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面对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与我无关的事,有什么值得生气?住得近,阿灵学医也便利些。”
姜月章却像听不懂,顾自浅浅一笑,柔和依旧:“你不生气便好。”
裴沐偏开脸,起身往回走:“阿灵,用功学医,我先回去了。”
小姑娘很机灵地说:“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里!”
“好。”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墙面隔开,中间一扇方形门作为连通。
小姑娘目送她离去,心中有点得意,又有点心虚,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师父。他坐那儿一动不动,神情隐隐有些失落,但由于他面对旁人时总是神色淡漠,所以阿灵也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判断正确。
不过,很快,姜月章就抬头看来:“阿灵。”
小姑娘一个激灵:“师父有什么吩咐?”
“你们……日常饮食都用些什么?”他若有所思,“换作药膳,应当更有利于调理她的身体。”
阿灵傻傻地看着他。
“……啊?”
……
姜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来。
有意无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边上,就隔了一堵墙、一条很窄的小巷。裴沐这边靠墙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他那边有一棵枝条雅致的桃木,两棵树木枝叶相交,像构造了一座桥。
但是,他只有晚上会回去住,白天里大半时间,不是在给裴沐诊疗,就是在教阿灵医术,或是在厨房里研究一些合适的药膳。
裴沐开始发现,自己的一日三餐绝不重样,天天都有些新鲜心思,就算是同样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制出来。
“就凭姜公子这手艺,出去做厨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厨子呢。”丁先生这么和裴沐嘀咕过。在姜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这一家子的大厨,结果被姜月章的厨艺收服,时不时就念叨着夸他几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灵也在抗拒中渐渐对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姜月章的医术,只是因为裴沐的缘故,十分讨厌他,但姜月章教她实在很用心,细致又懂因材施教,还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对外接诊,叫阿灵在边上多多学习。
阿灵倒是还能忍住,尽量不与裴沐多谈论姜月章,可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嘀咕:“师父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呢?难道术士都是这样厉害的人?”
有时还会说:“又有人上门打听师父啦。”
裴沐便问:“打听什么?”
“打听师父有没有成亲。”
“那你怎么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说师父没有成亲,可是心里有人,而且他脾气不好,谁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准翻脸,肯定就不给治病了。然后,就没人敢当着师父的面打听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灵……也希望我同他和好么?”
“不。”阿灵却用力摇头,小脸严肃,大大的圆眼睛清亮如荷叶上的露珠,“阿沐怎么样开心,就怎么来。我就是不要师父去关心、喜欢别人,更不要他和别人在一起。”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就该对阿沐死心塌地。”阿灵哼了一声,显出几分从未消失的愤愤,“他欠你的,他就该这样!”
裴沐沉默半天,才笑叹一声:“阿灵,假若你路过一个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给了他水和食物,他对你感激涕零,发誓说要用命还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这样说了,那就要做到。”阿灵有些困惑,“做人要讲信义,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论他怎么说,我都是不要的。”裴沐平静地说,“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为我肝脑涂地,岂不成了买个奴隶?他即便报答我,也不该是拿他的命和人生来报答。于我而言,看他今后自去挣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兴。”
阿灵皱着小脸,想了很久,最后泄气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样。你又不是随便给了点水和吃的,你是给了……给了心头血呀!他还那样对你……哼!不能原谅!”
裴沐失笑:“最后如何,说到底也是我自愿,与他何干?”
小姑娘又困扰半天。忽然,她灵光一现,瞪大眼问:“阿沐,你这样冷静,难道是因为你不再喜欢师父了?你不喜欢他了,才一点不怨恨他,对不对?”
裴沐笑了笑。
她握着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早已冷掉的银耳羹,将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这个嘛,”最后,她模棱两可地说,“喜不喜欢的,谁知道呢?”
当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临之际,外出采药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风尘仆仆,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回来,他先是为裴沐诊了脉,又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将药膳吃完,并成功检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汤,于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觉得是他没把汤做好。
接着,他又回去检查阿灵的作业。
原本,按照习惯,他就该自己回去休息了。可这一夜,他从阿灵那儿听说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来敲裴沐的门。
裴沐裹着厚厚的新制毛皮斗篷,才一开门,就被他紧紧抓住了手。
他这两个多月来克制着,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失态。
“进去说话。”姜月章冷着脸,将裴沐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又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符文,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凉?阵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绷直。她试图抽手,但没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剑划了一下,没来得及补。”她说,“你放开。”
这阵法是姜月章补上的,用来徐徐调节阴阳,还有保持院内温度的功效。
“外头这么冷,风又大,进去再说。”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进屋之后,“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还有些乱,却显得很舒适。临窗放着书桌,窗户支开,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么事?”裴沐终于将手抽出来,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姜月章看着她动作,嘴唇抿起,静默片刻。
半晌,他才说:“我无论为你做些什么,也是我自愿,与你无关。”
裴沐淡淡道:“我没说与我有关。”
他倏然握紧双手,片刻后再深吸一口气,方才维持住情绪,说:“我不会在意别人,更不会与别人成亲,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懒得看一眼。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着你便好。其余什么成就,都无所谓。”
他说着说着,到底有些激动起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后退一步,肩背绷紧;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击的蓄力姿势。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苍白的月光里,自己又比月光更苍白。他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垂头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是这么时不时咳嗽一会儿,有时严重了还会咳血。可问他,他又说无碍。
裴沐皱起眉:“你自己就是医者,还是多注意些……”
“……阿沐。”他哑着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迷茫和悲哀,“我总以为你恨我,当你不愿意被我碰,连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开始都不大爱用我做好的药膳……我总以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准备。你恨我,实在太正常……是我该,我知道我活该。”他又低低咳了两声,雪白近乎透明的长发不停颤动,像一场下不完的雪。
“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苦笑一声,“我又觉得……也许,你终究是有几分记挂我的……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就足够让我满足,对我来说那已经很多了。阿沐,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挂念?”
裴沐静静听着。
她脸上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他专注地望着她。
“……好吧。”裴沐妥协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紧张的肢体,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一直到离他不到一步远。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紧,手臂也绷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来。”裴沐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是怎么骗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忆,我的身体就能想起,你是怎么通过拥抱我,来骗我。”
他愣住了,像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说:“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重新退后,“只要离你太近,我就会不自觉紧张,手里没有剑,我就不安心。懂了么?在你面前,我感觉不到任何放松的余地。”
“……我让你觉得危险。”他怔怔道。
“是,你让我觉得危险。”裴沐说。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他现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苍白了,还比月光更轻盈、更虚幻;那淡淡的银光落在他雪色长发上,像一场雪,随时会将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似凄楚至极,却又像终于看清事实、彻底绝望后,才会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阿沐,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紧张,你别怕……”
他顿了顿,低低重复:“你别怕。”
那声音分明低沉平静,但听上去……
……却像他快哭了一样。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问诊,姜月章就不大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连药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别人送来。
他最多只远远看她一眼。
近来,为了避免邻里闲话,他换下来那身西南风情的服饰,改成了中原样式的白衣宽袖。一头长发半盘,只挽了一根黑檀木发簪。
风一吹,他的衣袖与长发一起纷飞,好似传说里的天神凌空飞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针灸,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依然自己亲自操作。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费点心,重新将头发编成长辫、放在身后,再用极细的金针,专心致志地为她点穴。
冬季将要过去,春日即将到来,但朝云城属北方,天气依旧寒冷,风也仍然刺骨。
唯独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适,便是开了窗,再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得凉。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当针灸时,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静得宛如并不存在。
过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说话。
这一天,她却有点起了别的心思。
“姜公子。”
针灸完后,她仍是趴着,只侧个头,抱着枕头,看他静静整理药箱。听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嗯了一声。已经尽力淡漠了,却还是透出一点温柔,就像这屋内的暖风。
“听阿灵说,你们研究的那一味药需要用一种罕见的草药,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裴沐问,“你们都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