,像重重锁套,在这一刻全部运转起来。
于是整个张家成了修罗地狱。
砂石和尘雾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没人能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哗然不断的惨叫、痛呼、撕裂声已经爆裂音。
仅仅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庭院就只剩下尸体和死寂,唯有镇宅巨兽凌驾于空,带起着喑哑风声。
谢问转头看着尸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语。
“张雅临”却在风里嗬嗬笑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那根长刺上,穿着的是一个老人,个头不高,须发皆白。刺尖就他脚下捅入,从脖颈处捅出,尖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那是云浮罗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还在冲着他上一具躯壳痛呼:“正初。”
这会儿已经无声无息了。
他其实是有几分感慨的,他总是喜欢这样不离不弃、耿直到有点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着他的那个小个子张齐。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对方也是一边劝阻一边不放心地跟着他,胆怯又寡断。
所以他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傀,让对方死后又继续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这位姓罗的友伴就惨多了。直到被扎成对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时候认识的那个张正初……
而是张家老祖宗,张岱。
张岱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以及灵相快要逸散开来的味道,像嗅着即将开盖的食物,神情中贪婪混杂着癫狂。就连最初的畏惧和紧绷,都不那么明显了。
“师父……”他用的明明是张雅临的嗓音,却莫名嘶哑难听。他盯着谢问,语气古怪地叫了一声,又立刻道:“哦不对,除了山上那几个令人艳羡的宝贝亲徒,没什么人有资格叫师父。我想想……我还是叫祖师爷吧。”
“祖师爷,你脱离世间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哑声说:“再不起眼的人,练上一千年、学上一千年,也是个人物。张家,不是那么好客的。来了总得留点什么。”
谢问扫过满庭院的惨相,从张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丰沛的情绪。
从千年之前就是这样,张岱每次见到他从松云山巅下来,总是带着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见模样、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摆和沉静无尘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说,那抹眸光里总含着悲悯。
张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着夸耀、崇敬。后来就想明白了,悲悯这个词,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绝的道、无情无欲、无挂无碍,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巅,下到尘世间,连模样都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是半仙之体,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层。
这样的人,谈什么悲悯。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世门徒,还有他曾经当做宝贝养在山里的亲徒。
可即便这样,他看过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连难过都不会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确实只该不得好死……
虽然这么想着,当谢问转眸看回来时,张岱还是下意识变得紧绷起来,颈侧青筋毕露,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畏惧。
“你刚刚说什么。”谢问的眸光从他身上扫量而过,看到了他关节扭转的手脚,“变成人物?”
那目光其实不含什么。听在张岱耳里,却像是最锋利的刀贴着他的脸,用寒刃给了他几巴掌。
张岱脸色猝然变了,涨得青紫,眼里癫狂的意味又浓重许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谢问,咬着牙嘶声说:“我这样……我这样又是谁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终,一辈子当个规规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笼出笼,穿巷过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过完那一辈子,好好入轮回,谁又想变成这副模样?!”
谢问:“你觉得是谁害的?”
这一句反问,让张岱的气息猛地急促起来。他嗬嗬喘了几口气,哽了好一会儿没能答话。许久才厉声道:“因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张岱喉咙里滚了一下,“我请你救我,但你想都没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给你磕头。
你却招来长风抵着我的膝盖,连求的资格和余地都不曾给我……
张岱最终也没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我明明救了人,凭什么?凭什么是这种下场?!”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却落了个天谴加身。他带着满身孽债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记,去求这个人帮忙。却只得来一句“既然做了就受着,债还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来所有的苟延残喘与挣扎,所做的那些危险、疯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句话。
谢问听了这句话,垂眸看着他说:“那我也替柳庄那些人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该是那种下场?”
“那是情急。”张岱说,“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错一步而已。”
谢问却摇了一下头。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目光扫过张岱赤红色的眼珠,没了开口的意思。
张岱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更甚了。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目光和这种神情,仿佛对着他就无话可说,不屑于多讲一个字。
这几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说的痛处。
他不过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记事就成了村头田埂上无人要的弃子,没有爹娘无名无姓。松云山下那个村子多姓张,他被一个铁匠捡拾回去,给间茅屋、给口吃的,就算个人了。都说这是恩,他也认了。但他不觉得自己算个人,他连个好好的名字都没有,唤起来跟叫猫叫狗叫那些牲畜没什么两样,怎么算是人?
后来他听说山上有个神仙客,常给村里布施,护着一方凶吉。一些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可怜儿留在山脚,就能算那个仙客的外徒,可以跟着学一些本事。
于是他成了众多外徒中的一个,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张岱。岱,群山之宗。
他比谁都勤勉、比谁都用力,学得不够甚至会拉上另一个叫张齐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间去。他哄着山上那些所谓的亲徒,削尖了脑袋,就为了多学一些、多懂一些,兴许哪一天,就能越过那道山门,堂堂正正地住进山腰了。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奋进一点,做些大事让山上的人看见,他就能再上一层。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他们这样的蝼蚁凡夫。
与其仰赖那些虚无缥缈无心无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从不起眼的蝼蚁,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谒、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巅,拥有半仙体、寿元无疆。
有人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张岱说,“我只是一步踏错而已,就要早早地埋于黄土,这一辈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笔勾销,全部重头再来!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我会在轮回里变成什么呢?草木虫鱼?飞禽走兽?”
他喘息着,嗬嗬笑了两声,神色却嘲讽又冷漠:“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漫无目的地活着、死去、活着、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说,我债还清了,就解脱了。”张岱反问道:“解脱在哪?我身上是天谴的印记,我就算轮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着,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还是一笔勾销,还是重头再来。凭什么?”
凭什么呢?
只要想想这个过程,他都觉得痛苦又绝望,无穷无尽,不比地狱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这一步的。他曾经也试过别的方法,他去求尘不到,明明半仙之体能承受的远超肉体凡胎,明明尘不到只要冲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悯,帮他担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谁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但是尘不到没有帮。
他只能自己找办法,试着洗掉那些天谴,结果差点失控把命直接搭进去,天谴也没能洗干净。
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吧,索性认了命。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总跟着他、连改天换命都陪着他布的小个子张齐因为天谴早早惨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当然知道邪术亏损德行,而且是大损,但没办法……
他是被逼的,他无路可走了。
张岱看着谢问,忽然生出一股子冲动。就像明知前面是万丈断崖,也想探头去看一眼。说不上来是挑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经不再畏惧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换了无数皮囊,从无数人身上又吸纳着新的东西,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空有天资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对谢问说:“你知道我曾经想过多疯狂的法子吗祖师爷?”
说完他便笑了起来,唇间还沾着血。
尘不到刚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几乎无人敢靠近。
后来不知哪日流传了一种说法,说封印之地不见了,任凭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处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会迷失方向,绕上几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谁都打扰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间。
有人尝试过,发现确实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没有人去找了。
就当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那些话是张岱最先说出去的。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周围打转,想尽办法试着进入那块封印之地,他找过一些帮手……也抓过人,囚困、诘问。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活着,想长久地活着。他这具凡人之躯承受不了那些天谴,但半仙之体一定不一样。
山上那位仙客已经死了,比他这个带着天谴的还惨烈,永世不得入轮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无主的躯壳而已,算不上邪术。
他曾经疯了似的执着于获得那样的躯壳,想着一步到位,从此无忧。
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还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锁得太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进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体将就着,靠笼涡补养着。
靠着这种方法,他已经活了一千年。或许再来一千年、三千年乃至万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个半仙之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