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已经不能再动。
因为姜月章如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在她背后,双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他箍着她,手里冰凉的乌木杖也贴着她;他微垂着头,冰凉的鼻尖落在她耳畔,嘴唇也离得很近。
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让裴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乌木杖……竟瞬间让他的力量强大了这么多?裴沐暗想。
“看上去,”她听见自己声音也跌落出无数回音,“姜月章,你又赢了。假如我现在跪地求饶,你会放过我么?”
她神情沉静,唇边仍带着笑,语气也不大认真。
姜月章沉默了很久。
久到所有烟尘都落下,他才开口说话。
“小姑娘……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像涟漪,不断地扩散,从缥缈变得更缥缈,从幽凉变得更幽凉。
“你究竟……当年,你究竟有没有背叛我?你真的将我交给的东西,全部交给了申屠家?”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裴沐。
她微微抬起头,往上看。
些许的天光在遥远的上方,像一个小小的窗口。这一幕让她想起过去,想起她十五岁那年,被罚去后山做苦工,她偷偷溜到一间破房子里,遇到了个浑身没一块好肉、脸上也全是疤痕的青年。
她觉得他很可怜,却又某种程度地觉得很高兴。他一开始对她很戒备,后来慢慢放松下来,就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他告诉她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还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去体会普通人的生活。
她会给他擦身、涂药、包扎,给他喂食。当天色一点点转暗,她就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高高的窗口,努力对他描述,云是如何流过、燕子是怎样飞过,当星星出现时,现在窗口外闪烁的又是哪一颗。
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去,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过去。
不像现在,不像那些看似亲密,却一方虚情假意、一方顾自沉沦的无聊故事。和傀儡戏似的无聊。
背叛他……那时候的她,会背叛他么?
裴沐闭上眼。
她在深呼吸。
她将过去深深地吸入体内,将所有的现在都缓缓吐出。
“嗯,背叛么……”
电光火石的刹那。
“……是啊,我就是那么做了。”
她去抢他手中的乌木杖、你来我往的争抢、一招比一招不要命的疯狂攻击――
这些,又构成了接下来的几个瞬间。
所以可以说,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裴沐弯着腰,喘着气。
她双手死死拽住乌木杖的一段,而姜月章用力抓住另一端。
两人站着,裴沐弯腰喘气,姜月章脊背挺直。
乌木杖成了连接他们的桥梁,一端低的被裴沐抓着抱在身前,另一端高的在姜月章手里。
无声的对峙。
他盯着她,说不好那是个什么表情。总之不大好看就是了。
“你……很好。”他死死咬着牙,因为愤怒太过,竟然扭曲着脸笑出来,“好,原来真的是你――很好。”
裴沐对他笑。这个笑容显得异常可恶。
青年的面颊又狠狠抽搐一下。
然后,他阴沉着脸,低头望着乌木杖,接着再用力地――
将其中一颗宝石给扯了出来。
……宝石?
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乌木杖是烈山大阵中心,一旦受损,立即就让山体震颤,整个空间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不断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着乌木杖,一手托着宝石,面露嘲讽:“愚蠢。你真以为‘乌木灵骨’是这整根木头?其实所有精华,都不过在这一颗宝石上……现在已经算是灵液了。”
他掌中宝石化为青绿色的光团,流转着勃勃生机。
裴沐眨眨眼,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着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自己紧紧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动作,真让人怀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会说出什么自己厌恶的话来。
他干脆别开脸,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缓缓移动。它们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睁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这呆呆的问句,却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点。他原本勉强平静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当面极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盘接受――甚至于,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来的侮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乌木杖,几乎将坚硬如玉的木头握碎。
“……对,我用这个。”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你说得对,我们扯平。”
裴沐仔细地去瞧他。其实她已经有些晕眩了,但她还是极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微笑一点也不可恶了,反而明丽秀美,像阳光下新开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是没有用的。”裴沐低低地说,声音也软了下去,成了春夏温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头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强的血,才能引出灵骨药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约是因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挡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开……”
心头血是修士的精华所在。它只有一滴,却最为要紧。如果失去心头血,修士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气。
她已经支撑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忽然……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夹杂着浓郁惊人的纯阳气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现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
他的思绪混乱,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丢了乌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当啷。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
失去了支撑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稳这沉手的灵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乌木杖的尖端――刚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鲜的血迹。那血液夹杂着点点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应该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着心头血被挖的剧痛,缓缓挪开手掌。一滴纯金色的液体从她心口飞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飞向那一团青莹莹的光。
“……回去。”
姜月章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将之捏碎,同时又伸手前去阻挡;阴风带着血煞,气势汹汹想将那一滴血给摁回去。
“回去!”他简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顾,灵活地穿过他的防线,倏然便没入了目标。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见手里的青光一点点转为纯白。它欣悦地滚动,被他体内的咒术吸引着,跃跃欲试。
他本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是能驱逐申屠遐的诅咒、让他复活的灵药。
但现在,他似乎不太想要这个了。哪怕体内怨气如沸、戾气尖鸣,怨魂的本质在诱惑他杀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灵药……
他也动弹不了。
他只是抓住这团白光,一声不吭,试图将它塞回怀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败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还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药,滚吧。”
“我……”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费力地抬头,“那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说……”他的手指越来越颤抖,这种颤抖让他愤怒异常,“该死――为什么回不去?!”
她惊讶一瞬,噗嗤笑了,声音很柔和:“心头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这是谁都知道的……”
他的动作陡然凝滞了。他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一动不动。
裴沐平静地看着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凉的手,拿走那团白光:“这就是灵药么……还挺漂亮的。”
她端详片刻,放在唇边,轻轻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濒死的绝望之人见到了唯一的良药。他抱起她,近乎狂热地说:“对,吃下去,小姑娘,你会没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蓦然睁大了眼,断去了所有话语。
因为裴沐在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