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认真地当着皇帝,认真地吹响埙乐。
认真地去过一年又一年。
她在等他。他希望当他们重逢时,她能再一次对他笑,夸一夸他,说这些年里他做得很好,没有违背他们的约定。
他希望……
他在她去世后,苦苦支撑了七年,这时间足以长到令她满意。
快死的时候,姜月章正在路上。
这位陛下已经没什么意识,只是紧紧抓着旁人,一遍又一遍地吩咐:“不用带我回去……将我葬在西北,葬在离崆峒山最近的地方。”
等到很多年后,曾经强盛的帝国风流云散,曾经详细的史书被战火焚尽,连那个至高无上的名字,都因为种种奇异的缘故,而被彻底隐去……
人们都还在争论一个千古未解之谜:
在那高高的、壮观的封土堆下,在那座前所未有规模的帝陵之中,究竟有没有葬着齐皇?
有人说他早已在那里安眠,也有人说,他死在路上,被葬在北方某处高山旁,如同野鬼孤魂,无人祭拜,连位置也丢失在漫长的光阴之中。
他留下的庞大帝国的尸体,一直横亘在史书里,但他本人所留下的信息又如此之少,与那神秘的崆峒派初代掌门相差仿佛。
因此,对于他,后世许多人都只记得一个皇帝的名号,还有那枚著名的传国玉玺,上头刻着“既寿永昌”那几个字。
他的确追寻过这个目标。
却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后期,他只剩下一个与“既寿永昌”截然相反的愿望。
第四卷 世家子
第57章 姜家兄弟
距大齐覆灭一百七十年后, 以姜水作为分界,南北对峙的局面稳定下来。
南方各大世家组成了政治联盟,称“南朝”, 而北方各大世家拱卫中央皇朝,称“北齐”。
而今, 南北双方虽偶有龃龉, 但政治格局大致稳定, 民间交流也较为频繁。
所谓的“民间”,也包括修真界。
修真界并非另一个世界, 而是指不关心政治的修士们所组成的圈子。这个圈子里有南朝人, 也有北齐人,甚至有遥远的西方和海外来客。
修真界的成员主要互相交流修行方面的事情, 时不时也组队外出冒险, 或接受他人的雇佣、赚一笔佣金。
这些修士大多颇有资财, 又专心修炼,因而寿命通常比平民长许多, 大多能活到九十岁左右, 长一些的甚至有一百二十岁、一百三十岁的。
自然……相比传说中的上古、天神,这般寿数也就不算什么。
既然拥有的不算什么,修士们就很想拥有一下“算什么”的东西, 比如――追寻长寿之法。
是以,修真界最热闹的活动之一, 就是听闻某某地方出现了某某宝物、可以延年益寿、原地飞升,于是一干修士们拎上武器,“呼啦啦”地一拥而上。
每一次, 传闻都被证明夸大其词,但修士们还是乐此不疲。
其中就包括……
“姜沐云――危险!!快跑!!”
北齐境内, 云亭山脉。
连绵山林覆着白雪,被吵闹声震得o@摇动。林梢,一只飞天白额虎发出震天怒啸,双翼展开、俯冲而去,追得下头一群修士四散奔逃、狼狈不已。
他们神色惊慌,不时还回头看后方,眼神焦灼。那害怕的劲儿,似乎不止是担心自家性命。
在他们身后,有一名轻盈灵动的少年。他个头不算太高,身姿也有些过于纤细单薄,但手中一把白虹长剑气势万千,舞动时剑光流动,竟有风生水起之势。
被唤作“姜沐云”的少年,独自应付着这凶恶的白额虎。
剑光展开,拦截住白额虎的去路。
“别管我,你们先走。”他头也不回,声音清脆,气息平稳,似乎还有余力,“我一人能够应付。”
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发现对方有些为难:这,姜沐云的身份在这里,他们要是真敢丢下他跑了,到时候这小公子出了什么事,那姜家……
可那白额虎确实凶暴非常,竟有元婴一级的实力,实在不是他们这群筑基修士应付得来的。那姜沐云好歹是金丹后期高手……
筑基、金丹、元婴……这都是一百多年前,齐皇颁布的境界划分,每个境界之间的实力都相差很大。这套划分沿用至今,人人都用得很习惯,生死之际也能本能地去判断敌方修为境界。
逃是不逃?
一群人正犹豫不决。
却在风声赫赫、虎啸震天之中,听见一声冷哼。这声音不大,却格外有穿透力,针刺一样扎进他们的耳朵,疼得他们忍不住弯腰。
“谁……!”
“敌人?!”
众人更是惊慌。
然而,那与白额虎缠斗的少年,却是身形略略一滞。而在那张背对众人的漂亮面庞上,也露出了心虚又无奈的表情。
她――的确,这看似男子的少年,实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只不过,在场众人,包括她身后那位生气的大爷,都并不知情。
而她真正的名字,其实也不叫姜沐云,而是叫裴沐。什么姜沐云――这不过是记录用的一个官面姓名罢了。
“唉……”
裴沐才叹了一声,余光就见一片茫茫白气倏然而过。这白气夹杂着无数冰晶,自她身边擦过,猛一下扑到白额虎面上,顷刻扩张,将它整个包围在茫茫白雾里。
完了,裴沐想,这人果然生气了。
一转眼,刚刚还凶猛异常的白额虎,就在她眼前被冻成了冰雕。
接着,一缕半透明的魂气自老虎头顶飘出,又朝姜沐云身后飞去。
――采魂术。
这是有魂师直接将这白额虎的魂魄摄了过去。出手便轻易取了元婴期白额虎的性命,可见这魂师的强大。
裴沐如此认真地点评了一句。
就仿佛她在心里拖这么一会儿时间,就可以把这一遭躲过去似的。
可惜,身后那人不会让她的妄想成真。
“阿沐。”
淡淡一句,音色如古琴优雅,又有如冰似雪的清寒。
区区几个字,就让这冬日山林更冷了许多,真不愧是他。裴沐由衷地感慨。
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期期艾艾一句:“哥哥……”
那不远处的萧瑟林地间,正站着一名青年。他年约二十五六,身着大袖天青色道袍,除却腰间一块红绳系的白玉佩、发上一根青玉簪之外,一无所饰,但光是这雨过天青般颜色的料子,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华贵。
虽是一身素净,可正因这素净,才更衬出他风神秀彻、意态风流――虽说他其实没什么神情波动,可这丝毫无损于他皎洁如月的俊美。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一段高雅琴音、一截潺溪水、一场春日飞花、一段竹林清雅。
此刻,就是这样一名高雅美丽的世家公子……正盯着裴沐不放。
他打量得如此专注,简直像是用目光一点点地将她剖开,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可有受伤?”他淡淡问。
裴沐有些讪讪:“我没受伤……”
他轻哼一声,却伸出手:“过来,靠近我瞧瞧。”
边上几名逃出生天、形容狼狈的修士看看这一对兄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姜公子,我们,我们可没有抛下阿沐……”
话音未落,他突地一个激灵,生生打了个寒颤。
姜公子只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们一眼,高挺俊秀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嗯”,而后便再无下文。
他只凝视着自己的幼弟,将人拉了过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最后才微不可察地松口气,口吻却还是冷冷淡淡:“看来是健康得很。你倒是出息,家里叫你外出送个信,你却敢偷偷跑来云亭山脉玩。”
裴沐忍不住分辩:“我不是偷玩,我是……”
她扫了一眼同伴们,突然闭口不言。
同伴误会了她的意思,忙替她解释:“姜公子别怪阿沐,她也是听说云亭山脉出了能治疗百病的神草,才特意来寻。”
“神草?都是无稽之谈。”
姜公子摇摇头,紧握住幼弟的手,道:“阿沐,随我回去。”
不待她答话,他便施展了术法。
刹那间,淡淡白雾生出,倏忽围绕了二人。片刻后,这片山林中再无两人影子,唯有柔柔阳光落下,照在那白额虎被冻僵的尸体上。
哗啦――
这尸体也碎成了一堆冰块。
望着这一幕,那群死里逃生、本该放松下来的修士们,莫名又抖了抖。
“不是说那位姜公子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得很?我怎么觉得,他怪可怕的……”
“想来是担心阿沐罢……”
“或许……听说阿沐是给姜家收养的,那姜公子却是嫡长子,没想到他们关系竟还十分要好。”
“大约这便是兄友弟恭。对了,姜公子大名是什么来着?”
“你不知道?他叫姜月章。”
……
裴沐还来不及阻止,就觉眼前一花。再看过去,眼前哪里是冬日山林,分明是石堆山水、幽径蔓回的深深庭院。
――熟悉的姜家院落。
“咳咳咳……”
还有这熟悉的咳嗽声。
她登时恼怒起来,想也不想便转身过去,急急伸手去扶他,又抱怨:“哥哥,你逞什么强?你魂术再强,这般百多里地带我回来,也耗损身体得很,你……唉!你说一声,我自己回来便好。”